山风裹着四面的残叶开始在原地转圈圈,就在他们发现枯树藤的草丛的旁边,也就是大槐树后面,竟然还有一条草木掩映的小路。
比起它的兄弟们,它显然更苗条一些,作为一条为人服务的四通八达连通山间各地的路,这一点,着实有点不近人情。走在上面就跟走独木桥一般,上下左右分不清哪里会长出一只能戳瞎眼睛的树枝,一般没人会找这个罪受,不过,隐蔽也是真隐蔽,难怪盗贼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山神庙却无人察觉,八成是沾了这条无人会走的小路的光。
潮湿的空气因为起风的缘故只在一处停留短短的一瞬,沉闷的气压被一点点吹散,泥土发酵的味道从地里钻出大片地扩散,似乎有那么一点山雨欲来的架势,却因为无人捧场而消失在万籁俱寂的茫茫黑夜。
躲在亮着微光的山神庙内关门堵窗,自然也体会不到外面的风云变幻。小小一截蜡烛头被自己燃烧出的烛泪定在桌子一角,微弱的火苗恍恍惚惚地跳跃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
这样的亮度除了给人以心理安慰之外,已经没什么实质性作用,但作为村里严令禁止带进山神庙的东西,乔月还是很庆幸现在不是天干物燥,一点火星子就能把整个屋子给燎着的秋冬时节,否则她现在连这一点光都见不着。
摸着黑从桌子底下捞出两个蒲团,正待坐下好好歇歇脚,结果她刚一沾垫子就“嘶”地一声蹦了起来,恰巧这时庙门被推开。
来人身后像是背着个书箧,两根直愣愣的光杆上支着一块大喇喇的伞布,下面挂着几只啷当着的布袋,这鲜明的特点既使只能看到个黑影子,也能让人猜出个大概。
白苏轻声轻脚地关上门后发现之前留下的那个蜡烛头还是太少了,待到他点着了备用的火折照亮了庙里的四角才发现扫帚间的木板又被移开倚在一旁,有个人蹲在里面,一半身子露了出来。
他轻轻放下背着的书箧,十分随意地坐在了蒲团上,这时那个把头钻进扫帚间里的人才终于停止了翻找,凌乱的头发上也沾了蛛网,手里捏着两根筷子似的木棍,白苏本来只是抬了一眼,结果刚拿起果子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乔月那身灰布裙的下摆上沾满了密密麻麻的窃衣子,不细看的话,还会以为是一群肥壮的毛毛虫爬在了衣服上,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自然,这点程度还吓不着兼职医师的白大侠,他把本来要吃的果子一放,咽下刚刚泛起的食欲,捻起一个被乔月用木棍夹下来扔在地上的浑身长满小钩子的绿色小果子,颇有兴趣地研究了一下,然后丢到了一只布袋子里,收在了书箧中。
“这东西在山上蛮多的,村里人都叫它破子衣,除了到处播种扎人外没有其它用处,”乔月清理完扎在裙子上的窃衣子,检查了一圈才终于松口气坐下来,“怎么,难道它还是味中药?”
“嗯,晒干或鲜用都行,有活血消肿之效,也治虫积腹痛,”白苏已经啃起了果子,转头递给她一个,“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乔月咬了一口果子,也不知道这人从哪摘的山杏,汁水饱满,杏皮微酸,倒是很解渴,随意地揶揄道:“没什么,随便问问,白大侠火眼金睛,我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也没发现那棵槐树底下有个窝棚连带着还有条小路,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被扎成个刺猬。”
“这话怎么说?”白苏望着她,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接着话头说道,“其实不是我有火眼金睛,而是听声辩位,那片坟地周围都是树林,怪就怪在这些乌鸦都集中在一边叫唤,另一边的树林几乎没动静,动物遵循本能找到栖息地,相隔无远近又同样都是树,却这般厚此薄彼,那我也只能猜测,那个地方可能是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害怕而不敢靠近,所以就随意挑了那边摸上去最高大的一棵,结果很幸运的就找到了那人的藏身之地。”
乔月越听眉心就拧地越紧,无意识地念叨出声,“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仿佛是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白苏轻轻附和道:“的确不对劲,这个人对这里太熟了,来时的山路只有路旁长草,也就是说它是被人天长日久踩出来的,不可能是碰巧幸运找到坟场的某人用一两天的功夫就形成的,所以只能是原本就有这条小路,但因很久没有人走过了,所以草木又开始疯长,才把那条路侵蚀成那样。呵,如果不是世代生于山里的村民,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做到这般。”
山神庙里因为他最后这句话陷入了沉默,黑夜的不知名冷意顺着手臂一路窜上乔月的后背,炸出了她一身的冷汗。
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像是个无知懵懂的婴孩安睡在大山的臂弯里,虽然阻挡了外界的大部分侵袭,然而挡不住山里的晴雨,也挡不住岁月变迁,沧海桑田。伪装成怪物的“村民”悄悄潜进山中,掩人耳目地住在坟头野地,在暗处观察着“婴儿”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究竟要做什么?
这种被窥视的感觉,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静好,一旦洞察,这种如影随形的毛骨悚然便如跗骨之蛆般让人心惊胆战。
这时,白苏忽然问道:“对了,你知道那条小路,原本是通向哪的吗?”
“什么?”乔月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地转过头。
“你难道没发现我带你走的路到后面是越走越宽的吗?”白苏微微挑眉,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看着她,“像你这样出门找不着北的,究竟是怎么在这山上活下来的?”
“那是因为我晚上从来不出门,”乔月一字一句道,“再说,天那么黑,光头顶上的那些树枝就差点把我脑袋扎穿了,脚底下的路我就没顾得上看,跟着你不就……”
白苏打断她:“你对所有人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吗?”
乔月一愣。
“万一,我想对你图谋不轨呢?”白苏认真地看着她说道。
乔月沉默了片刻,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才面无表情地回道:“我只是觉得在‘你想对我图谋不轨’和‘看不清路掉下山崖’之间,后者实现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也更可怕一些。”
白苏的眼神随着明亮的烛光微微晃动,似乎有些复杂,却也默默地接受了这一说法。
乔月虽是实话实说,但悄悄移开了目光。说实话,她乔某人在惜命这件事上的反应速度可谓炉火纯青,只要不触及底线,那么就不会为了身外之物增加风险,而这“身外之物”也包括所谓的脸面。
刚刚一路走来,她满脑子想得都是跟紧了前面之人的脚步,万一跟丢了,荒山野岭里她可不比一顿老虎嘴里的夜宵少多少,压根就没注意到某人还变了道。他忽然问她这些,莫非,是在担心她?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因为某人大手大脚地用火折和蜡烛填满了这一方庙宇的所有黑暗角落,所以乔月想找个能遮挡面部表情的阴影都找不到。
微微地侧脸,用余光一瞥就能看到白苏同样被烛光映地有些发红的脸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似乎并不是在看她,而是盯着手里的果子若有所思,没有一丝赘肉的下颚弧度恰到好处地微抬,清晰的喉结上下一动,就像是在品味一些理不清的想法……
乔月抿了抿嘴。
“那个,你之前问我那条小路通向哪,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但如果你没有半路改道,估计也还是会走到山神庙的,无非也就绕了点路吧。”
“为什么?嗯……莫非,是因为那个鬼故事?”白苏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轻飘。
乔月默默瞥了他一眼,接着道:“鬼故事也好,真故事也罢,都是有一定根据的,我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走了这一年多的山路,的确发现这些条条道道有些门路,迷路的时候十有八九到最后都会转回山神庙,即便是在白天也一样。”
“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感觉出不对劲,又听村里人说起过那座山神庙是位老道士选址建的,村民们当时下了血本,老道士也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了出来,又是开坛做法,又是五行八卦,这么一来,找到一个阵眼把一座庙放在上面也就不奇怪了,而那些不知情的后辈仗着胆大包天,估计也就是一时热血上头,打赌吹牛上了山,结果却下不来,所以才慌了神,鬼打墙大概也就是那时候传出来的。”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白苏听到这儿,不禁再次打断。
“唔……大概是四十几年前吧,”乔月捏着下巴思索了片刻,“白大侠这两天忙着搜山逮人,估计没空了解这些,而我也是因为山神庙出事才开始打听的,不过时间太久远,知道人不多。”
白苏稍微直了直身子,道:“你详细说说。”
小小的神庙,世代的守护,连接了小山村几辈人祈祷平安的夙愿,如今像个在黑夜里打着灯笼,坐在松树下山风中的老人,静静地聆听着它自己细水长流的平生。
见证它成长的乔溪村村民像田里的小麦,一茬接着一茬,每年的种子也在这其中生长,连飘到外面的机会都很少。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但也随着大山之隔飘零于尘世,不得而知了,想要从中筛选出可疑之人更是难上加难。
等到乔月口干舌燥地讲完,贡桌上冒着烟的蜡烛头也彻底滩成一团干蜡,宣告了它光明使命的完结,呼之欲出的哈欠伴着困意咽回肚里,即便知道此刻夜已深,但坐在蒲团上的两人此刻依旧以端正的姿势维持着思考。
从乔溪村出入人口这方面是不好下手了,但从白苏口中得知的消息更是让人一头雾水。
就在刚刚,乔月终于知道了那个被逼上银山的“怪物”的本名,正是她在白溪镇屋顶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陈大夫,陈升。
顾不得这个把她天灵盖都震了三震的消息是否属实,她本能把接二连三的消息一股脑地接收,最后总结出一句话,就是——陈升自导自演了一场差点把当时所有人都烧死的自焚,只在废墟里留下了几根断指,死遁逃跑,至于为什么会逃进山里,目前不得而知,但是他消失的那段时间,正好是乔绣回门的日子,说是巧合,未免有点太巧了些。
关键的问题是,这个陈升别说是村里人了,连他的籍贯隔着银山的地界都十万八千里远,打三岁上就失了双亲,跟了个游方老大夫四处漂泊,及冠后便离开了老大夫,自个四处游历,干的都是行医的本行,在白溪镇这些年跟地头蛇王家牵上了线,顶多听说过有乔溪村这么个地方,要说去,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于是,为什么这个人会对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了如指掌的问题,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
乔月抓了一把耷拉下来的头发望着眼前重影的蜡烛,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我有点晕。”
白苏闻言才抬起头来,似乎刚刚沉浸在自己的冥想里忽然清醒。
乔月有气无力地扶额说道:“我实在不明白这个人是怎么跟乔溪村扯上关系的。”
“想不清就先别想了,”白苏温声淡笑,在乔月微微睁大的眼神中,从一旁的书箧里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草席铺在地上,“过来睡吧,太晚了,明天还要早点下山。”
乔月看着那个无论长度还是宽度都像是一个人的草席和旁边凉哇哇的青石板地面,然后还没来得及拒绝,就看到某人一个飞身上了房梁。
乔月:“……”
感谢当年建这座庙的村民们用的是最结实的木料和砖瓦,感谢村民们世代守护加固这座小庙,否则,仅凭白大侠在她面前展示的一脚踹飞一个人的神功,她觉得这座庙估计根本承受不来两位大神同时下榻。
山神他老人家若是在天有灵,今晚大概得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