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没多久,几乎整个年级都知道林蕾即将退学前往上海。在那时候,坐一次飞机都是奢侈的事,更何况是飞到别的地方读书。大家都对林蕾显得格外好奇。
「原来她是上海人吗?」
「到那边上学不就要讲普通话?」
「林蕾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话的啦,哈哈……」
「一旧云,你似乎跟佢比较熟,去問問看吧?为啥她要过上海去?」大辉推推我,额头彷佛凿着「八卦」两个字。真是的,平时又不见他有多关心同学!
「你管人家干嘛!」我淡然背起书包,步出课室,刚好瞥见林蕾在走廊尽头独自走着。从她寂静的背影,感觉她对这趟远行并没有特别期待和兴奋。
我脑中想起她那天告诉我的话,她的离开,是最简单不过的理由。
「我爸爸会在那边开公司,所以我们全家都会搬去上海住。」
我们只是小孩,只能跟随父母的脚步走。
那时我听完,脑袋陷于空白,除了发出一声「哦」,想不到任何回应。
回家以后,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休息,楼下传来大辉唤我打球的声音,我却没甚么心情出去。
这时,妈妈开门走进,见我躺着不动,疑惑地皱皱眉。
「大辉叫你喔,不下去打球?」
「我想睡觉。」
妈妈坐到床边,把手放到我的额头。
「你不舒服?」
我摇摇头,虽然没有精神,但不像生了病。妈妈略松一口气。
「听林伯母说他们家准备过上海,你有沒有礼物要送给林蕾?」
我一怔,没有想到给礼物这回事。妈妈露出苦笑。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孩没有心思!」
妈妈转身离开。我盯着天花板,脑中浮现林蕾的背影。
她总是这样,一声不响,突然就消失。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但她到了最后一刻,才向我告别。
我送的礼物,她可会在乎?
多年以后,她还会记得我?
那天下午,我没有合上双眼,亦没有想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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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唱团正式比赛的日子转眼来到了,我们跟随钟老师来到大学礼堂,听着其他学校的演唱,等待上台表演。
林蕾坐在我的身边,表情僵硬地盯着台上,明显感觉到她的紧张。我从书包拿出泡泡糖,自己吃下一粒,也递给她一粒。
我们一起嚼着泡泡糖,林蕾的身子慢慢靠向椅背,好像放松了点。我望望她,竟看到她吹起了一个小泡泡!
然而,泡泡很快就破掉了。
「你终于吹到啦!」
林蕾望向我,无奈地耸耸肩。
「我有练習……不过还没行。」
「多练几次肯定行!」
我说罢,吹起一个大大的泡泡。
就在这时,那个狐狸眼男生竟转过头来,指着我的脸告状。
「老师,他在吃东西!」
锺老师一脸不悦地走来,递出餐巾纸叫我吐掉。
「同学,上台之前不能吃东西!」
我和林蕾只好把泡泡糖吐出,我忿忿地朝狐狸眼的后脑袋做了个鬼脸。
林蕾见了,也皱起鼻子,对他挤出鬼脸。我们望向彼此,掩嘴发出「咭咭」的笑声。狐狸眼回头望来,一脸懵懂,不知道我们在笑甚么。
「接下来有请浸信会紫阳花小学上台。」
礼堂响起了广播,终于轮到我们上场。
「加油!」我对林蕾,也对自己,低声鼓励一句。
林蕾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地迈步而去。
大家在锺老师的带领下,鱼贯地走上舞台,整齐排好,面向全场。
台下的观众和台上的我们,都在等待音乐起奏,全场寂然无声,彷佛每个人都带着一股紧张的氛围。
灯光炽热,照得我的脸微微发烫,我发现负责指挥的钟老师也涨红了脸,表情是我未曾见过的严肃。
这时,钢琴徐徐奏起,锺老师扬起双手,开始指挥。我的心跳开始加快,猜想在这么紧张的环境下,即使林蕾唱不出来,也可以理解。
然而,她的声音悄然在我的耳际响起,流畅地融入在钢琴声中,悠远地飘扬而去。
「Though the mountains divide, and the oceans are wide, It's a small world after all. It's a small world after all. It's a small world after all. It's a small world after all. It's a small, small world……」
锺老师的双眼闪过一丝讶异,我虽然看不到其他学生的表情,但感觉得到周遭的声音渐渐弱下,相信他们比我更加惊讶。林蕾也许尚未察觉,她的歌声已经成为台上的主角。
「冠军是……汉明小学!」
那一次比赛,我们学校没有夺冠,赢得了季军,却足以令大家雀跃不已。锺老师带大家到大学的小卖部,请我们吃雪糕杯作奖励。
林蕾自然挑了紫色的口味,我拿起跟她一样颜色的雪糕杯,朝她走去的时候,锺老师和一群同年级的学生已围绕在她的身边。
「同学,你刚刚唱得很好啊!」锺老师抚抚她的头。「可惜你已经六年级,明年没办法再参加。」
「林蕾快要离校去上海啦!」
「是喔?」锺老师叹一口气,似是觉得惋惜。
「林蕾,原来你唱歌这么好听!」
「以后多唱给我们听啊!」
林蕾成了众人的焦点,看上去有些措手不及,但脸上带着丝丝的喜悦,我也打从心底替她高兴。
我转身走开,却发现狐狸眼男生正站在角落吃雪糕杯,冷冷地瞪着她。他的快乐,从来都只是从幸灾乐祸中得来。
待大家差不多吃完雪糕,各自散开,我走到林蕾的面前,朝她伸出手掌。
「厉害,唱得比我还大声!」
林蕾一如往常般刷红了脸,嫣然一笑,与我击掌。
「谢谢你……」林蕾才刚开口,讨厌的狐狸眼却窜了过来起哄。
「哗!刀疤蕾,你的脸怎么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难不成你喜欢云致恒?刀疤蕾喜欢上云致恒啊……」
狐狸眼更吹起口哨,刚才大家对林蕾的欣赏和称赞,瞬间转变为嘲弄。
「你地好相衬喔!」
「是不是男女朋友啦?哈哈……」
林蕾一脸尴尬,尝试挤出人群,却被狐狸眼和他的同党拦住。
「干嘛这样害羞啊?」
「让我走过去……」
「你说啥呀?」狐狸眼凑上前,林蕾缩开身子,泪珠在眼眶里打滚。
「叫你滚开啦!」我冲过去用力一推,狐狸眼与他的同党如骨牌般倒下。
「你干嘛推我?老师他打人啊!」
「云致恒打人!」
狐狸眼他们加盐添醋,林蕾一脸慌张。
我却甚么也不在乎,握紧了拳头。
「你地干甚么?不要吵啦!是时候上校车!」
幸好锺老师前来制止骚攘,不然我已一拳揍向那张狐狸脸。
那天以后,我和林蕾成了大家口耳相传的绯闻小情侣。
小息的黑板上,会无缘无故画上了有我们名字的心形图案;每当我们同时出现在走廊上,周围的人就会喧哗起来。
可能因为这样,林蕾从我的视线范围消失了。
偶有一天,即使在走廊碰见,在周遭同学注视下,我们已不再主动说话。两个人的距离,愈来愈远。
然而,林蕾离开的日子,却愈来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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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蕾离开学校的前一天,妈妈捧着一束草莓糖走进我的房间。那十几根糖果以缎带和彩纸绑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束红色的小花。
「你看你,到现在还没想到买甚么礼物送人家!妈妈替你买了!」
我盯着妈妈递来的草莓糖,为难不已。
「男仔无缘无故送花给人家,不是太好吧……」
妈妈噗哧一笑,拍拍我的头。
「傻孩子,令朋友开心开心而已!你想要拍拖,还得多等十年!」
她这样说,我更想不到理由推却,只好把糖果花束放进书包。
隔天,我经过林蕾的课室,往里面匆匆一瞥,见黑板上方挂着「欢送林蕾同学」的横幅,想来他们今天会替林蕾进行欢送会。林蕾坐在窗边的位置,刚好有个同学走过去叫她,我就在她抬头之前,快步走开。
我一直苦思如何才能送得自然,令彼此不会难堪,其他不至于同学误会。接近放学的时候,我听到隔壁班级传来骚动,拍手和祝福的声音此起彼落,唯独听不到林蕾的声音。不知她此刻的感受会是甚么……高兴?感动?还是不舍?我想她的表情大概会红了双脸,腼腆微笑吧。
未几,铃声响起,我打开书包,望着里面的糖果花束,犹疑着是否该过去送给她,她的反应又会是甚么?
突然,大辉从后拍我的肩膀,让我吓了一跳。
「一旧云,你不过去向女朋友say goodbye?」大辉古惑地笑着,想不到连他也开这玩笑。
「你发神经!」
我正要拉上书包,大辉却眼捷手快地伸进空隙,取出那束糖果花。
「哗!还准备了花那么浪漫?」
「甚么啊……那是我妈妈买给我吃的!」我下意识地冲口掩饰。
「是喔?反正有那么多,请我吃几粒吧!」大辉未待我回答,已扯下一根糖果。
其他同学见到,也纷纷被糖果吸引,一涌而至。
「好漂亮啊!」
「我能不能要一粒?」
我面对一张张眼甘甘的脸孔,只好点头,草莓糖在我眼前被一根根夺走。我带着懊恼,两手空空地走出课室,偏偏这个时候,林蕾从我面前经过,目光更瞥向大辉他们拿着的草莓糖!
我硬着头皮跑过去,从大辉手上抢过一根草莓糖,递给林蕾。
「你都吃吧!」
林蕾一脸愕然,周围又传来起哄声。这次,轮到我的脸烫了起来。
「我妈妈买的,佢知道你今天离校,叫我一定要请你吃……」我急急补充几句。
「原来真的买给女朋友吃啊,早说嘛!」大辉心领神会般笑笑,用手肘撞撞我,把糖果还给林蕾。
「你別学人家乱讲!」
林蕾伸手接过草莓糖,露出久违的笑容。
「谢谢。」
其他同学随即走上前,纷纷把手中的糖果递给林蕾,送上祝福。
「祝你一路顺风。」
「过了上海要开开心心。」
「记得回来看我们。」
林蕾双手捧满糖果,既惊且喜。见到她此刻的表情,我先前沮丧的心情已一扫而空。
然而,一把讨厌的尖锐笑声却在我背后响起。
「哈哈哈……大情圣啊!」
我皱着眉转过身,一张狐狸脸出现在我面前。
「关你啥事!」
「哑巴你都喜欢,真有同情心!」
我瞄向林蕾,只见她垂下头来,笑容已由她脸上消失。
「你闭嘴!」一股怒气涌上我的心头。
「我有说错甚么?她都唔會说话的!哑巴、哑巴、哑巴……」
我来不及思考,猛烈的拳头已挥落狐狸眼的脸上。他的鼻子迅即肿红起来,鼻血滴到他的衣襟上。
狐狸眼望望血迹,脸色惨白,放声大哭。
有学生找了老师过来调停,我和狐狸眼被带走。我边走,边听见身后传来林蕾追随的脚步声。
我们走进主任室,主任絮絮不絶地训斥了我们一个多小时,我却一句话也记不起来。
弹珠般的雨声响彻室内,窗外大雨纷飞下。我瞥向窗外,走廊远远的一角,有林蕾单薄的身影。雨点蒙眬了窗户,我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如果记了大过,以后甚么学校跟大公司你都别指望进啦!这次算了,罚你抄三十遍校规,以后別再打人!」主任煞有介事地吓唬我。长大后我才发现其实记过根本没那么严重,但几乎每个人小时候都听过这种恐吓。
雨声渐渐歇止,妈妈与狐狸眼的家人收到通知来接我们。妈妈按下我的头,硬要我向狐狸眼道歉。
「好痛啊……」狐狸眼假惺惺地向父母撒娇。我抬头瞪他一眼,他马上怯懦地闪开视线。
我牵着妈妈的手走出主任室,发现林蕾已经不在那个角落。
大雨已过,她停留过的角落,只留下一片水洼。
我心下一沉。在她踏出校门的最后一天,我让她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去了?
那天晚上,我伏在桌上闷闷地抄校规,几只飞蚁围着台灯转,拨也拨不走。我望着纸面的斑斑飞影,心情也烦乱不已。
电话声从客厅传来,未几,妈妈打开我的房门。
「阿恆,林蕾打来!」
我大吃一惊,急忙走去拿起话筒。
「喂,林蕾?」
「是的……」另一头传来林蕾细弱不安的声音。「今天……你怎样了?」
「放心,沒有记过,只是罚抄几页校规!」
「那就好啦!」林蕾顿然放松了声线。「唔好意思,又连累到你……」
「傻啦!」我急忙打断。「是我动手打人不对,弄得你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也过得不开心,我才唔好意思呢!」
「我沒有不开心喔!」
我莞尔一笑,也放松下来。
「是了,你甚么时候走?」
「下星期五就坐飞机。」
「那么快……」我感觉有点郁闷,伸手开窗透透气。
「说到底,我其实很感谢锺老师挑了我,让我有机会上台表演。还有就是……谢谢你鼓励我。」
我听着她真诚的声音,却觉得鼻子痒痒的。想起来,我没有为她做过甚么,连礼物也未曾好好地送出。
「你要继续唱歌,不要放弃啊!」大概,现在我能做的,只有为她送上最大的鼓励。
「嗯!我爸爸答应到了上海就会给我买一部钢琴,我会用心去学音乐。」
我的脑海徐徐唤起了林蕾的歌声,也令我想起了一件事。
「对啦!后日电台有音乐点播,我点那首你最喜欢的歌送你吧,我地一齐去士多听!」
「真的吗?好啊!」林蕾的声音充满惊喜,我也期待在那天为她补送上更好的礼物。
「下次你回来,就轮到你唱给我听啦!」我半开玩笑地说。
「好的!」林蕾语气坚定,也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下次我回来,轮到你驾飞机接我!」
「哗!等到我做机师,岂不是脖子都长!」我说着,不禁大笑起来。
「也是呢……」那一头的林蕾愣了半晌,也发出笑声。
天空传来飞机经过的声音。我抬头望去,只见乌云间透着点点灯光,划向遥远的边际。
我凝望着夜空,心坎彷佛被甚么点燃了,渐渐炽热起来。
谁曾料到,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林蕾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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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打破了猪仔钱罂,捧着一堆两元硬币跑到音响店,想买我人生第一只黑胶唱片。结果,我掏尽零用钱也不够买,苦苦央求老板后,他取去我几个硬币,让我买下木匠兄妹的唱片封套。
我盯着封套上两兄妹的画像,发觉木匠妹妹的轮廓,竟有几分像林蕾。
我用麦克笔在木匠妹妹的图像旁写上「祝你梦想成真」,拿着这份礼物来到士多,打了六遍电话,终于接通了电台的点播节目。
「弟弟,你叫甚么名字啊?」主持人的声音同时从收音机和话筒传来。
「我叫阿恆。」
「阿恆弟弟你好,想点哪一首歌?」
「木匠兄妹乐团的《昨日重现》。」
「哗!外国歌你都认识,好厉害!那你想把这首歌送给谁听?」
「我有一个好朋友快要去上海,她唱这首歌非常好听,我想送给她,愿她一路顺风。」
「看来你跟佢很好朋友呢!那我们现在开始播歌,希望佢能听到!」
我放下话筒,望向空荡荡的街道,心里忐忑不安。节目已经播完一节,林蕾却仍未出现……她爽约了?还是她临时有急事?
一片乌云遮盖了夕阳,天空开始飘下细雨。一个中学生脸色惨白地跑进士多,头发和衬衫都被沾湿,脸色不寻常地苍白。
「老板,给一瓶水!」
「学生哥,你没事吧?」老板见他好像不太舒服,担心地皱皱眉。
「刚才有个小女孩在后面的马路给车撞到,全身都是血,相当可怕!好像是紫阳花小学的孩子!」
我的心如铅石般猛然坠下,掷下书包和手中的唱片封套,就向马路狂奔。
刺耳的鸣笛声很快传入耳中,我远远望见救护车车顶红色警示灯,灯光刺目地闪动,把一大片天空照得火红。
一辆小型货车停在马路中央,人们围堵在车子的四周,我甚么也无法,只好拼命住人潮前方挤去。
「借开!林蕾!林蕾!」
当我勉强挤进一条空隙之中,探头向前望,救护员已把她抬入车中,砰然关上车门。
车子扬长而去,我瞥见地上的血泊中搁着两根草莓糖,整个人凝住了。雨丝洒落我的身上,点滴是寒冰。
我迈出僵硬的脚步,救护车已绝尘而去,我没有甚么可追逐,也没有甚么捉得住。我踏中水洼,滑跌在地上。
「小朋友!你怎么了?」几个街坊跑来扶起我,我摇了摇头,怔怔地走开。
我回到士多附近,盼望林蕾已站在老地方,吃着紫色雪糕杯,听着我为她点的歌……我祈求,刚才救护车上的人不是她,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然而,士多前空无一人。收音机传来主持人的声音。
「谢谢大家收听这首如此悦耳的英文歌,木匠兄妹乐团的《昨日重现》,《Yesterday once more》!希望阿恆弟弟和他的好朋友无论相隔多远,都友谊永固,生活美好!」
我用力推倒收音机,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
「喂!你幹嘛!」士多老板急急跑来,本想责备,见到我的样子,却吓得惊慌失措。
「小朋友,发生甚么事……」
老板蹲到我的面前,我眼前一黑,往他的怀中倒去。
「喂!小朋友……」
雨点接连不断地打在我身上,我感受着天空的泪水,渐渐陷入黑暗之中。
对我来说,第一次的离别,那份痛实在太大,可以选择的话,我情愿一直一直沉睡下去。
然而,我是留下来的人,始终要睁开双眼,面对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