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是她猜的,因为那个包袱就在她拿水壶的书箧里,还被摞在了最上面,那四四方方又一丝不苟的系扣,看手法就像是他白大侠的作风。
因这一出小插曲,乔月又回忆起昨晚在坟岗的种种。那些据推测可能是账簿的纸页她看不懂内容,却对角落里的记号分外眼熟,时隔多年猛一看到,就像引线一般炸起了记忆深处的尘埃,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快到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来自璃国特有的计数符号。
而那位在白溪镇与卖毒粉的卜家人密谋害了春杏凶手,诈死后潜逃偷盗山神庙的“人棍”,根据白苏胸有成竹的断定,就是埋下这一包账簿的元凶来看,此人身份就更加复杂了。也难怪那个时候白苏顾左右而言他,甚至还开了个很恶劣的玩笑,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在强行转移话题。
不过这么说来,他也看懂那些符号了?转移话题是为了不让她牵涉太深?唉,这个白苏,也不知道他那舌根底下究竟有几句实话。
乔月无奈地望了望天,一脚踩进了水里。
也对,人家干嘛要跟你一个陌生人说真话呢。
她蹲下身,双手捧了一捧冰凉澄澈的溪水捂在脸上,才制止了她自己越深入越复杂的思绪。低下头就看到水里自己因为溪底凹凸不平的石子而扭曲的倒影——五官模糊,身形单薄,头发也因为没扎牢散了一半——这狼狈又邋遢样子若是再拿上个破碗都能去村口要饭了。
现实就像这淙淙流水,不停地流淌,清澈地像一面镜子,无论什么人站在旁边都能映照出他的一举一动,看似透明平静,一旦触碰,彻骨的冰冷便会让人认清它的无情。
借机梳洗了一遍的乔月扭干帕子,眼神飘忽不定地忽然停在了不远处隔岸的石桥上一个圆滚滚的背影上,似乎是从山坳口吹来的风把那人靛蓝色的衣裙鼓成了羊皮革囊。她定睛一看,接着手上就是一松,肩上的竹子顺着重力方向“噗通”掉进了水里,人已经蹚着水冲向了石桥对岸。
这里的石桥说是桥,其实就是几块露出水面的石头连成九曲十八弯的一行横在水流之上,因为最近雨水多,水位已经快要淹没过最高的那一块了,普通人踩在上面都一步三滑,更别说一个挺着肚子,头重脚轻的孕妇。
反正她的鞋已经湿了,也就不在乎全湿透了,倒是弓着身子站在桥边的“羊皮革囊”听见了身后哗啦啦地水声,疑惑地转过头来,就看见乔月踩着水花飞奔而来,然后冲她招了招手,笑着道:“阿月!这么早啊。”
乔月在她转身的时候就放慢了速度,心下松了口气,“嫂子早。”
顺儿媳妇笑意盈盈地道:“好几天没看见你了,想是这一趟送嫁累坏了。”
乔月看着对方挺着的肚子:“哪能啊,我们在王家是客,比不得嫂子和大顺哥两人操持家务累的多,嫂子是来打水的?我来吧。”
山里的贫民不比城里的富户,女子即便是有了身孕也照样下地干活,纵使活计轻快了些,但跟同样有孕却珍馐、丫鬟、大夫围着转的春杏相比依旧是天壤之别。从小到大她见过的孕妇几乎都是被精心呵护在暖房里的娇花,如此这般小心,也还会头晕恶心,坐卧不宁。
无奈,靠天吃饭的穷人们每日算计温饱都忙不过来,跟当年那个不知人间疾苦,小病就找大夫的傻丫头,简直鸡同鸭讲。后来,她也渐渐明白了这其中的艰辛,不再傻乎乎地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反倒是被她当年的举动搞得哭笑不得的顺儿媳妇经常开导她,看她固执己见地帮忙也没有笑话她,总在私下里塞给她一些小零食和小玩意。
看着这张与自己只差了八岁的女孩子偷偷冲她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仿佛能依稀看出她在作闺阁女儿时的活泼开朗,然而一旦出现在人前,她就收敛了那份活泼,又变成了那个贤惠稳重的小媳妇,还郑重其事地告诉乔月要称呼她嫂子,不可以叫姐姐。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嫁为人妇,上有公婆,下有弟妹,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勤俭持家。
顺儿媳妇:“对了阿月,绣儿这次回门给你带了份谢礼,这几天没见着你人,也没腾出空来,一会儿你可得跟回去。”
乔月闻言便笑道:“听起来绣姐姐像是给我准备了一份大礼,我这细胳膊细腿也不知道一会儿抬不抬得动?”
“狭促鬼!”顺儿媳妇笑着一脑崩弹在乔月额头上,四下里看了看,低声对她道,“绣儿回门之前王家的管事就开了个单子,一条一条写得清清楚楚,是给街坊四邻的,咱们家人的是绣儿亲手交给婆婆的,你的那份绣儿说了,是王家老太太给的,连她也没打开看过呢。”
此话一出,乔月的裙子上就多了一片水渍,但因为那裙摆本来就湿了,所以不明显罢了。
乔月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夸张,问道:“是,王家,老太太?”
“是啊,绣说了老太太是个随性和善的人,你不用多想,收着就好。”顺儿媳妇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拍了拍她的手道。
乔月勉强笑了笑,稳住了手上的水桶,内心像极了挂满了十五个水桶的井。
*
刚刚走到家门口,她就看见一个吊着柿饼脸的门神杵在大门中间,在见到她的一瞬间,一骨碌爬起身,围着她那湿的透透地衣服使劲地闻,仿佛生怕错过了一顿鲜鱼大餐。
乔月走进家门,直接进了厨房。淘米,生火,添柴,一个眼神也没分给愤怒的瓜子,被无视的门神内心极度不爽,却没等它扑上去就被挡在了厨房外。
厨房里,乔月坐在灶台旁,红彤彤的火光映着她半边的脸也像是着了火一般,一个古拙的木盒子正躺在她的手心里。
单手一掂,还是有点分量的。乔月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打开了盒子。
是一只纤细小巧的雕花银簪。
既不贵重,也不失礼。
乔月憋着的那一口气吐了出来,刚吐到一半——
“这啥?”
乔月抬头,正撞上一人一猫低着头看她,前者一脸疑惑,后者一脸鄙视。
“.…..”
手指微微一动,盒盖就扣了回去,乔月抬手把盒子递给了乔老爹,“是乔绣姐给我的谢礼,可能是王家的老太太觉得你闺女我长得讨喜,所以就提前送了及笄的赞礼了。”
乔老爹接过那盒子,一边打开一边不满地道:“什么叫长得讨喜?你爹我英俊神武,貌比潘安!我闺女当然是皎皎白皙如明月……唔!”
乔月忍无可忍地拿窝头堵住了他的嘴。
瓜子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这对儿活宝父女,不忍直视地转移了视线。
那只小银簪被乔老爹放在手心里掂来掂去,终于在把他嘴里的窝头都咽下去后,吐出了他的结论:“好小,这人真小气……唔……你干嘛去?”
乔月一把收走了乔老爹手里的簪子,放回盒子里,背上了平时上山用的大竹篓,“出去别瞎说,这是老人家的心意,我一个山野里的黄毛丫头能有就不错了,以后这就是咱家的传家宝了,万一我养不起你了,就把它卖了。”
乔老爹嫌弃:“不行!”
乔月瞥了他一眼:“那就把你卖了!”
乔老爹怂了,但还是弱弱地反驳道:“也不行!”
“为什么?”乔月看他一脸纠结,倒是起了逗弄的心思,憋着笑道,“你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更不会犁田,还白吃我做的饭,等我也老了,养不动你了,为什么不能把你卖了?”
乔老爹反倒是真的像是被问住了,喉咙滑动了两下,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眼神呆愣愣地望着乔月。
匆忙收拾灶台的乔月没注意到乔老爹的眼神,一边熄了火,一边留了一点饭食在猫窝旁,道:“饭在锅里,吃完了把碗放在灶上就行,我就不在家吃了,晚饭前回来,你……怎么了?”
乔老爹支支吾吾,乔月凑近了才听见他说了些什么,一时间哭笑不得,一个巴掌拍在他低着的脑门上,“我逗你玩的,怎么可能真不要你?!我就是什么都不要了,也不能不要你。行了,快吃饭去,没一天让我省心的。”
乔月挂好水囊,抬脚走了出去。然而没走几步,她就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看,乔老爹正端着饭碗跟在她身后,脸上还带着肉眼可见的委屈。
最后,乔月只得以晚上吃肉的代价换回了自己两个时辰的自由活动。
等她到了跟白苏约定的地点时,早到的白大侠已经在树下无聊地睡着了。而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乔月以前上山时无意中发现的风水宝地,一面翠竹竿竿,一面以山为背,只一条清流沿那苔痕绿阶自山上而下,十分地清净秀雅。
要说起来,银山上这样的地方不少,一景接着一景,但都比不上这一处僻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