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凤最近很不快乐。
暂且不提蔡文姬被驱逐那夜,孔融明明自责得直转圈,把人追回来之后自己不道歉,却按着潘凤的头逼潘凤给蔡文姬道歉。
咱们这位蔡小姐还是个有爱好的人。你说你读读书,作作诗,安安静静,文文明明,不是挺好的。问题在于蔡小姐还有个爱好:弹琴。
于是潘凤又被孔融折腾出去给蔡文姬找琴。最后他辛辛苦苦重金淘了把前朝的古琴带回去,孔融告诉蔡文姬:“这是潘凤给你赔礼道歉的礼物。”于是潘凤便明白这钱是要从自己俸禄里扣的。
重头戏便是——随后孔融找潘凤商量:“把你的屋子空出来给蔡小姐当琴房吧?”
潘凤懵了:“我睡哪啊?”
“我把旁边的仓库给你收拾收拾?”孔融以疑问句的语气,敲定了一个不容反驳的决策。
潘凤哭了:“哥,你还是人吗?”
“那我带你见见袁绍?”孔融依然以商量的语气,实则威胁道。
潘凤没办法,只得同意了。
然而这还没完,第二天孔融找到他,对他道:“以后你只担我私人随从便可以。衙门的杂役一职你不用干了,平时就在家里待着,照顾蔡小姐。”
这下潘凤傻眼了:“哥,你就为了一个女的,把我饭碗砸了?”
“有我在,还能饿死你吗?”孔融翻了个白眼:“以后蔡小姐吩咐什么你就做什么,看住她,她是食人鬼,只有你能制止她。不要让她出门,更不要让她上街,她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就去袁府当差吧。”
“这不是软禁吗?”虽然对这女人的到来十分不爽,但潘凤还是忍不住抱不平。
“她是食人鬼,出什么意外你担着?”孔融冷声道:“听好了,有人要害蔡文姬。董卓这人你认识吗?权倾天下的董太师,要杀你的那个袁绍就是他家养的狗。”
潘凤点点头,他认识董卓:“五年前平息东川叛乱时,他是朝廷主力军。”
时值皇帝驾崩,叛军几乎杀到京城门口,董卓从西陵带来的部队虽守住了最后一道关,并反击将叛军逼退回北原。奈何其军纪散乱,所到之处无不烧杀抢掠,惹得人心惶惶。隶属于北原当地军队的潘凤曾与他发生争执,险些害得整支部队被扣上东川叛军的大帽子、一块儿斩杀。若非北原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人出面与董卓抗衡,那会儿潘凤恐怕已没命了。
谁能想到这样的人,最终却掌大权呢。
“就是他要害蔡文姬。他的孙女吃了人,要抓书童顶罪。所以你必须保护好她,直到真相水落石出,还她清白。”
潘凤愣了愣:“要不然,把她送去华佗那里,让华佗给她治了?”
闻言,孔融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暗回去:“算了,他是个有原则的人,向来不喜欢特权。排队领药就是排队领药,他不会给我这个面子,我也不想给他添这个麻烦。”
毕竟他已经给华佗添了太多麻烦。
潘凤理解孔融的心思,点头应允,却突然想到什么:“我去保护蔡小姐的安全,你怎么办?”
“哪那么多顾虑。难不成,离了你我就不能活了?”孔融瞟他一眼。
“万一有人刺杀你怎么办?而且,最近不是有眼线说在南镇看见袁绍了吗,谁知道他有什么阴谋。”潘凤忧心忡忡。
“放心吧,他打不来东川。西陵情势危急,军力都派到西陵去协助马腾了。”孔融轻笑:“随便他折腾去。”
“不成,我负责保护你的安全。你要是出事,我更担不起。”潘凤拒绝了孔融的要求:“至于那个女的,一看就是个老实人。让她自己足不出户,就不会出事。”
“我能出什么事?”见潘凤不听话,孔融有些生气了:“她要是出事,咱们都得死,就是私藏钦犯的罪名!噢不,是我私藏钦犯,因为你本身就是钦犯。”
潘凤拗不过孔融,只好应允了,乖乖搬进库房。
蔡文姬知道这件事情后,有些不好意思,请孔融让潘凤搬回去,孔融相当大方地一挥手:“没事。那个屋子正对后院,给你做琴房刚刚好。”潘凤也不知道他大方个什么劲,明明占的是自己屋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孔融陷入忙碌之中,潘凤很少见到他了。甚至很多时候孔融就睡在领主府,连家都不回。
潘凤嘴上不问,心里却明白——孔融害怕了。
袁绍去的不是其他地方,是南镇。而孔融与富商们的交易,南镇领主是略知一二的。他必须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滴水不露,以免那南镇领主咬自己一口,把这些内幕都抖出来。
由是潘凤也理解了孔融的安排。非常时期,他得把潘凤藏起来,不可露面。万一有人向袁绍举报,便又是一项罪名。
华佗的药方已胜利在望,万万不可横生枝节,导致功亏一篑。蔡文姬是个麻烦,富商们是个麻烦,自己也是个麻烦——而最大的麻烦,就是袁绍。他们只要顶住压力,撑过这道坎,毕其功于一役,便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从此潘凤落得个清闲,天天陪着蔡文姬在府邸里发呆,听蔡文姬弹琴,他什么都听不出来,只能说“好听,好听”。有时蔡文姬作诗给他看,他也不认字,只能说“好诗,好诗”。
“潘护卫,您的纸拿反了。”蔡文姬有些尴尬地提醒道。
潘凤不慌不忙把纸掉了个个儿:“好诗,好诗。”
“潘护卫,不是上下反了,是正反面儿反了。”蔡文姬再次提醒道。
这下,潘凤也尴尬了,抱怨道:“这纸怎么透墨这么严重。”
蔡文姬也很纳闷,以才气闻名天下的孔融,身边为何会跟着个这样的人。
“唉,你要问他为什么这么信任我,我也不知道。这才几个月,他就不拿我当外人了。”潘凤叹气,一脸苦闷。
“信任你是好事呀。”蔡文姬好奇地望着他:“怎么不开心?”
“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可不是这个态度。他救了我,性格又温温糯糯的,比菩萨还慈悲心肠。我觉得天下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人了,才被他忽悠签了二十年契约。”潘凤顿时上了脾气:“结果三个月不到,他就露出了真面目。你看看他现在就这么对我,我呸,这货就是个骗子!虚伪!”
蔡文姬吓得一哆嗦:“那,那他现在对我这么好,会不会三个月之后就……”
“哦,这不能。你是个女的,长得也挺好看的,还是蔡邕的女儿,他再怎么也不能用对我的态度对你。”潘凤随意摆摆手:“放宽心吧。”
蔡文姬拍了拍胸脯,长出一口气:“貂蝉和我说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一开始还骗我,说看我为人憨厚,做事靠谱,才这么信任我。有一次喝多了吐真言:‘这小子不识字,不怕他卧底,也不怕他泄露机密,放在身边安全’。老实说,我真的伤心了,从那天起就开始学认字。”潘凤攥了攥拳头,最后泄气道:“但是脑子笨,学不会。”
被他逗乐了,蔡文姬说:“我可以教你啊。”
潘凤愣了愣:“真的吗?”
“真的。我住在这里,也麻烦了你很多。”蔡文姬笑盈盈道。
“那我用不用磕头拜师?”
“不不不,这就不用啦。”蔡文姬抿了抿嘴,思考片刻,一本正经道:“当然,如果你愿意带为师上街透透气……”
“免谈,免谈!”潘凤连忙摆手:“被融哥发现了,能扒我一层皮!”
蔡文姬懊恼,垂头丧气:“真的太闷了啊。”
“姑奶奶,你忍忍吧。你闷,我就不闷了?”潘凤不予理会。
蔡文姬不满地嘟起嘴,小声嘀咕道:“董太师都没有看得这么严。”
“这话你和我说说也就算了。让融哥听着,他能拎着你直接把你扔门外去。”潘凤抱肩,不为所动。
蔡文姬小心翼翼地凑近潘凤:“那,如果你不是放我出去,而是没有能力阻拦我出去,孔融会剥你的皮吗?”
“你要干什么?”潘凤警觉。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蔡文姬也是食人鬼。
蔡文姬拎起裙子,走到墙边,微微仰头望着高耸的边缘。潘凤急了,连忙走上去,拽住她胳膊:“你可别乱来啊,这墙这么高,你上得去吗?”
“上不上得去……”
蔡文姬嘴角扬起一抹笑容。
“我心里当然有数。”
她突然抬腿,以膝盖狠狠击向潘凤腹部。潘凤条件反射地松开蔡文姬的胳膊,向后闪躲去。
等他回过神时,蔡文姬已经拎着裙子两步助跑,脚尖轻点地,向墙面猛地一跃,双手把住了墙顶的边缘。成年食人鬼拥有惊人的弹跳力,翻墙于她而言只是一件小事。
更何况她是惯犯。以往在她的协助下,董白经常和她偷偷溜出董府上街玩。
然而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当她想抬腿翻上去的时候,却发现窄窄的长裙让她抬不起腿来。
潘凤在下面无语地抬头,望着挂在墙头的蔡文姬:“行了,下来吧。”
实在太丢人了!蔡文姬欲哭无泪。她松开手,任凭自己落到原地,而后有些崩溃地捂住脸大喊道:“失误,是失误!下次不会这样了!”
“不不不,你最好每次都这样,我也好省心。”潘凤走上前,安慰地拍拍她的肩:“没事,刚才我迷眼睛了,什么也没看见。”
“不许和别人讲。”蔡文姬红着脸,小声道。
“我哪有那么闲。行了,您要真闷得慌,就教我认认字吧。”
蔡文姬无计可施,只好随潘凤折返回去。
没走几步,她想着,突然停下脚步,道:“刚刚的墨含水量太大了,你是怎么研墨的?”
“姑奶奶你哪来那么多事儿,我以前给融哥研墨都没出过差错。”潘凤无奈道。
“可见你没上心。”蔡文姬道。
“唉行行行,我重新给你研墨,好不好?”潘凤烦躁地抓着头发,向屋内走去。
望着潘凤逐渐消失的背影,蔡文姬咬咬牙,蹲下身子捏住裙角,狠狠把裙子撕开了一大块。
不仅故意找茬,还给潘凤惹麻烦,她心中有些内疚。等一会儿上街,买些好吃的点心给他带回来赔礼吧。
待到潘凤发现蔡文姬还在院子里、而未跟上来时,再去后院查看,人早已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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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绍已从南镇领主处了解到富商搬迁东川之事的原委。
四六分,好大的胆量,原来五年前他就开始欺上罔下,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目中无君的事情。
他原本并不想知道此事,只想了解东川近况,以及其与南镇、锦南的关系,以为日后围剿东川食人鬼做出提前准备。选择胆小怕事的南镇领主,也是看中他为人圆滑,明哲保身的特点。不料这领主竟与孔融另有恩怨,还牵扯出贪墨公款、官商勾结之事。
“税收与商人四六分,这可都是民脂民膏啊!天理难容!”南镇领主情绪分外激动。
袁绍笑了,目光中却毫无笑意。
“民心是他的,名声也是他的,这是自然。”他的声音冷如寒冰:“他拿的,全都是是国家的钱。呵呵,为国为民,好,不愧是他。为民?他最好给我搞清楚,没有国,何来民!”
南镇领主盯着袁绍,他感受到对方目光中的腾腾杀气。
于是他紧跟着附和:“反对屠杀食人鬼,看似护他一方黎民,实则不也是置天下大局与安危不顾吗?孔融此人,被名利蒙了眼,已经看不清局势了。”
袁绍突然扬起一个笑容:“领主这话错了。他到底是愚蠢之人,还是居心叵测之人,目前还未能下定夺。”
闻言,南镇领主的后背开始冒出涔涔冷汗。
袁绍的话已经很清楚:居心叵测的罪名,与煽动食人鬼造反的罪名何异?
看来这一次,董卓是动真格了。他不要革孔融的职,他要孔融的命。
“那么,领主您说,他到底是愚蠢之人,还是居心叵测之人呢?”袁绍凑近南镇领主,一字一顿地逼问道。
南镇领主讪笑着,他几乎快哭出来了。
他的确憎恨孔融,想将这人赶走,再把当地富商请回来。但袁绍此举,明显是逼他诬陷同僚,置孔融于死地。造反这种诛九族的大罪,岂能随随便便扣给一个无辜之人?官商勾结固然天理难容,党邪陷正不也是天理难容?
极度慌乱中,南镇领主咽了口唾沫,岔开话题:“下官想给袁大人推荐一个人。若有此人相助,定能查清东川官商勾结的幕后真相。”
袁绍冷笑一声,在心中给此人下了定论:窝囊废一个。
“此人名为张任,原本是我的下属。后来南镇富商无缘无故迁往东川,我便派他去东川潜伏调查。四年来,东川各大商户均与他有联系,背后的账目与造假的账目他也一清二楚。您去问他,他什么都能告诉您。”
袁绍目光一沉。他对这种事情可不感兴趣,只想给孔融一个造反的罪名。这南镇领主想拿自己当刀子,借自己去查东川的贪腐,又不愿意顺着自己的意思行事,真是老奸巨猾,打得好算盘。
“领主啊。”袁绍缓缓地,将话说得更加明了:“那孔融,是叛臣贼子。东川,向来就是出叛臣贼子的地方。上一任领主是这样,这任领主,也是这样。”
南镇领主一哆嗦:“可有证据?”
袁绍不答他,而是自顾自地讲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像是说书人在讲已经发生的事情般:“我将奉命带兵讨伐东川食人鬼,并将叛贼首领就地处决。他死了,董太师高兴了,没准你就进京了。”
南镇领主浑身冰凉,他已经惊恐到说不出话。
“你要自保,可别以为不站队就是自保。你捅出他这么多事情,如果被他知道了,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袁绍慢悠悠地凑到南镇领主耳边,以气音轻轻问道:“所以,他到底有无反心?”
一句只有一个正确答案的反问句,如魔鬼的吟哦般,在南镇领主的脑内炸开了。
选对则飞黄腾达,选错则万劫不复,而正确答案就摆在眼前,等着他伸手去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