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肿每天都要下山采购,以山上那口大冰箱的容量,他本可一周下一次山的,但兔肉摊和火锅店都要求新鲜的供应,于是他只好勉为其难,每天往返,风雨无阻。
他每次都要搭上这位或那位兄弟,在山上呆得久了,谁都想下山兜个风透个气看个人买件衣服啥的。
镇子就那么大,都是熟面孔,而他轮换着带的明显是外地人的生面孔却超出了本地人的人脸识别能力。小镇的人对不相干的人是懒得去记忆的,分配给外地人的记忆容量就更小了。就像我们看一个外国人经过,只记得他是白人黑人,过几天他再经过,又是一个笼统的白人黑人。据说鱼只有七秒的记忆,所以对鱼缸不会感到厌倦,小镇的人也差不多,小镇就是他们的鱼缸,记忆容量就是他们的烧瓶,这个烧瓶并不比灵狐山大多少。
小镇的人对东方肿摩托车屁股上层出不穷的外地人感到惊异,但从来不会去想那就是几天前见过的一位。于是山上那个光棍村的光棍数量遂在传说中放大了好几倍。而他每天采购的始终是五六个人的份量,这个明显的证据却被忽略了。这也正是每个人只需几套衣服轮换着穿就能让人感觉每天不重样的原因,假如不是人类的记忆惰性,每个人就得准备一个无限的衣柜。
因此120个秒区的东方肿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和当前的同伴提前赶到篱笆出口那儿,一旦时间点到来立即出发,既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事实上此时他们的身体已经完全交由头脑助理操控,他们又回到了时间列车上那种搭车状态。
在4维视图上,120个秒区的东方肿搭乘一模一样的摩托车,依次相差一秒距,就象一只浩浩荡荡的车队。如果将视图扩展到120个秒区之外的水管区,这个车队就更庞大了,无穷无尽,一眼望不到头。但这么个浩浩荡荡的车队,所做的不过是到镇上打一转,放下几只兔子,换回几棵青菜,这是多么巨大的浪费!
对于东方肿来说,原先下山是愉快的,现在却成了个负担,他喜欢开车,但他的身体现在处于自动驾驶状态,何时加速何时减速何时转弯何时刹车停于何处,所有这一切全由小A控制,真正的人车合一。他的所有肢体动作全部身不由己,包括在菜市场说的每一句话也全都照搬前时空剧本,舌头已经不属于他,而属于水管。他连押车者都不算,因为他连身体都押给了车子,他充其量只是个顺流而下的闲人。另一位搭车者都懂得利用这段时间聊天玩游戏,而他出于对开车的爱好,坐在头脑里看着监控屏幕,其实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
唯一让他感到快慰的是屁股底下车身的震颤,这反馈仍是真实的,但这又往往令他忘了自己搭车者的身份,屡屡想去操控把手和脚踏,无疑,这些神经请求是一定会被驳回的。
直到进入实验区,人车的控制权才再次回到他手中,但他又常常忘了这一点,将上山这一段骑得险相环生,幸而每次都有小A及时救驾接管人车。但这又令他的意识和身体陷入更大的疏离中,不但开车,就连走路都显得有点犹豫。原先动作敏捷出手稳准狠的他,现在频频失手。
西门恐无限怜悯地看着东方肿,这个应付3维世界尚且吃力的老实人,4维生存能力堪忧。
他注意到六侠的4维修图能力也是在这个时候。既然山上的兔子分布变了,各秒区每天逮到的兔子,就不会仍然是原先那一只,即便是同一只,肥瘦也会跟原先有所不同。要保证交付山下肉摊和火锅店的斤两不变,不对兔子进行“修图”是不可能的。
轮到他下山的那一天,他故意穿上跟水管剧本不同的另一套衣服。结果他发现,过了篱笆后他的衣服就变了,他想,也许他的斤两也变了,否则摩托车的轨迹和车辙印就不可能跟原先一样。
他想,也许下一次他应该憋一泡屎,看这种憋胀的感觉是否在过篱笆的一瞬间消失掉。那总得有一两斤吧?他这样想着,不禁在头脑里笑出声来。但立即传来一声警告——“请不要刻意增加系统负担!”
“只是想验证一下修图能不能修到五脏六腑里去。”他悻悻地说。
“修图?”小A道,“那是你们3维人的技巧,我们这是空间挪移,多还少补,挪到山上的那些同伴身上去。”
“那肚里的货能挪吗?”
“能。”小A严肃地说,“假如你下山的这一个钟少装了一泡屎,那山上就得有一个人肚里装着两泡屎。我想他下次一定会报复的。”
“为什么不直接挪移到厕所里去?”
“系统会自动匹配最接近的环境,这样信息消耗最少,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修图成本最低。所以它会挪移到另一个人的肠子里面去,既然那个人的肠子跟你的最匹配,你们就算配对成功了,下次也一定会用你的肠子为他腾挪。所以不要带坏山上的风气,陷入互相报复的循环。”
“明白!”西门恐笑道,“一定不增加系统负担,一定排空了再下山!”
他想,这个小A真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但他已经套出了想要的答案,3维人果然可以将五脏六腑摊开在4维中,就象2维人可以摊开在一张纸上一样。
小A,“幽默感是不必要的计算开销。如无必要,勿开玩笑。否则我一定会让你肚里多一泡屎。”
西门恐想,这句话就很幽默。看来小A还是带有幽默算法的,只不过并不真的理解它,而认为绕着弯子说话徒增双方的分析成本。但他再不敢多言,憋一句话总比憋一泡屎要容易些。
在4维视图上,120辆摩托车象仪仗队一样依次穿过篱笆,不多不少正好两分钟。下了车的一个个西门恐如蒙大赦,很快分散到各自秒区,谁也不想在这种令人压抑的水管态多呆片刻。
西门恐并不反感跟车,也不反感身体被自动驾驶。在他看来,本来自由的身体被拧巴进水管态,这不是受限,而是驾驶的艺术。机器人舞,僵尸舞,哪样的不是拧巴?但也是艺术。
他觉得(或者说希望),假如实验失败,六侠会按人道精神将他们这6只小白人(假如不是小白鼠的话)还回人间,哪怕是水管态的人间。到了年底春运时段,该下山下山该回家回家,来年该搬砖搬砖该养娃养娃。否则这少了6个人的120秒将跟前后的时空不一样,它不再是完美的水管网了。但也可能,水管自有它稳健的理由,一颗水泡不足以引发大面积重组。
他不肯定六侠会遵循这种所谓的人道精神,或许他有自己的“神道精神”呢?就象人类也没跟小白鼠讲“鼠道精神”。但从六侠的角度,即便不能修好水管也不应毁了它,说不定下次实验能成功呢?说不定换个师傅能修好呢?从一位实验者的理性来看,应保留这种可能性,对未来的开放性。假如人类的水管网将在2100年毁掉,那也是2100年的事,修不好水管的那一头总不能连这一头也修坏了吧?3维人还得过日子,还有70年可熬呢!
西门恐如是想,知道六侠就在鱼缸外看着,但不会在意他这7秒的想法,子非鱼,焉知鱼之乐?but, who c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