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暑假的某日,我正惬意地睡着午觉,突然被一把老牛声唤醒。
「一旧云!」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走到窗前向下望,见到大辉与一班波友站在篮球场上向我挥手。
「一旧云!睡饱沒有?」
「今天没下雨啦,来拼一场!」
「早点叫我啊!」我双眼一亮,关掉床头的风扇,匆匆套上短袖裇。
「妈,我下去打球!」我向厨房裡的妈妈交待一声,便急急打开铁门离去。
「记得六点回來吃饭啊!」
甫踏上篮球场,一缕阳光正正照到我的脸上,令我不由然瞇起双眼。烈日当空,乌云已退散无踪。连续几天的骤雨,把空气洗刷净尽,金光洒遍色彩斑斓的屋宇,煞是漂亮。天公彷佛与我的心情一样,为雨过天晴而感到雀跃。
我住的地方叫彩虹邨,在雨后的天空下,只要抬头往前望,经常见到彩虹。
那天下午,我与大辉等人大展球技,斗得难分难解,到了最后计时阶段,我盯着说近不近的篮球框,为了争取关键决胜分,出尽浑身力量投篮……
「砰!」篮球响亮地撞到框边,犹如弹珠般飞弹开去,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柔弱的痛叫。
「啊!」
一个女孩跌坐在地上,捂着淌向的左眼,篮球缓缓地由她脚边滚动了一段距离后停下。
「哎!你怎样?」我趋到女孩的面前,女孩掩着左眼抬起脸,我才发觉她是隔离班的同学林蕾。
「林蕾?」
林蕾见我认得她,似乎有点惊讶,怔怔地望着我,没有开口说话。但她不爱说话,是人所共知的,据说连她同桌也很少听过她的声音。
「她眼睛流血!」
「吓!会不会瞎掉?」
「我马上叫救护车!」
大家都慌作一团,我马上跑去冰室借电话。当我拿起话筒时,双手抖得几乎捉不稳!我拼命在心中祈祷,请上天保佑林蕾千万不要瞎掉!
最终,我的祈祷奏效了。林蕾虽没有被篮球碰瞎眼睛,但眉骨因此破裂,缝了五针。
林蕾由急诊室走出来的时候,左眼被厚厚的纱布覆盖,触目惊心,不知道的话,看上去真像瞎了一只眼。
林伯父和林伯母方才絮絮不绝地责怪了我们几个小时,此刻心疼地走到林蕾身边。
「觉得怎样?」
「疼不疼?」
林蕾没盖纱布的另一只眼望向我们,轻轻摇了摇头。
林伯母随着瞪过来,目光充满怨气。
「也不晓得以后会不会留疤!」
我心头一惊,战战兢兢地走到林蕾面前,鼓起勇气望着她,才发觉她的眼睛黝黑清彻,比一般人漂亮。内疚的感觉顿时涌满我的心房,我心想假如我毁了她的一只眼,真的犯下了弥天大罪,她有权利憎恨我一辈子!
「对不起……」我声音微颤地道歉,觉得自己都快要哭了。
林蕾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就走开了。
我木然望着她与父母一起离开的背影,不知道她是真的不介怀,还是气得连话也不想对我说。
但后来我明白了,这是她的性格,永远不会让人知道她的痛。
*********************
骤雨之后,是连续数日的炽热天气。阳光把地面烫得几乎冒烟,令广阔的篮球场看上去竟一个煎镬。我坐在窗前发呆,为没有甚么东西可写的暑期日记感到惆怅。
我既不敢写自己几乎弄瞎同学眼睛的惊险意外,又不能写自己天天发白日梦,便唯有胡乱发挥创作,描述一个乖孩子的暑假生活,例如帮妈妈洗碗、抹地,任劳任怨……尽管老师不会相信,但至少她也不会来家访证实,我的作业必然得到合格的分数。
当我吹着风扇,作着自己如何满身汗水地帮妈妈抹地,妈妈走进房间,把一袋新奇士香橙放到我的桌上。
「早上我打电话给林伯母,她说林蕾昨晚换纱布的时候哭得可大声了,你好歹去探望一下。」
我吃了一惊,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林蕾哭得呼天抢地的模样。
「她明明说不痛的嘛……」
妈妈没好气地打一下我的头。
「傻瓜!你让我缝几针在你眼睛上,看痛不痛!」
我摸摸头,觉得有点道理,拿起那袋橙。
「她住在白雪楼6N。」
原来林蕾也住在彩虹邨,我与她同校五年,竟然一直不知道。
*********************
白雪楼六楼的走廊,与我家的走廊差不多,弥漫着一片闲适的气氛。
我经过数个敞开门的铁闸,不经意地把目光扫过每个单位。在阳光暴烈的夏日午后,各人都安然躲在家中,做着惯常的琐事。我嗅到香浓的老火汤气味,听到洗衣机和电视声音,看到主妇们倚在门边闲谈……当我渐渐接近林蕾所住的6N单位,一把柔和的歌声飘进我耳中。
「Every sha-la-la-la, every wo-o-wo-o, wo-o……Every sing a-ling-a-ling, la-la-la-la……」
这段旋律没有歌词,只有「la-la-la」的音韵,但林蕾的声音彷如一抹带着青草气息的清风,沁人心肺,舒服得令人一听就喜爱。
我隔着铁闸望进屋内,只见林蕾挥动扫帚、踏着舞步的身影,就像动画里的灰姑娘从电视里跃了出来。
我怔怔地望着,难以置信眼前的女孩,竟是我一直认识的那个木讷寡言的同学!阳光由窗口透入,照得她彷佛散发出光芒。我生怕一开口,就会打断这一切,于是我默默伫立,听着林蕾把整段旋律哼完。
「la-la-la-la……wo-o-o-o.」
歌声徐徐休止,林蕾转过身来,与我打个照面,表情在一瞬间凝住了。我发现她的左眼已褪去了纱布,眼角显然有道短小的疤痕。红晕涌上她的双颊,旋即烫红了她整张脸。
「云……云致恒?」林蕾匆匆躲开视线,显然很在意被我看到了另一面。
「我來看你眼睛……哦不是!來看看你……」见到她如此尴尬,我也紧张得结巴起来。
林蕾有点不知所措,幸好林伯母走出房间,听到我们的对话,打开铁闸让我进去。
「有心,请进来吧!」
林伯母递来几罐可乐作招呼,然后拿着我送的新奇士橙走入厨房,剩下我与林蕾相对无言。
「你眼睛……还很疼吗?」我为了打破沉默,竟找了一句笨拙的开场白。
林蕾又是摇了摇头。
「星期一可以拆线了。」
见她说得轻描淡写,我不禁怀疑妈妈说她痛得大哭,到底有几分真实。
「那会唔会留疤?」这是我最关心的事情。
林蕾似乎想不到我这样直接,双眼闪过一丝不安,再次轻描淡写地回答。
「医生没说。」
这时林伯母走了出来,把切好的橙块放到我的面前。
「阿姨上次说话的语气重了些,不好意思!佢她这条疤那么小,很快就沒啦,你也不用那么担心!」
我心头的大石稍微放松了一点,一口气喝下半罐可乐。
「对啦,刚刚你唱歌很好听!居然會唱英文歌啊!」
林蕾吓得呛到,放下吃着的的橙块咳了起来。
「咳咳咳……只是收音机听到,跟着唱……」
「是喔?如果你将来开演唱会,我肯定去捧场!」
林蕾瞪大双眼,望着我半晌,随即噗哧笑了出来。
「哎呀,谈得那么开心,你们慢慢谈!」林伯母见到女儿难得露出笑脸,也高兴得笑瞇了眼。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林蕾在笑。她的笑声跟歌声一样好听,就像一串串风铃在微风中拂动。而我的心也被轻轻地撼动了。
许多年后,那天的歌声、笑声,可乐的冰凉,香橙的甜味,阳光的温度,仍不停地在我的脑海中回转,犹如录像带的片段,记下以后,未曾褪变。
*********************
暑假转眼过去,升上六年级以后,我跟林蕾仍在不同班别,平时没怎样碰面。曾有几次,我与她在走廊擦肩而过,听见她有一个绰号。
「刀疤蕾!今日去哪裡杀人啊?」一个双眼长得像狐狸的男生,带着一班男同学嘲笑她,看到就让人不痛快。
我的心被揪紧,林蕾却向我点头微笑,对我这个始作俑者没有记恨在心。
她眼角的疤痕已渐渐变淡,但仍看得出痕迹,几近痊愈的左眼,跟右眼一样清澈明亮。
「刀疤蕾不吭声,好吓人喔!哈哈哈……」
林蕾单独走开,没有理会狐狸眼他们。
我以前没有怎样留意林蕾,但有记忆以来,她都是独来独往。我不清楚她是没有交到朋友,还是因为我而受到排挤。
不久,学校成立了合唱团,教音乐的锺老师走进班房,挑选加入合唱团的同学。她挑选的标准只有一个︰当所有人站到舞台上,必然要赏心悦目。因此,嗓音比我好,身形却比我圆的大辉没有当选;而说话都会走音,但当年还算长得趣致的我,却被锺老师选上,误打误撞成为了合唱团团员。
在合唱团内,我与林蕾再次遇上,她被编排站在我的右边。我不知她是因为声音还是外貌被选中,但絶对比我更实至名归。
我们每逢星期三,都有特权不用上最后一堂课,前往礼堂进行练习。林蕾虽站在我的身边,但我未曾听见她的声音,我试过偷偷瞄她,发现她有的嘴唇有跟着琴声张张合合,看似跟大伙儿一起唱着歌。
「你干嘛只做口形,不唱出来?」某次训练完毕,我追上林蕾,问出心中的疑惑。
「我……」林蕾有点慌乱,迟疑了几秒。「我唱不出来……」
「为甚么?」
林蕾摇摇头,看来她也不知道原因。
「你是不是太紧张?你上次唱的歌叫……」
我正想打听那首歌的名字,大辉突然走过来,用力拍向我的背。
「一旧云!你干嘛撩女孩子?喜欢人家?」
「白痴啊你!」我没好气地推开他。
「哗!你喜欢刀疤蕾?」大辉和身后几个朋友吹口哨起哄。
「我先走了……」
林蕾双颊通红,匆匆离开。
我一回头,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然而某天,我在放学的途中,又遇到了那把清新柔和的歌声。
「Every sha-la-la-la, every wo-o-wo-o, still shines. Every sing 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so fine……」
我转过街角,望见林蕾就站在对面的士多前,悠悠地吃着雪糕杯,音乐从冰柜旁的收音机传出。
林蕾轻晃着脑袋,陶醉在乐声当中,并没有发现我在她不远的面前。我没有挪动脚步,就站在原地望着这个特别不一般的林蕾,直至整首歌曲播完。
「多谢大家收听木匠兄妹乐团的新歌,《昨日重现》,《Yesterday once more》!」
那天,我知道了这首歌的名字,知道了林蕾爱吃紫色口味的雪糕杯,也知道了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能够自在地歌唱。
自此以后,只要我不赶着回家,我都会绕路经过那家士多,顺道买几条泡泡糖。有时我会听到收音机播放音乐节目,而每当林蕾买完雪糕杯,站在一角边吃边听,我就停在她的斜对面,嚼着泡泡糖陪她一起听完音机,然后跟着她的脚步,来到她住的白雪楼门前。
林蕾会走上天台,坐在屋檐下,从书包里拿出歌词本,练习我们合唱团的指定歌曲《It's A Small World》。
「It's a world of laughter, a world of tears. It's a world of hopes, and a world of fears……」
而我会走上隔壁大楼的天台,坐在天台小屋的背面,悄悄听着她的歌声,眺望远处停机坪的飞机起降,想象自己坐着飞机翱翔,去世界每个不用考试的地方。
一天,当我呆坐天台做着白日梦时,林蕾的歌声戛然而止,身后传来两个男孩说话的声音。
「姐姐,你在做甚么?」
「有多一个人,我们可以玩鬼捉人啦!」
我从墙后望过去,见到两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围着林蕾,较高的男孩伸手碰了碰林蕾的手臂,随即尖声笑着跑开。
「碰到你啦!你做鬼!」
「等……等等!你们爸爸妈妈呢?」
林蕾望着两个活泼跑动的小男孩,看似举足无措,难以应付。我却不禁觉得好笑。
这时,我隐然听到楼下传来呼唤。
「大奀……小奀……」
我跑到围栏边向下望,见到大楼的另一边,一个主妇在焦急地四处张望,应该就是那对小男孩的妈妈。
这时,突然传来了林蕾惊惶的叫声。
「别这样!快下来!」
看似哥哥的男孩竟跃到了围栏上,向林蕾做鬼脸。
「哈哈……你不敢来捉我!」
林蕾双手拉住试图跟着跃上去的弟弟,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从小屋后方跑出,冲到两个小男孩跟前,板起脸孔,装出我爸爸骂人时的凶恶模样。
「你们干嘛!很危险啊,赶紧下来!」
林蕾见我突然出现,显然大吃一惊,但小男孩却不为所动。
「我不要!你们根本沒有胆量来捉我!哈哈……」
我曾有个冲动跑上前把他拖下来,但更害怕自己失手令他跌下楼,于是我改变对策,从裤袋取出一条泡泡糖。
「你肯听话,我请你吃糖。」
我随即使出絶技,轻嚼几下口中的糖,然后慢慢把它吹成一个盖过整张脸的大泡泡。
「哗!」小男孩双眼发亮,跃下围栏朝我跑来,伸出手指捅破泡泡,糖胶黏满我的眼耳口鼻。
「哈哈哈……」
我虽然狼狈得甚么都看不到,但我听见空气中回响着小男孩和林蕾的笑声,不由得跟着大笑起来。
最后,我们把两个小男孩带到他们妈妈面前。她不停致谢,见我送了两块泡泡糖给她儿子,买了两条泡泡糖送给我和林蕾作回礼。
我嚼着泡泡糖,跟林蕾并肩踏上回家的路。
「对啦……云致恒,为甚么你会上来天台?」林蕾突然开口,我吓了一跳,几乎要吞下泡泡糖,急忙想个说法。
「我……我帮他们妈妈找儿子嘛,找着找就找上天台啰!」
「哦。」林蕾似乎没有怀疑,我顿然松了口气。毕竟如果她知道我跟着她,那就更难解释了。
「为甚么你不吃?不愛吃吹波糖?」我见林蕾握着的泡泡糖未曾打开。
「我……不懂得吹起它,你刚才好厉害。」林蕾说着,腼腆一笑。
「很简单啊!你将它套着舌头,咬紧两边,接着慢慢吹气……」
我随即吹起一个大泡泡,林蕾却屡试不爽,只能发出滑稽的「砵砵」声。
「这么简单都学不到!肯定是你平时少说话,舌头不灵活!」
「哪会是这样!」林蕾被我逗笑了。
「那可能这要讲天份,像我这种的就是天才!」我望着林蕾的笑脸,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刚刚……谢谢你!」林蕾突然诚恳地转向我,我有点意料不及。
「那我是不是有礼物可收?」我鼓起勇气望向林蕾,林蕾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你想要甚么礼物?」
「你唱首歌给我听!」
林蕾显然大吃一惊,无措地垂下双眼。
「你……別取笑我啦!」
「怎么会!其实我刚刚都听到你在唱歌,好听得让我出耳油喔!」
「真的?」林蕾盯着我,半信半疑。
「当然啊!要不我答应你,你唱得怎样我也不会笑!」
林蕾却一声不吭地嚼着泡泡糖,似乎在犹疑,又似乎在赌气。
「你不信就算啦,我不要礼物好了!」我也跟着赌气。
夕阳照着我们长长的影子,我们嚼着泡泡糖,盯着自己的身影走回家,一路上,沉默无言。
*********************
隔天上午,林蕾走进我的课室,把一条泡泡糖放到我桌上。
大家都有点惊愕地望着我们,大概想不到林蕾会主动找人说话。
「请你吃……」她有点怯怯地望着我,像是担心我为昨天的事不高兴。
「不用啦,我还有很多。」我把泡泡糖推回去。也许我的确有点不高兴,但更重要的是,这并非我想要的礼物。
林蕾没有说话,拿着泡泡糖离去。
午饭后,林蕾在走廊上迎面走来,把一瓶可乐递给我。
「请你喝……」
「我已经喝啦……大辉!」我没有等她回应,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追向前方的大辉。
我听见背后传来其他同学的窃笑声,转身一望,林蕾又已经不见了。
放学的时候,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突然发现抽屉里的课本压着一张纸条︰「五点天台见,林蕾」。
我怔怔地望着字条,半是怀疑半是期待,到底是有人存心捉弄,抑或真是林蕾找我?
我怀着这般的心情,走上白雪楼天台。晴空下,林蕾倚栏而立,出神地仰望云间的飞机。
字条是真的!我惊喜交加,朝着林蕾迈步走去,心跳几乎要盖过飞机经过的引擎声。
林蕾把脸转向我,眼神充满了不确定。
「你想听甚么歌?」
「你想唱甚么,我就听甚么。」我耸耸肩,欣然一笑,双手伏到林蕾身旁的围栏上,耐心地等待。
林蕾张了张口,深吸一口气,发不出声……继而抿抿唇,再度张开口,却又随即合上……
沉默笼罩着空气半晌,林蕾闭上双眼,鼓足勇气张大口,声音从她唇间流淌,她唱出了我们的合唱团歌曲。
「It's a world of laughter, a world of tears……」林蕾只唱了一句,就攸地停下,她竟走音了。
林蕾脸色涨红,双眼看似闪着泪光,我顿时感到不好意思,便挺直身子,以我半调子的歌喉,把歌接着唱下去。
「It's a world of hopes, and a world of fears. There's so much that we share, that it's time we're aware, it's a small world after all……」
林蕾瞪大双眼,略带意外地望着我,听我唱完一整首歌。
「我唱的好难听吧?」我咧嘴一笑,坦然问她。
林蕾一愣,笑着摇摇头。
「那你觉得我有沒有机会做歌星?」
林蕾又是一愣,有点为难。
「歌星就……」
我看着她的表情,觉得相当有趣。
这时有架飞机横空飞过,我抬头望去,突然若有所感。
「我爸爸做机场保安,时不时会带我去机场玩,所以我认得好多飞机型号,有想过长大的时候去做机师!」
「那很不錯。」林蕾点点头。
我苦笑一下,耸耸肩。
「不过第一次跟家人去坐我就晕机,还在医院躺了一个晚上,我想自己还是不适合驾飞机的啦!只好想过另一个理想啰……我平时喜欢打篮球,第二个理想就是做篮球员,你觉得怎样?」
「欸……」林蕾搔搔浏海,想着如何回答。
「用不着欸啦,我知道自己长得矮,所以要特别大力射篮!上次不小心用错力,还差点害你变成瞎子!」
「我沒事啦。」林蕾拨开浏海,带笑的眼眸下,伤疤仍隠约可见。「我听人家说,男仔会晚一点长高,说不定你长大以后是高个子呢!」
「我都听人家说,中国人长得多高都比不上外国人,所以还是算了吧!我第三个理想就是做歌星!我见那些大明星整天有助手跟在左右,光看就觉得威风!」
「光看就是!」林蕾没好气地摇摇头。
「不过有你做我对手,肯定沒希望!」
林蕾望向晴空,双眼映着阳光,闪耀生辉。
「你第三个理想肯定是骗人,你都不喜欢唱歌。」
「你怎么猜到!」我吐吐舌。「我就说沒有天份,你唱歌那么厉害,肯定能做歌星!」
林蕾犹疑地望向我,我的神情深信不移。
「谢谢你。」林蕾望回天空,声音细弱,却带着几分坚定。
我吃下一块泡泡糖,吹起一个大大的泡泡。虽然想要的礼物没有完整地收到,但此刻的心情却相当满足。
*********************
合唱团的练习持续了一个月,将到比赛的某一天,大家刚结束练习,站在林蕾前面的男生举起了手。
「锺老师,她光做口形,沒有唱过!」
所有人的目光扫向林蕾,林蕾脸色铁青,僵在原地。
「那么同学,你有沒有唱啊?」锺老师负责教全校的音乐,不太认得学生。
「佢是个哑巴,怎会唱啊!」狐狸眼乘机落井下石。我实在不明白,看重外貌的锺老师为甚么会选他加入合唱团。
「对啊,她从来不爱开口说话!」
「肯定沒有啦!」
不少同年级的学生知道林蕾素来沉默寡言,纷纷七嘴八舌。
林蕾就站在我的旁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却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
「我听到,佢有唱啊!」我忍不住举手为她解围。
「那就行啦!同学,你下次唱大声点,让台上台下都听到嘛!」
锺老师只希望草草了事,其他学生却对我的话充满质疑,死缠不休。
「云致恒,你干嘛帮着佢?」
「云致恒喜欢刀疤蕾嘛!」狐狸眼发出难听的尖锐笑声,听了让人火大。
「你乱讲甚么!」我推开狐狸眼,他踉跄几步。
「干嘛推我?想打人啊?云致恒想打人啊!」狐狸眼随即大吵大嚷,其他人都围着看热闹。
我匆匆瞥了林蕾一眼,她烫红着脸,默默走出礼堂。她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人群里消失。
「我才懒得理你!」我撇下狐狸眼,大步而去。
放学后,我经过篮球场,远远已经见到林蕾坐在篮球架下,手里拿着两瓶可乐。
林蕾朝我走近,递来一瓶可乐。
「今天不好意思……」
「我沒事!不过为啥人家每次说你坏话,你都不吭声?你不生气?」
林蕾淡然一笑,摇了摇头。
「你跟我不同班,所以你不知道……我很没脑袋,整天不记得带书带回条,成绩又不好,哪有人想跟我做朋友。」
林蕾说到最后,声音带点哽咽,看似在努力把眼泪咽下。
「你是傻瓜吗!我也整天不记得带东西,问大辉借不就行啦!你以后忘带甚么,就问我们借!」
「可以吗?」林蕾望向我,眼眶果然红了。
「那还用问,朋友就是这样子用的啊!」我拍拍胸口,林蕾绽放笑容。
我一口气喝下半瓶可乐,开怀地打了一个响嗝。
「今天天气那么好,我地上天台看看?」
林蕾抬头望向蓝天,点了点头,深黑的双眸映着阳光。
我和林蕾站在天台的栏边,一起眺望远处的停机坪。夕阳把跑道照得一片金黄,一架飞机慢慢驶进,准备起航。
「如果我沒有办法在人家面前唱歌,我永远都做不到歌手吧。」林蕾突然冒出一句。
我思考着鼓励她的话语,沉默了半晌。
「但是……我一站到大家面前,就好害怕,连声音都发不出。」
「我在亲戚家看过一套讲贝多芬的卡通片,贝多芬跟你一模一样,常常把自己关在房裡弹琴,不爱跟人说话!」
「你拿我跟贝多芬比?他是天才啊!」林蕾摇头一笑。
「他都三十几岁才被人发现是天才,你怎么知道自己三十岁的时候不会变成天才?」我说得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林蕾望着我片刻,脸上的神情彷佛被点亮起来。
「那我们一齐加油,三十岁一齐变成天才!」
「好!我们三十岁一齐做天才!」我向着天空振奋高呼。
这时,熟悉的、婉弱的歌声徐徐流入耳中,我讶然望向身旁,竟林蕾在轻哼着她最喜欢的那首歌《Yesterday once more》。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smile……Every sha-la-la-la, every wo-o-wo-o, still shines.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s, so fine……」
林蕾的脸上带着羞赧的笑容,红晕染开了她的双颊。我默默接收着她送出的礼物,心中溢满无法言喻的惊喜。
远处的飞机霍然起飞,隆隆的引擎声穿越云层,却无法盖过林蕾独特而柔美的歌声。
「读完这个学期,我可能就要离开香港,过上海那边读书。」
只是没想到,在我收到无比珍贵的礼物以后,送礼的人却说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