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肿,生于2001年,卒于2095年,享年94岁。
这一生命长度已堪称长寿,在山上仅次于活了95岁的南宫不通和慕容疯,但他漫长的人生中,最后有十几年处于逐渐加深的老年痴呆态,即便获得了年轻的身体,也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无论是在总群中还是肿族群中,这十几年从不发言。因此他这十几年的影响,无论是对未来还是现在,都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扣除这十几年,东方肿在山上六人中算是最短寿的。
东方肿虽然是山主,但就象跟这座山配套的基础设施,跟塔楼、基站、下山的小路、摩托车、兔子等等一样,重要,但是没多少存在感。当然我们也可以说6位管理员就是实验区的第二层基础设施,供应了身体,让120个年度的意识在上面运作。
东方肿这失去的最后十几年,本来是无关紧要的,无非就是失语嘛,他本来话也不多。但鉴于疯2090后最近特别嚣张,其他人都不免要想到,假如肿哥最后那段时光不那么痴呆就好了。
在疯2099的传染下,疯2090后们都有点自命不凡。比如疯2098的标签是——“预言家”,疯2097——“世纪之战见证者”,疯2096——“2096年度咨询师”,疯2095——“2095权威“,疯2094——”2094有什么不懂问我“,疯2093——”拯救末世,舍我其谁“,疯2092——”移民2092,不错的选择“,疯2091——”不服来战,在2091等你“,只有疯2090低调些——”2090导游“,因为2090秒区另有一尊活化石——”恐2090“。
因此众人,其中不乏疯族的年轻人,每当疯2090后又在群里夸夸其谈,就2090年代的神奇科技以及最后那场世纪之战发表宏论,兼对整个世纪盖棺定论,而其他人完全插不上话的时候,就不免要想到,假如肿哥在2090年代保有一颗清醒的头脑,那将是对疯2090后多么有效的制衡啊!肿哥本没什么话语权,但他的存在对众人的话语权至关重要。
疯2099没有标签,他不屑于这些细务,但他的视频几乎是全天候打开,随时对信众布道。在他的信徒中他有许多头衔——“圣人”、”先知“、”大祭师“、”世纪老人”、“无冕之王”。。。。。。
他现在甚至连大小便也不亲力亲为了,他称那些东西为“肚里的假货”。
“都是假象,”他说,“它们会自动消失的!”
于是疯2099a不得不接管了100%的排泄系统,代他排屎排尿。他当然不能看着这位族中长者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屎尿拉在裤子里,这是全族的脸面。
“那你为啥还喝水呀?”有人小声质疑。
“只是润润喉咙,“他笑着说,”程序不提供这个功能,而我还要对你们讲话。”
有了他的示范作用,疯2090后没有一个肯接房的,全都拖着不让房东走。因为他们是劳心者,为人类的前途命运操不完的心,一个排屎排尿的勤务兵算最低标配了。
恐2099忿不过,恶搞了他们的标签:疯2090——贫富大战暴发,疯2091——交战双方争相引入AI,疯2092——AI因战争壮大令人担忧,疯2093——AI恶魔登录人类身体,疯2094——AI恶魔向人体纵深挺进驱使人类为它战斗,疯2095——恶魔让人类为它排废,疯2096——AI协助人类排废,疯2096——AI协助人类战斗,疯2097——AI协助人类达成停火协议,疯2098——可敬的AI让和平降临,疯2099——AI加冕。
在整个实验区,只有肿2001和肿2002还在顽强地抗拒着头脑里的小人,他们老是拍打自己脑袋,想将它拍出来。他们都哭了一周以上才愉快地接受了头脑屏幕和小A ,在这一周内,别人家的巨婴都已经会跑会跳会爬树会熟练使用筷子了。
在其他5族看来,这不过是东方肿反应迟钝的又一证明,有人甚至追溯到他那个先天什么的疾病上,并猜想这是他被遗弃的原因。
这一趟的时间之旅,肿族显得特别沉闷。
2001年生,2095年死,差不多覆盖整个世纪,对于这样的高寿,他不应该有什么不满意。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94岁的漫漫人生,差不多都在这座山上度过。这座山,加上十里外的那个小镇,差不多就是他全部的活动范围。因此这一趟的时间之旅,对于他差不多是纯时间性的,因为空间上几乎没怎么挪动过。世界还广大,但他压根就没打算到山区外看看。他的94位客人也差不多,95个人下车时表现得就象一个人,一个闷闷不乐的人。就连0岁的肿2001都很少哭,因为这本就是他的家,他本就是个弃婴,被遗弃在2001年和2030年并没什么分别。
在60岁以后,他的生活空间稍微扩大到县城,他较频繁地到县城参加一些中老年文艺活动,主要是下象棋,当然他也可以在网上下,但那时老伴刚过世,孩子难得回来一趟,他是真的孤单了。年轻时一个人是不太容易感到孤单的,那时的孤单叫寂寞,是有情调的,老年的孤单是真的孤单,就象总也暖不了的被窝。
他到县城去当然还有别的事,他例行体检,偶尔住院,相较于同龄人,他的身体堪称健康,那个先天什么的病一直没有再来找他。他组织了一个钓鱼协会,活动范围还是这片山区。
在60岁以前,依靠纯天然野兔这块招牌,他的“兔兔乐”办得风风火火,虽然出现了大量的同质竞争者,有一家还是几个山头连锁,将宣传页都印到了本省的旅游手册上。但这座远近最高的山,拥有一座上世纪的塔楼,三个醒目的基站以及它们与时俱进的5G、6G、7G。。。。LOGO,一眼望去就是那么的矫矫不群,让人兴起征服它的高度顺便让它征服自己的肠胃的欲望。因此生意是不愁的,他没怎么费劲就过上了富足的生活,但也因此被绑定在了这座山上,就象这座山一开始就绑定了三大运营商。他渐渐习惯了养兔捉兔烤兔迎客送客与客同乐。当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他不会有什么不满足。
他难得的几次远行,要么是送孩子去城里上学,要么是去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他对城市的总体印象就是扩大了的县城,人更多,车更多,楼更高,仅此而已。但楼再高能高得过他这座山吗?车多但谁都挪不开哪有山路上开着舒服?人多有啥用谁都不跟你搭话,哪比得上坐在山上就有五湖四海的游客凑过来给你看,陪你喂兔捉兔篝火烤兔山喝海聊。
但现在他坐了一回人生列车,却发现一直就在山里转悠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还是没有转出这片山区,就很难感到满意了。这是显然的,当你搭上一辆什么列车,本能的期望就是看看远方,期待旅途上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假如人生已经走到尽头,再回顾整个一生,他或许不会有那么强烈的遗憾,因为那时大局已定,无可挽回,大多数人都会以卑顺的心情来接受它。但提前看到人生的全程却又不同,此时仍大有可为,甚至可以说人生规划才刚刚开始,怎能容忍如此日复一日慢水煮青蛙的消磨?
我们对于未来总是怀着不切实际的期盼,仿佛那是又一轮的开奖,但假如你已经知道了谜底,并且发现它跟谜面一样乏味,或者说那就是谜面的统计,好比财务周报月报季报年报的一层层统计。戏剧性的转折,不存在的。倒是稍不留心就会招来车祸的风险、失业的风险、疫病的风险,这不是我们期待的那些的意外。这样的人生,是一眼就望到头的,看不清的只是环伺在这条通道周围的无尽黑暗,那你还活个什么劲呢?
但东方肿对于人生的另一头,怀着更大的恐惧,那一直以来就是一笔糊涂帐,对此他几乎是本能地选择了遗忘,他的亲生父母既然遗弃了他,他也就不必费心去猜他们到底是谁,以及是否因为他这个先天什么的疾病而遗弃了他。他人生的这一头本来是个谜,注定永远笼罩在迷雾中,不幸的是时间列车还是穿透迷雾驶到了这一头的终点,也就是他人生的起点。
他象个初生婴儿那样紧闭双眼,事实上他也不希望知道他们是谁,假如他们竟然是附近村镇他所认识的某户人家,经常买菜的某对菜农,每天收他兔子的火锅店老板,昨天还大咧咧喊对方老王的冷饮摊摊主,那他宁愿不要知道。
但他没法紧闭双耳,于是他仍然听到了身边断断续续的说话,以及他自己沉闷的啼哭声。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似乎有什么堵住了嘴巴。这是一个慌乱的举动,做得很不彻底,好像既怕他哭出声来又怕闷死了他。于是他忍不住睁开眼睛,想看清狠心遗弃了他的是一对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