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吆喝声不断,一派繁荣的景象映入眼帘。
蔡文姬不禁想起自己初至东川的那个夜晚。森冷的雨夜,目无法纪的食人鬼,尸体与鲜血——究竟那夜是真实,还是此刻是真实,她也搞不清了。
她站在一片首饰摊前发呆。摊主见她衣着华丽,气质不凡,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连忙殷勤地上前招呼。
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她一眼就瞅见蔡文姬被撕裂的裙摆,要给蔡文姬缝补。蔡文姬婉言谢绝了她,毕竟一会儿回家还得走后院的墙。
为感谢摊主的好意,蔡文姬选了一支红宝石的簪子。她刚要付钱,却想起钱袋子早已在躲逃时丢失,而自己进了孔府后又被禁足,自然是没人给她零花的。
她不禁尴尬地冲摊主笑了笑,正欲解释,此时身后却响起一声诧异:“蔡小姐?”
熟悉的声音令蔡文姬回想起那个雨夜救过她的男人,当即惊喜地回过头:“是您?”
“哎呀,稀客啊,您怎么来了?”没想到摊主竟也认识这个男人,热情地迎上来。
“王掌柜的被领主叫去办事,请我替他巡视一圈自家铺面。”男子冲摊主笑了笑:“看来大家都生意兴隆,我也用不着操心了。”
二人又客套几番,原本就没钱付簪子的蔡文姬此刻更是面露难色,不知如何是好。多亏男子足够敏锐,察觉出了什么,主动向摊主坦白道:“这位小姐是我朋友,你可不许拿这些坑骗她。”
“哎?”蔡文姬一愣。
摊主不好意思地赔笑道:“不敢,不敢。早知道是您的朋友,我哪还敢卖她假货啊。”
假货?蔡文姬一惊,仔细打量簪子上的红宝石,做工与她印象中的红宝石相比,的确有些粗糙。再抬头看那慈眉善目的女人,眼角竟也流露出一丝奸诈。
“看你像是富贵人家,又不是本地口音,不宰你宰谁?”男子把簪子交还给摊主,转身离去。蔡文姬连忙追着跟上去,她想问他的名字。
男子见她追上来,便又补了一句:“红宝石这等稀物,哪有卖那么便宜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么,能否请问公子姓名?”无视掉男子唠唠叨叨的教训,蔡文姬直切正题。
男子叹了口气:“蔡小姐是钦犯,又是食人鬼,想必领主不会同意你擅自出门。你一定是悄悄溜出来的吧?非常时期,不要给领主惹麻烦,快回去。”
蔡文姬大惊。
她的通缉画像确实已被张贴出去,但是并未在东川见到。况且通缉画像上只注明自己是食人鬼,没有“钦犯”这样的信息。
“您为何知道这么多?”她不禁发问。
她不感到害怕。这个人救过她,她相信他不会害她。
“我在东川有任务,上面希望我避免与领主扯上关系,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男子摇摇头:“蔡小姐快回去吧,外面危险,董卓的眼线遍布天下,你得小心一点。”
蔡文姬对他扬起一个感谢的笑容。虽未确定,但她的心中已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她自然不会蠢到去追问男子“上面”是谁,并且能肯定男子不是董卓的人。据她从潘凤处的了解,孔融在朝廷无党无派,所以也不会有人为了孔融冒死得罪董卓。
敢得罪董卓者,这天下只有一人。
皇上。
尽管片刻间便敏锐地琢磨出了些事情,但她没有明说,而是聪明地选择了装不知,替男子隐瞒下去:“那么,我就不问您的姓名了,但是不知道怎么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男子随意笑道:“举手之劳,谈何救命之恩。”
二人在街上行走着,突然听见远处有喧闹声与马蹄声。男子眉头紧蹙,循声快步走去,蔡文姬也紧跟着,心中纳闷莫不是有人白日行凶。
行至街口,一个穿着下品官服的人匆忙出现,拦住了他们。
那小官吏显然是冲着男子来的,甚至没有注意到蔡文姬,单膝跪地,上气不接下气地慌张汇报道:“大人,领主他突然要动身去锦南……”
“差爷。”男子面露不悦,沉声打断了他,并瞟一眼旁边的蔡文姬。
蔡文姬意识到什么,忙对二人行了个礼,低头道:“天色不早,小女也该回家了。”
男子不答话,冲她挥了挥手,蔡文姬连忙加快步伐,匆匆离开。
她心里发慌。在领主府当差的人,按其地位本可以在东川横着走,连城主都毫不畏惧,但此官差不仅对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如此恭敬,甚至理所当然地出卖自家主子的行踪,仿佛这个人才是他上面的人一样。
心里咯噔一声,蔡文姬突然产生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
——或许孔融手下的人,全都被买通了。
东川,已经全数在皇上的掌控之中了。那么,皇上会不知道自己来东川吗?或者说,董卓会不知道自己来东川吗?
东川真的如貂蝉所说的那样安全吗?
蔡文姬脊背发凉,她突然感到街上有无数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在盯着自己。恶毒的诡诈的目光,如一双双巨大的手扼住她的喉咙,让她喘不上气来。一刻也不能呆在这里,她想着,并开始后悔,恨自己不该因一时玩念而离开孔府。
回家。
孔府是自己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藏身之处。她下定决心,等孔融从锦南回来,她必须把今日所见所闻全部告诉他。
无论她的救命恩人有何打算,她都必须认清立场——想活命,自己只能站在孔融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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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南。
“您啊,来晚了一步。”
锦南领主丧气地窝在椅子里,叹道:“袁绍已经来过锦南,并离开了。”
“我本来也没想和他见面。见面也没什么好说的。”孔融沉着脸,目露凶光:“南镇安插的人告诉我,那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把东川的事情全都抖给袁绍了。”
锦南领主不禁摇头苦笑:“袁绍对你和那些商人的事情,不感兴趣,也不打算插手。贪些朝廷的钱财,又没有贪到自己的袋子里,以你五年政绩将功抵过,最多也就牢狱之灾。”
“那他还想要什么?”孔融皱眉。
“他想要你的命。”
孔融瞪大了眼睛,瞳孔中流露出一丝不敢置信。他几乎条件反射般否定:“不可能。”
“如果只是袁绍一人想要你的命,绝不敢如此大张旗鼓,因此显然是董卓不想让你活了。”锦南领主叹了口气,劝道:“听我的,不要意气用事。朝廷的风向就是捕杀食人鬼,你只有顺着风向才能活,逆着风是活不成的。”
“你知道,再给华佗一些时间,一切都有救了。我必须撑下去,绝不能功亏一篑。如果连我都放弃,便再也没人对食人鬼寄予希望了。”孔融合上眼,无奈摇头。
锦南领主静静看了孔融一会儿,缓声道:“你啊,还是太看重自己那点名声了。”
“自古为官之人,一恨别人说自己书生之见,二恨别人说自己沽名钓誉,你可不要踩雷啊。”孔融望着他,道。
锦南领主回望过去,突然发笑:“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这个人啊,书生之见。”
孔融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你们锦南人是不是受了华佗的煽动,要合起伙来欺负我?”
“华佗救食人鬼,你杀食人鬼,这两件事情互不冲突。你现在若不杀食人鬼,食人鬼则伤害更多无辜百姓。”锦南领主盯着孔融的眼睛,慢慢讲着:“你只是不希望自己‘曾做过错事’,所以即使‘错事’在现在是‘正确的事’,你也不会做。”
“所以你认为袁绍是对的?”孔融反问。
“我认为他做的是对的。”锦南领主道:“但他接下来做的是错的。”
“什么?”孔融一愣,难道袁绍把接下来的行动都交代出来了?
“他要到东川围剿食人鬼。”
孔融又是一愣。他知道主要兵力都在西陵,北原军镇守北疆,东川军不会听从袁绍,只有锦北军可供他调用。但锦北军人数却又不足以与食人鬼抗衡。
“此次围剿,意不在食人鬼,而在你的人头。”见孔融依然一脸困惑,锦南领主无奈,道出后话来:“南镇与锦北都听令于袁绍,到时你恐怕是插翅难逃。听我的,想活命,先发制人。只要你迎合朝廷意愿剿杀食人鬼,袁绍便没有理由来攻打东川。”
孔融的呼吸急促了些,他急忙道:“我不可能下令!我这就上书朝廷,上报华佗之事,让他们给我些时间。”
“唉。你这时候突然上报,朝廷会信吗?再说,董卓只手遮天,他想把你的奏疏淹了,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锦南领主苦口婆心劝道:“别坚持没有意义的事情了。你再这样下去,命都丢了。”
“我坚持这么久,绝不能放弃。既然朝廷放弃他们,我就必须救他们。”孔融咬牙坚定道。
锦南领主几乎要发火:“你啊,我这辈子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贪名能贪到这种地步!目无大局!”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告辞。”孔融脸色也不好看,他的声音冰冷下来,起身便离去。
锦南领主不出声,也不送,默默望着他的背影。
当孔融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站在袁绍那边?”
“我不想站队。”锦南领主道:“袁绍奉董卓之命行事,此时站袁绍,无异于站董卓。”
“你不怕死?”
“袁绍不会动我。他既然要杀两个领主,就不会再杀我这第三个领主,害得皇上无人可用。”
孔融诧异地回头:“两个?除了我,还有谁?”
锦南领主道:“北原。”
孔融轻笑:“太平道一盘散沙,袁绍趁人之危打压北原,倒也在情理之中。”
锦南领主摇头。他知道再与孔融谈此事毫无意义,便转移了话题,问道:“你要不要去看望华佗?我派人送你。”
“不了,东川还有要紧事务。”
“再要紧的事务,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你好不容易来一次锦南。华佗平时孤零零一个人,每次我去看他,他都会和我念叨起你。”
孔融心头一暖。
他犹豫了,但沉思片刻,最后还是摇头。
——并做出了这辈子最令他后悔的决定。
“等把这道坎过去,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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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董府。
董卓正望着桌面上几张轻飘飘的纸发呆。他已经对他引以为豪的下属们彻底失去了希望,宛如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
最先送到的信,来自吕布和貂蝉。他们到了锦南,却带不回倔强的医生,于是在信中告诉董卓——他们正在排队。
排队?
董卓的人也需要排队?你们连一个民间老头也搞不定?李儒派人发信怒催道:废物!快点把人绑回来!
而更令董卓崩溃的,要数贾诩和邹名那边。
二人出发已久,竟还滞留在北原。信中报告:二人在路上被打劫了三次,被食人鬼袭击了两次。由于是秘密任务,所以不能请城主派人接站,一路辛苦颠簸,提心吊胆,不知几日能到东川、能否活着到东川。
“他们还是趁早给我死在路上吧。”对此,董卓只发表了一句感想。
“这群废物,离了京城,没了你的庇护,一个个都是干不成事的人,着实丢人。”李儒摇头叹息,讥讽道。
“袁绍有消息了吗?”董卓只能寄希望于最后一个靠谱的人身上。
“正从最近一个驿站赶过来。日夜兼程,天亮之前便能赶到。”李儒道。
“蔡文姬是太平道圣女的消息,有散播开吗?”董卓问。
李儒犹豫一下,道:“蔡文姬的确到东川了,但贾诩和邹名还没到,不知现在就开始散播,会不会早了些。”
“不要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太平道人心涣散,连聚都聚集不起来,还怎么作乱?”董卓挥挥手:“马上办。”
“好。”李儒听命应允。
“给袁绍准备公文,让他回来后马上去西陵,把兵调走。”董卓道。
看出董卓心急了,李儒问:“是不是缓一下比较好?”
“不用。咱们这位名门是劳碌命,最喜欢到处折腾,用不着歇。你让他歇着,他反倒闲得慌。”董卓摆手道。
“不是这个意思。再怎么说,西陵的食人鬼还没平得彻底,兵刚调过去一个月就调走,会不会太急促了?”李儒担心道:“我怕马腾应付不过来。”
董卓冷哼一声:“这一个月,派了那么多兵给他,他有何作为?显然是在拖时间,拖兵力,怕朝廷当真打到东川去。他啊,在给孔融做照应呢。”
“即使如此,也应该追他个不作为的失职罪名,把他换下去,等平了西陵食人鬼以后,再把兵调走。毕竟以大局为重,若西陵失守,京城也岌岌可危。”李儒提议。
“可别。换他?皇上喜欢着他呢。”董卓冷笑:“他马腾不是喜欢自作主张,帮助落魄同僚吗?让他带着他那点人马,自己去平西陵之乱吧。”
李儒皱眉:“他做不到。”
“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董卓冷笑:“别小看了这个马腾。他看似不敢得罪我,老老实实待在西陵,实际可一直盯着这边儿呢。那小皇帝也不是个好惹的,他最喜欢像马腾这样的无党无派之人,私下极尽拉拢之意,想组起一支与我抗衡的势力。”
“只怕西陵失守,皇上会怪罪到你头上。”李儒再次提醒道。
“怎么能怪到我头上?”董卓故作惊讶:“不是袁绍非要去东川剿贼吗?兵是他调走的,又不是我调走的。”
李儒愣了片刻,这才理解董卓其中的良苦用心,旋即大笑:“想不到,那马腾还能为我们倒袁出一份力。”
“何止如此。”董卓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等孔融一死,立即为孔融平反。到时袁绍就是残害忠良的党争之人,对皇上不忠,对天下不仁,对朋友不义。”
“——从此,掣我肘的心头大患,就全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