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光线昏暗，他只看到两双黑豆似的眼睛。这一男一女的声音都相当年轻，男的反复提到刚才交给刘阿婆拿去丢就好了，女的则说万一她拿去送人怎么办。隔了一会又是女的提议不如就交给刘阿婆算了，男的则又反驳说万一被人发现他们就要被开除了。
他终于听出这是一对惊慌失措的中学生，这不知为什么令他感到轻松，他毕竟不是因为那个先天什么的疾病而被遗弃的，也不是因为超生或养不起之类原因被抛弃的，那会令他的人生一开始就过于沉重。
尽管他也曾设想过象武侠人物一样生而不凡，但那是为后面的翻盘作的铺垫，要点不是沉重而是后面的翻盘。俗世的沉重则不然，那就是肩上的一袋沙土，压得整个人都变了形，而且多半没什么翻盘的机会，这是他所不喜欢的。
但现在知道了他的父母只是两个吓坏了的中学生，这又让他的人生看起来象个笑话，是河边散步的一时冲动，还是学生宿舍里的胡闹，都不重要。看着也不比晚自习开溜或将蚱蜢塞到老师粉笔盒里更过火，他的人生就是如此的轻飘。如果重来一遍，他们处理得更得当些，他可能都赶不及出生。
如果说他的人生起点象一场闹剧，20岁以前还加了段苦情戏，那么他30岁以后的人生可能什么剧都算不上，只是一堆流水帐而已。除去相貌上的缓慢老化，他的30、40、50岁几乎没什么分别，他们跟60、70、80岁交流起来也毫无障碍，尽管后者见识了更多的高科技，但眼界依然不出这片山区，话题也不离养兔烤兔钓鱼打牌这几样。
于是这一车的人在最初的寒暄之后，在交换过各自年度养兔的收成游客的多寡钓鱼的频率之后，突然就无话可谈了。窗外是千篇一律的景色，晨昏交替，上山下山，反复经过那么几个点，假如不是车上的日历牌一直在跳动的话，那真的就象坐着过山车一遍一遍地循环一样。
他心心念念的那一小段幸福时光，那第一次所谓的艳遇，他极愿在那里停留。如果能在那里下车，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他甚至起过跳车的念头，哪怕粉身碎骨，他也愿意埋葬在那里，就象一首歌里唱的，埋在春天里。越接近那里，这种跳车的念头就越强烈，虽然他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怎样跳下这趟时间列车。他脑海里闪过各种“跳”的场面，劫匪跳下火车，好汉跳下山崖，侠客跳下瀑布，英雄跳下飞机，当然还有那个最经典的——“You jump，I jump!”，但他确实不知道怎样才能“跳”下这趟时间列车。他慌张地四顾，看到周围那些上了年纪的乘客也全都紧张地盯着车窗——不管他们是不是在想着“跳”的问题，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们（包括最老的那位）始终没有忘记那一小段时光。他至死对此都是念兹在兹的！这令他感到快慰。
那段时光终于一闪而过了，以列车的速度，他只恍惚看到过一两回她的脸，夹杂在千篇一律的山景中，接着又是真正千篇一律的山景，但没有了她。
肿族的安顿也是最简单的，家还是那个家，用不着介绍，用不着努力回忆，走进去就能知道喝水在哪睡觉在哪。但返老还童还是着实让中老年们大大激动了一番，最激动的莫过于见到了昔日的五位好友，他们还象当年一样年轻，一样意气风发，尽管所谓的意气风发也不过是坐在一起打牌而已，但年轻时的打牌也是意气风发的，将牌甩得piapia响，特来劲。
那些提前长大的青少年则有点不适应，这在其它五族也一样，但肿族的青少年们只需要适应一个新的身体环境，其它五族青少年还需要额外适应一个自然环境，这双重的适应让他们一时难以适应过来。
关心未成年的成长是肿族的头等事务，巨婴肿2001还是偶尔来个长哭，每次总会引来全族的一阵骚动，什么意见的都有。
“搞个背带吧，哄小孩都是这样，背着颠几圈就睡着了。”
肿2001a，“背不动啊，要不你过来试试？”
“对对，少说也有百八十斤吧。”
“一百七十四斤。”
”让谁帮着抬脚，两个人合力颠。“
“两人哪够，4 个人抬床单的4个角还差不多。”
“床单怕不行，拆门板吧，抬着他来回晃。”
“要不在三楼搞个吊床吧，绳子绕过瞭望口捆住，你们还可以在吊床底下打牌。”
“怕是翻个身就掉下来了。”
“还是放低，当牌桌用。”
“再加个漏斗喂粥，下面加个竹管接尿。”
肿2001a，“你们这是在消遣本秒区哈！”
“给他面镜子玩。不然他以后不习惯自己的样子。”
肿2001a，“这个好，回头还得给他刮胡子，让他习惯这两样东西。”
他果真找来剃须用的那面小镜子，让肿2001辨认自己镜中的模样。肿2001伸手去捞镜子，手掌却重重地打在痛2001的后脑勺上，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臂长了好几倍。但他一遍遍地尝试着，终于抓到了镜子。
肿2001也是整个2001秒区的宠儿，他象只大熊猫一样憨态可掬，但不象别的巨婴那样哭闹。他会照镜子令宿舍里的其他管理员又惊又喜。他们拿来各种东西——口杯脸盆鞋油袜子毛巾——让他拿手脚去够。几天之后，他终于适应了自己的新尺寸，能熟练地抓到这些东西了。他还不会翻身，假如不幸滑倒，就会象只仰面朝天的乌龟那样拼命划动四肢，他也没学会用手将自个撑起来，没有人去解放他的意识，令他发挥出身体的全部潜能。
痛2001a在群里发表意见，这说明柏拉图是有一定道理的，知识确实存贮在记忆里，只须将其回忆起来。
他还在想着这个意识问题，冷不防肿2001抓住他的手飞快地送进嘴巴。痛2001a惨叫一声，一根手指被咬住了。肿2001显然吓坏了，一脸的紧张，但这样一来反而咬得更紧了。众人手忙脚乱，最后还是恐2001a捏住他的鼻子令他松开了口。
肿2001还没意识到自己有牙齿，但其他人可得时时注意他这两排凶器，他正在啃手指的阶段，从那几根手指伤痕累累的程度，可以看出最得宠的是哪一根，在手指上涂满难闻的碘酒后，他的目标转移到整条手臂上，手臂汗津津的并不好咬，但还是留下了两排清晰的牙印，他们不得不将他整条手臂也涂上花露水。他还尝试着去吮脚趾，不过没够着。
疯2001a，“不如给他一个奶嘴吧！”
他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来充当奶嘴，最后用土豆削了一个，巨婴吮得有滋有味，但不久咔嚓一声，奶嘴断了，卡在嘴巴里，众人又挖又撬，好不容易才将那半截土豆弄出来。
第二个奶嘴是根胡罗卜，他吮得不那么起劲，可能是滋味不好。
唯一令众奶爸欣慰的是，他胃口很好，什么都吃，不象别的巨婴那样吐粥，他要很久以后才能学会咀嚼。
2001秒区就象个热闹繁忙的幼儿园。在0岁肿2001周围还有3岁的恐2001和5岁的痛2001以及9岁的穷2001跑来跑去，他们都算未成年人，带”a“的管理员们暂时都还没法脱身，唯一将身体脱手了的是不通2001a，不通2001是个21岁的青年人了。
“你不能走啊！”痛2001a嘛道，“这不公平，前头那些秒区都是我们帮你一起带娃。”
“呵呵，这就是父母结婚早的好处——有人帮带娃。”南宫不通沾沾自喜地说。
“不止如此，后面又是他最先养老。”疯2001a嚷道。
“这你可没法说嘴！”南宫不通道，“老夫2075年就仙游了，后面24个秒区无人可以移交，白白帮你们养老送终。包括陪你疯族疯到最后。”
疯2001a“哦“了一声，知道再说下去绝讨不到什么好。疯族现在处于极度分裂之中，老人帮与非老人帮完全对立，令他们这些管理员很难做。
肿2001a坚持每天发一遍育儿日记。
“今天他会翻身了，下一步是训练他坐起来，他的点滴进步都令我开心，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看着他纯真的目光，我感到这就是我45度灵魂净化后的样子。“他不知不觉暴露出他不只是看武侠的，小时代之类也有追。
这些话语后面都是满满的赞，其中大多数来自肿族。肿2001起着非同寻常的凝聚家族的作用。
肿2001生日那天收到了特别多的祝福。他现在已经取代不通1980，成为实验区的第一童星，或者说吉祥物。这或许是因为他天生迟钝，进步缓慢，保留了0岁婴儿的自然状态。或许是因为他抗拒着小A，体现了“人类”的尊严。
这也是肿族全体的生日，他们都由衷地将第一个祝福送给了肿2001，他是他们全体的起源，没有他，便没有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