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莲是饿醒的。
她吃了晚饭,但忍不住想吃点别的什么东西。好在这股冲动不是很强烈,否则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跑到隔壁去把张角吃了。
睁开眼睛时,睫毛缝隙间,她看见窗外有淡淡的月光映进来。正是三更半夜,等到天亮还有些时候,何莲叹了口气,委屈巴巴想接着睡,却从门缝看到一丝光亮泄了进来。
应该是隔壁客房的光。他还没睡吗?
饿着也是饿着,睡又睡不踏实,何莲干脆披上衣服,打算去看看张角在做什么。
她尽量想放轻步伐,奈何老旧的地板嘎吱嘎吱直响。走到张角房门口时,她发现门是开着的,窗户也大敞着。想必是门被窗外的风吹开,而主人无暇去关。何莲斜倚在门口,抱肩好奇地看着张角——对方此刻正背对着自己,盘膝坐在地上,用笔在地面上画着什么,口中发出细细碎碎的嘀咕声。
何莲脚步声不小,张角不可能听不见。但他没回头,也没理何莲,依然专心致志地画着。房间气氛过于安静,竟弥漫着一种神圣的肃穆,何莲不敢打扰,只好盯着地上杂七杂八堆放着的东西看,暗自琢磨这都是些什么。
窗外的夜风又开始呼呼作响,张角脚边叠放着的黄纸被吹得四散开来。有一张飘得最远,孤零零地落到何莲身侧。
何莲随手从空中抓来,将那薄薄一层黄纸在手心摊开,惊道:“这个东西我见过!是像街市上卖的护身符一样的东西吧?”
张角正忙,不想理何莲。心想,护身符?什么护身符?
“你在画符吗?以前宫中祭祀,我也有所了解。你们画符不是要求沐浴更衣吗?还要洗手漱口焚香,还有,还有什么,噢,还要摆祭坛。”张角不说话,何莲却掩不住心中的好奇,连连追问。
“心诚则灵。”张角懒得多解释,随口敷衍道。
何莲也意识到张角现在不方便说话,终于肯安静下来。她低头去看手心里的符咒,上面的符文是红色的,这又让何莲忍不住向张角靠近几步。然而在她迈出第三步的时候,手心里的符咒突然燃烧起来,吓得何莲连忙把它丢开,呼气去吹被烫伤的手。符咒在半空中燃为灰烬,零零散散铺开在地面上,不见踪迹。
但这三步足以让何莲更加看清张角周遭的事物。
“别动我东西。”张角说。显然那符咒是张角使它燃起来的。
莫名其妙!她本想对张角发火,却看见张角正用毛笔在一个石头器皿里蘸着——红色的墨,于是敛了敛怒火,问:“这个墨为什么是红色的?”
“是血。”
何莲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心诚则灵。”张角又重复了一遍,依然是敷衍的语气。
好吧。
何莲盯着那器皿里的血,没由来地从心底升起一股烦躁,压抑已久的食人冲动竟又一次涌起来。她连忙用双手捂住嘴,把视线撇到一边去,不去看张角的血。
她需要有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刚好瞄见地上那堆零散的符咒。她问:“你能不能给我也画一个护身符?”
哪有什么护身符,这都是用来杀食人鬼的。张角懒散道:“不能。”
“小气。”何莲不满。
此时张角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终于肯分神搭理何莲。他转过头去看何莲,语气认真道:“护身符这种东西,要随身携带。弄丢了就会遭天谴。”
何莲冷哼一声:“我像是那么不小心的人吗?”
像啊,太像了。
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张角随手拈起一张符咒,递向何莲。何莲慢悠悠地走过去,接那张黄纸,质疑道:“你该不会随便拿一张打发我吧?”
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张角平静道:“没啊。特意给你画的。”
何莲嘴角弯起一个笑容,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口是心非,刚刚还说不能呢。”
“你要怎样向我保证不弄丢它?”张角挑眉问道,满满的不信任。
“我的簪子是空芯的,可以把护身符卷起来放在里面。怎么样?”何莲下意识去摸头,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头发现在是披散着的,顿时有些尴尬:“你等着,我回房去取。”
“嗯。不着急。”
望着何莲匆忙还带了点喜悦的背影,张角早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狂笑的欲望,却不得不痛苦地强忍着。直到何莲彻底消失不见,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了。不敢笑得太过放肆,他全身都在压抑地颤抖。
明明刚亲身体验过符咒是如何燃烧起来的,竟然还敢放进簪子里、离头部那么近的地方。真不知道这女人脖子上长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护身符?的确是护身符——
——只不过是张角的护身符。
身边跟着食人鬼,终究是个不可控的隐性祸害。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掉,发生冲突自己只能是被吃的份。但现在,只要张角想,他随时都可以炸飞何莲的脑袋。终于铲除掉身边致命的威胁,张角瞬间感到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希望。
“看!这样就好了!”
脚步声刚刚响起,何莲兴奋的声音就隔着很远距离传了过来。张角连忙压低声音迎过去:“小声点,把别人吵醒就不好了。”
何莲也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低低咳了两声。她指着自己已经盘好的头发上插着的簪子:“怎么样?这样戴在头上,有头发挡着,看不出来里面有东西吧?这样就不会被偷了。”
哪家不开眼的贼会偷个符啊,躲都来不及。张角内心无语,表面上附和着:“嗯。簪子也好看。”
“啊!我忘了,这个簪子是纯金的,绝对会被偷的!”何莲再一次意识到不对劲,顿时有些沮丧:“不行不行,明天我要换个便宜的,省得贼惦记。”
你的重点终于找对了,真不容易。张角扬起一个欣慰的笑容:“正好,你也梳好头了。换上衣服,咱们出门。”
“现在?”何莲满脸疑惑:“出门干嘛?”
“白天不是答应好了,晚上请你吃饭。”刚刚把这个母夜叉的性命忽悠到手,张角此刻心情大好:“走,去抓食人鬼。”
###
千州。
刺杀袁绍之人的姓名查到了。此人姓潘名凤,无亲无故,孑然一身。经一路通缉追查,有人说在京城见过他,还有人说在东川见过他,众口不一。后来田丰劝袁绍别再为一个无名小卒费心思:“他当时如果对我有杀心,我就不止是肩部骨折了。”袁绍才肯罢手。
千州此地,袁绍再熟悉不过。这里是他功成名就之地,也是他必须守护好的地方。若要护得百姓一世安宁,必先铲除食人鬼,宁错杀不漏放。他打算好了,一年之内平定千州,再去旗镇,然后是西陵……
不,西陵就算了。
西陵领主马腾那个疯子早已开始筑墙,准备与世隔绝了。这种大工程等待足足半年朝廷才批下来。但马腾早在批下来之前,就悄悄带领当地百姓暗中做准备,所以筑墙进度能如此迅速。
自五年前平定南境外敌入侵后,袁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逐渐与昔日故友们分道扬镳。不止是利益纠葛,更有思想上的不合。比如说马腾——为护自己一方净土,弃天下而不顾的自私自利之人,袁绍便是十分不能理解的。若非董卓劝他“能收齐西陵的税就好”,他恨不得以马腾自立为王的罪名带军讨伐过去。
是的,能收齐税就好。另一位分道扬镳的故友孔融自坐镇东川以来,没有一年收得齐税,每天编出各种天灾人祸来向朝廷讨银两。五年过去,政绩平平,原本就衰败落魄的东川经济毫无发展,顶多算是饿不死人。若非了解孔融为人,袁绍甚至要怀疑孔融自己把钱财私吞了——不,他宁愿是孔融私吞了。朝廷宁养贪官,不养庸官。
交友不慎,后悔也来不及。袁绍干脆假装与此二人不熟,他嫌丢人。
当今,他的眼中只有食人鬼。此等祸害天下的物种,必须早日灭绝。
事实上一切都很顺利,他以为自己只需半年就可铲除千州食人鬼,前进旗镇。然而事与愿违,潘凤这一不可预测分子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这个莽夫就像一颗火种,正在点燃食人鬼心中压抑的委屈与愤怒。自潘凤行刺事件以后,已经陆陆续续出现了多起食人鬼反扑案件,给朝廷的官兵带来不小的麻烦。
但这与袁绍无关。他的信念永远是坚定的,谁都不可能动摇他的方向。小规模的食人鬼作乱根本无法阻挡他的脚步,只要不停地砍啊烧啊杀啊把他们一个一个埋在黄土之下让他们在燃油里化为灰烬把他们的头颅残肢钉在旗杆上,总有一天这些恶鬼会屈服于正义,像老鼠一样逃窜到洞穴之中再不敢作恶。
他会杀下去,用食人鬼的白骨祭奠无辜百姓,用食人鬼的鲜血铺开盛世之路。他会杀下去杀下去直到食人鬼死或者他死。朝廷为他提供支援,百姓等待他救赎,他于五年前惊鸿一现,平定南疆,终结三年战乱,他绝不允许食人鬼再掀起一场新的动乱。
他要救世。只有他能,谁也不能。
莫名其妙登上皇位的皇帝不能,玩弄权术的董卓也不能。除他以外,再无可用之人。国难当头,他必须挺身而出,用鲜血染脏自己的手,拉苍生脱离苦海。
直到某一天。
如野兽般凶猛残暴的食人鬼们,首次有组织地聚起一定规模的队伍,对官兵进行了反抗。袁绍才意识到了某些关键的、被他漏掉的问题。
食人鬼不仅是野兽,也曾是人。
这才是最可怕的。他们丧失人性,却有人的头脑。此等战力一旦聚集,必定势不可挡。那么、那么,便来战,若你死那我功成名就佑得百姓安居乐业,若我死那朝廷后继有人与你拼血拼肉,若你我同归于尽那我们共还苍生一世安,你是野兽那么我也作野兽,我们厮杀直到一方灭绝。我相信灭绝的一定是你——
——因为我不可能输。我从来没有输过。
除夕,宫内食人案爆发,朝廷终于开始重视民间成灾的食人鬼事件。
二月,袁绍主动请缨,进军千州剿灭食人鬼。
二月下旬,潘凤行刺,第一起食人鬼反抗案件出现。
三月中旬,食人鬼小规模性动乱频频发生。
千州花开正红时,隐伏着的眼睛与生灵终究按捺不住恐惧与骚动。一支四百人规模的、由食人鬼组成的队伍正悄无声息地靠近袁绍。他们豁出性命与亲人的性命,只为取下袁绍的人头,停止袁绍已然红眼的杀伐行为。
事实上,这些食人鬼本有一定概率可以成功的。他们能杀死官兵,杀死袁绍,然后继续埋伏回人群之中,在深夜时满足他们的食人欲。
只可惜,他们从未料到自己的身后有两个、与袁绍一般心怀执念、一无所有只想屠杀食人鬼的疯子,正如鬼魅般一步一步靠近千州。
食人鬼的敌人,从不仅仅是袁绍。但凡怀救世心之人,皆容不下食人鬼肆虐。
嗯,当然。某二人组或许只有一人怀救世之心,另一位只想混口饭吃,找点事干。
“千州真的有食人鬼给我们杀吗?”何莲在马背上抻着懒腰。一路颠簸,她有些倦了,但她不能以食人鬼的速度一个人往千州跑。毕竟张角一介普通人,是没有力气跟上自己的。
“袁绍已经屠杀一个月了,食人鬼总该稍微反抗一下吧?就算是圣人,被人连追一个月也要生气的。”张角帮何莲牵着马,语气平淡,宛如聊家常一般:“如果没有暴乱,就再等等。反正你认识袁绍,在他的地盘总不至于把你抓回去问罪的。”
“我还真得谢谢他。之前帮我逃出宫,现在又帮我把食人鬼聚起来。够义气,难怪我哥之前那么喜欢他。”
“不,我觉得他没想把食人鬼聚起来……”
“被人连追一个月真的会生气吗?说起来我很好奇,教主大人被教徒追多久了?”
“从去年秋天开始。”张角回忆了一下,说:“那时候除了北原以外,没听说有食人鬼泛滥成群的地区,我就一直在北原游走。如果不是听说袁绍在千州捕杀食人鬼,我也没想往南走。”
“去年秋天?”何莲甚是惊愕:“太过分了吧?这么久,换做我已经烦死了,你居然都不对他们动手!我觉得你已经是圣人了。”
“他们又不要我的命,我为什么要他们的命?”张角无奈:“你才是收收你那暴脾气。你可是太后,母仪天下。连太后都动不动就要人性命,天下能安稳吗?”
无故被张角说教,何莲面上顿时露出不悦的神情:“我高兴。你管我?”
“是,是,我管不了你。到地方让袁绍管你去吧。”
何莲气结,心中恼火,这张角怎么回事?之前还怕老娘怕得像个孙子似的,现在半句话不呛我就难受?真当混熟了老娘就弄不死你?她瞪向张角,正要出言恐吓,瞄见对方略显疲惫的侧颜时,突然想到对方已经牵着马走将近一天了。
似乎理亏的是自己。于是她改口问道:“你不歇歇吗?赶了这么多天路,普通人的身板撑不住吧。”
“没那么累,我想早点到千州。”
“那,我再帮你搞一匹马?”
自己一个食人鬼居然心安理得地坐在马上,何莲更觉理亏。
“太后啊我求您正常一点,这不是宫里,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搞一匹马’这种行为在我们民间,叫做‘抢’,违法犯罪的。”
孰料,对于何莲突如其来的关心,张角更显无语。
何莲不高兴:“你怎么这么多破事儿。那,你骑马走,我跟在你后面跑。”
“不,不用。”就算和何莲混得再怎么熟,张角也不敢让当朝太后跟在自己身后跑。这种行为真的会折寿。
“那,你上来。我牵着。”
“不用。”您不嫌丢人我嫌丢人,一个大男人骑马让女人牵着,这还像回事儿吗?张角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时无法理解何莲此刻的心理。
何莲着急了:“那你也上来。”
“不……不了。”暂且不提男女授受不亲,您是太后,您是不是忘记自己的人设了?
“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婆婆妈妈烦死了,难道要我扛着你走吗!”何莲终于忍无可忍,爆发怒吼道。
这一嗓子当真吓得张角一哆嗦。他停下脚步,把头转向何莲,满脸写着欲哭无泪四字:“你到底想干什么?”
“能不能不要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本来你身体素质就不如我,为什么一直是你在走路?”气得何莲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你这是什么受屈的表情?老娘好不容易关心关心你,你倒不领情!不领情算了,累死你!
“因为你是女人啊。”张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觉得何莲莫名其妙:“就算是食人鬼,你也是女人吧,而且还是当朝太后。”
女人?太后?
何莲叹了口气,她好像明白些什么。
她不擅长交朋友。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与张角交朋友,却总觉得二人之间有什么看不见摸不清的隔阂,那么现在她知道了。说到底,张角也只是一介布衣,终究逃不过世俗的束缚,他看自己的目光,与其他平民百姓看自己的目光,其实是一样的。
“我要下去。”何莲闷声道。
“哦,好,好。”敏锐地察觉到何莲的情绪变差,张角也不好多问,便扶她下马。
谁知道这宫里出来的姑奶奶又哪点不顺心了——路途颠簸?马鞍不合适?算了,等她心情好的时候再仔细问问,女人生气的时候尽量少说话,尤其是何莲这种喜怒无常的女人。如果是自己惹她不高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先道歉准没错——
——张角微微张开的嘴没合上。
何莲接下来的行为让他僵在原地。
只见何莲一巴掌用力拍向马背。受了惊的马抬起前蹄,仰天嘶鸣一声,便趁张角向后躲闪的空档,疯了似地连忙跑走了。
望着扬起的尘土与跑走的马,张角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好,只能傻盯着何莲看。
何莲一言不发。她已经率先做出了行动,在等张角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张角颤抖着发声了,打破这尴尬的沉寂:“为什么?”
“交朋友的第一步是共患难吧?我要和你一起走路。”何莲坦率道。她觉得自己已经讲得够清楚了。
“不是这个。”
张角终于忍不住,抬手捂住眼睛。
他知道这很丢人,真男人死也不能在女人面前落泪。但他实在想哭,这眼泪它真的止不住。事实上他早就想哭了,他已经忍眼前这女人很久了。
他放下手,调整一下情绪,认真地看着何莲。
“何莲,你知不知道,这匹马,是用钱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