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在西陵筑起了高高的城墙。
连一条狗也不能从城门以外的地方偷偷跑出去。
我的一位挚友选择举起屠刀，以杀尽四海食人鬼为使命。
很久以前他看见我活埋降将时，第一反应竟是找一颗树跑去呕吐，还大骂我缺乏人性。现在他成长了，也变得更加残暴。活埋如今是他的惯用手段，若有了闲情逸致也会淋上油来一场碳烤盛宴。不方便抓活的，就统统乱箭射死。后来听说反抗的人越来越多，他便把食人鬼的尸体钉在墙上或挑在杆子上——很久以前我曾经这么干过，那会儿他生气极了，告诉我他生平最瞧不起辱尸的人。
我能理解，他想救世。
除救世以外，他的脑子里只剩铲除路障——比如我，虽然我以为我一直是他的兄弟。他的野心实在太大，又杀红了眼。终于他爬上去了，却把自己生生地变成一个魔鬼。
但我知道，他想救世。他一路顺风顺水，与我愈行愈远。
我的另一位挚友选择一视同仁，无论是食人鬼还是普通百姓他都要救。
他并没有成长，自始至终都没变过。被远放到东川做领主的整整五年间，他还是当年的那个青年，这让我感到欣慰。我们各居一西一东，虽相隔天涯，却未断过书信往来。我猜锦河以东的地区比北原的食人鬼还要更加泛滥，但在他的治理下，从未发生过哪怕一场暴乱，甚至比遭到镇压的千州还要太平。
我告诉他，这样虽看似正确，却不是长久之计，过于纵容食人鬼可能会酿成大祸。但他还是如昔日那般自满与意气风发，拒绝听我的劝告。
我能理解，他想救世。
他们都想救世，却因政见不合相互厮杀，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但我无能为力。他们两个最相像的地方，就是从来不会听我的话，对此我早已习惯。我怀念八年前的初遇，那时他们两个在我眼里虽只是不成熟的孩子，却干净得纯粹。
现在他们羽翼丰满，各图大业。而我依然回到世代雄踞的西陵，守我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于是，我筑起城墙。
他们以为他们正身处的地狱，实则是最后的净土。我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想做些什么，所以我筑墙。我要将地狱藏起来，让他们以为这天下不会更糟了。我不知自己能否毁掉这地狱，但我必须毁掉这地狱。
请理解我，我想救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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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州。
在死气沉沉的屠宰场——我们姑且称其为屠宰场，毕竟食人鬼并算不得人——当第一声惨叫爆发的时候，袁绍已经隐约地预料到了接下来的事情。他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应当，甚至暗自期待这一切的到来，好给进一步展开大规模屠杀找到理由。
一支约四百人、较多人数的食人鬼队伍，终于首次主动对官兵进行了攻击。
但他不会感到幸运，因为他并不能保证自己在这一役中全身而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受伤的田丰没有执意跟来，颜良和文丑也被他全都派去保护田丰了。
“袁大人！袁大人您在哪！”
军士之间频频传来这样的呼喊声，袁绍没回答。只要他敢应一声，就会立即暴露位置，成为食人鬼的活靶子。
虽然他红色的披风与色彩鲜明的衣服也足够引人注目，但没有食人鬼来得及去找袁绍。空有一身力气而无作战经验，食人鬼目前并不能轻松地应付官兵。耳边惨叫声接连不断，袁绍拔出鞘中剑，向着听似最惨烈的战场一步一步走去。
他是闲不住的。他必须身先士卒，以表明铲除食人鬼的决心。得告诉这些和平年代的废物们一个道理：食人鬼虽然力量与速度过人，但远没有那么可怕。他们不是不可击破的，既然领着朝廷的军饷，就给我拿血和肉去拼。
“袁绍在那！”
“那个人是不是袁绍！”
一个士兵连忙摆脱敌人冲过来，护在袁绍身边，苦苦哀求道：“袁大人，您就把您这披风脱了吧。一百米开外最显眼的就是您。”
“这不是正好吗。”袁绍嘴角扬起一个冷笑：“让这群家伙全部冲着我来，就能一网打尽了。”
“大人！咱们打不过啊！”有人忍不住喊道。
“大人您头脑清醒一点！”
第一个喊着让袁绍先跑的士兵的头颅，被一个冲得最靠前的食人鬼硬生生撕了下来。他在袁绍面前断头，袁绍看着，四溅的血淋在他的衣服上，他看着。浴血的凶恶男性食人鬼狠狠怒瞪袁绍，吼叫着再一次扑上来，袁绍连忙侧身闪开。回头看时，周围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遍地残尸。
食人鬼再次发动攻击，袁绍提剑相迎。血腥的恶臭让他皱了皱眉，但他还是用剑刺穿了食人鬼的头，再狠狠向侧边一甩，借尸体重量本身把那颗头撕扯下来。袁绍手腕一抖，再一甩，那颗残破不缺的东西脱离剑身，被丢到了地上，滚到很远处与其他人的头颅混杂在一起，再也辨不出身份。
袁绍来不及喘息，另两个食人鬼又以充斥着愤恨的戾气围住他。他心里一颤，暗想可能逃不过此劫，但并没有感到恐惧。他是求生欲很强的人，也不认为自己会轻易去死，甚至此刻还清楚地记得食人鬼病毒的体液传染方式，于是一次一次在心底警告自己少接触敌人血液。
身前的食人鬼一爪挥向袁绍的喉咙，逼他堪堪后退。另一个食人鬼早已绕到后方，以手拢为刃，企图从背部刺透袁绍，却不料袁绍反手一剑盲捅进其胸口。感受到阻力之时，袁绍还愣了一下，但生死关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对面的食人鬼已经把他扑倒在地。他连忙弃剑翻身滚到一侧，去抢尸体手里的剑。
手触剑柄时，食人鬼已经按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握着匕首的手高高举起。
袁绍条件反射就要一脚把人蹬开，却感受到喉咙上的手劲紧了紧，生怕对方情急之下抓破自己的皮肤，使自己染上食人鬼病毒，他只好用尽全身力气，强抽过剑去架住那匕首。食人鬼巨大的力气落下，竟硬生生地砍断了袁绍手里的剑刃。
多亏这一抵产生的阻力，让匕首刺偏几寸。袁绍急急侧过头，尖刃正深深插入右太阳穴附近的地面。
食人鬼正固执地要拔出匕首，却不料插得太牢固。等他用力拔出时，袁绍已经用断掉的半截残剑破开他的腹腔。
感受到喉咙附近的手一点一点卸了力，袁绍长出一口气。沉重的尸体狠狠砸在他身上，肠子与血流了他满身。
袁绍几乎要吐出来，但他没有，只是用力把尸体从自己身上推下去，挣扎着从血里爬起来。他看见不远处还有两个食人鬼，但他们来不及攻击袁绍。战场的鲜血激起他们的食人欲，他们抑制不住地像狗一样跪在地上，开始大口啃食活人的身体残肢。
一个士兵还活着，他因剧痛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骑在他身上的食人鬼饿到丧失人性，不闻不问，直接埋头开始啃他的手臂。可怜的士兵在左臂只剩森森白骨之时，已经昏阙过去，但他没死——因为下一秒，一把剑从食人鬼的胸口刺了出来，剑尖带出一部分血与内脏。
抽出，刺入，再抽出，袁绍大口喘着粗气，他可以确定这个食人鬼死透了，该去找下一个了。
多亏田丰没来。如果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来了，还要拖我的后腿。我可没时间照顾他。
“袁绍在那边！”
远处又有参差不齐的喊叫声，袁绍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准备提剑迎战。被啃了一条手臂的士兵此时醒了，他拼尽全力，挤出一丝微弱的声音：“大人……您就……把披风……脱了吧……”
“废物闭嘴。”
袁绍扔下一句话，一步一步向对面走去。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共十二人，周围竟无一将士，已经没人能上了。他不禁在心底冷笑，果然是这些年来天下太平，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朝廷给自己派来的这种素质的士兵根本不能用。若今日能活下来，他定要亲自训练出一批称手的。
还能活吗？
还有人能站起来吗？
果然全都是废物。
袁绍叹了口气，他是不可能跑的。反正跑不过食人鬼，倒不如把命留下，拼死一战。
虽庆幸没带上田丰，但他很懊恼颜良和文丑不在。
来了。
他们冲上来了，每个人的衣服都染着血污。他们的手是红色的嘴是红色的全身都是红色的，他们杀了多少人又吃了多少人呢？他们现在要来吃我了，他们像野兽一样嚎叫的样子真是丑极了，憎恶的眼神如野狗一般卑微下流。
你们也配杀我？
袁绍喘着，笑着，握着剑的手因恐惧抖得厉害，连五脏六腑都在颤栗。但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他要想办法活下来。第一个人冲上来的时候他刺死了第一个人，在踢开第二个人的空档间顺势拔出了剑，割下了第三个人的头。但接下来他便不知道怎么办了——
——因为他被围住了。
十人。
自己在之前的打斗中应该有擦伤，但没有被食人鬼碰伤过，不知道会不会感染。接下来在斩杀敌人的过程中，一定要尽量少接触血液。
“袁绍！你他妈的就是个狗娘养的畜生！你数数你杀了多少无辜百姓！死到临头了，你就不忏悔一下吗！”有人嘶声吼道。
袁绍没有答话，依然全神贯注地思索突围的办法。他皱眉环视着每一个人，随时准备寻找突破口杀出去。
并在内心冷笑了一声：你们才是畜生。
被袁绍鄙夷的目光反复打量，一个食人鬼终于按捺不住，拎着刀对袁绍砍过去。袁绍早已发觉对方的不对劲，因而有所防备，急急让开，反身一剑砍掉对方的右臂。有血溅在脸上真的太恶心了但他没办法。在嚎叫声中，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身后的金属声，连忙回身架住，“砰”地擦出尖锐的兵器碰撞声后，双方的剑都断掉了。
这群偷懒的铁匠！不，这群怪力的畜生！
袁绍的额头渗出冷汗来，他已经拼命了，却还是无法脱身。一个赤手空拳的食人鬼扑过来，而另一个食人鬼在左侧举起剑——绝对不能让食人鬼碰到我！那种畜生会把病毒传染给我然后把我也变成和他们一样的畜生！如是想着的袁绍咬紧牙关，躲过第一个食人鬼的袭击，硬生生挨了身侧那剑——任由那支尖锐的利器更深地刺透肩部，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发力，用残刃割下握剑人的右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断手的食人鬼发出痛苦的惨叫声，弯下腰捂住伤处。而这时袁绍看见机会来了。他扔掉手里的半截剑，咬牙用右手手掌攥住剑刃，发狠拔下肩上的细剑，趁眼前一个食人鬼因同伴的受难而露出担忧之神时，一剑捅穿了他的身躯。
七人。
一直拼命要活下去的袁绍逐渐陷入绝望。他因肩部的剧痛大口地喘着，握着剑的右手握成拳狠狠摁压着伤口，无暇去擦头上的冷汗。现在他的右手手掌与左肩的伤口已经暴露无遗，不知会不会感染。
如果被感染，他宁可现在就死在这儿为国捐躯，被分尸啃食他也认了。
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袁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出言嘲讽道：“一群畜生，都是废物吗？杀个人都这么费力。”
算了。活不下去就算了。
他听见周围的食人鬼在怒吼着什么，或大声说着什么，但脑子里嗡嗡响着，什么也听不清，想必是些不堪入耳的辱骂罢了。他只是不甘心，自己竟然会死在这种地方，这不在他的预想范围内。
但是没关系，田丰会继承自己的遗志，一直杀下去的。所以没关系。现在我死了，你们也离死不远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我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我真的不想死，我还要扫平千州，再向旗镇前进。我还要杀到西陵，打开马腾那封锁着的大门把他拖出来和我一起战斗。我不能死，我怎么可能死在这种地方啊！我凭什么要死在这种地方该死我为什么不带着颜良和文丑一起来！我不想死怎样都好不能死我还能杀掉的所有人！
袁绍突然很想哭，他的眼睛发酸，失血过多令他有些站立不稳。肩膀的血还在流个不停，怎样也止不住。就算止住也有可能染上食人鬼的病毒，这还不如叫他去死。他想哭，不是因为他要死了，而是因为他所付诸努力的一切现在都要终结了。明明会后继有人，可不是自己完成的就毫无意义。
他现在只祈祷人死后有灵，那么他要化作最凶恶的鬼魂，留在千州继续屠杀食人鬼。
杀死所有这些家伙。
“这是什么？”
突然有人发声问道。
“纸钱吗？”
“等等，这个我以前见过……”
“教主？”
“是教主，教主也来了吗？”
细细碎碎的声音如蚂蚁般钻进袁绍的脑子里，但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些话中的含义，突然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倒在地——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半空中响起，袁绍整个人都是僵住的。
但他隐约觉得，来者非敌，否则他现在应该死了。
“又见面了。”
上方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女声在袁绍耳边响起。似乎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声咳嗽个不停，可能是被扬起的尘土呛到了。
闻声，袁绍悬起的心总算放下了。他皱着眉，咬牙切齿地揉着快要断掉的腰，爬起身来恼火地抱怨道：“你就不能轻点？”
“轻点？轻点你就炸死了。”
何莲伸手，把袁绍扶稳。袁绍拍打着肩部伤口旁边的尘土，低声道：“真是没白救你。”
“刚才的爆炸动静是不是有点大？我看南边又有好多人跑来了，看穿着不像官兵。”
这时，陌生的男声又一次在身后响起。袁绍转头看过去，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来的。
“啊，那怎么办！”何莲有些焦躁：“你看这个废物根本跑不动啊。”
谁废物……袁绍嘴角僵了僵。
“那，烦劳太后您出手打一架？我可应付不来。”男子举起双手，以示无能为力。
看来他知道何莲真实身份，想必是何莲半路抓来的跟班。毕竟以这女人的脑子，很难只身一人躲过追兵，完好无损地跑到千州。等等，之前那些食人鬼是不是喊了“教主”？袁绍暗思，难道这人是北原的太平道教主？
“我没空。我欠这这小子人情，先带他跑了。”
何莲声音落下时，袁绍还没反应过来她想做什么。
不料，下一秒便是天旋地转。他的大脑先是空白几秒，紧接着才意识到这女人竟直接把自己扛在了肩上，转头就跑。
食人鬼的速度实在太快，袁绍一句崩溃的脏话直接被闷在喉咙里，取而代之呛了一大口风，已然吓傻。他现在巴不得自己快点昏死过去，这女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你他妈的一个太后竟然把本名门扛在肩上跑！本名门不要面子的吗！
远远地，他看见那个陌生男人瞬间被甩在很远的后面，此刻正以比自己更崩溃的腔调冲何莲竭力嘶吼着：“大姐！你回来！这么多人我打不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