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年的初春，我遇见了她。清晨浅阳下的台阶，她双手环膝，轻纱薄衣中的润白，于安逸净凉的空气间，微微颤抖。予之一片衣，心留空一落。我轻步上前，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外套，她抬起头，那是一夜未眠的烙印，眼神虚晃绝望却转瞬即逝，下一秒，便肆无忌惮的，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哭得像个小孩。
看过了数之不尽的容颜，这张仅仅只是因为哭的太畅快而肆意扭曲，急泪纵横的脸，却成了一片惊涛骇浪，毫无预兆的便这么冲进了自己心中那久未波澜的一汪孤潭。
此后的四十多年，我都会以不同的面容，不同的姿态，于特定的场合，与她适时相逢。数不清的擦肩而过，永远猜不透的无解之局，以至于到了最后，连自己都忘了，当初沉迷于那片惊涛的人，究竟是哪个自己。
【一张脸只能使用一次】
这是战士改造实验中的致命漏洞，更是为千面人量身打造的诅咒。我知道，我不该去拨动现世人的命线，所以每一次的相遇，我都分外小心。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医院的病房，癌症晚期奄奄一息。她的床边，是自己的老伴，儿子，她的孙女也很可爱，不哭不闹的，依偎在自己妈妈的怀里。她的脸上已是没有了当初年轻时的事事愁容，与年近暮年的无端踌躇，没有回望从前的种种，只是静静地停留在这一刻，于四世同堂的福泽之下，画下终结的句号。
“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外套，真的很暖和。”
就在那一刻，我僵在了原地，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不，不对，事情不该是这样！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你不确定？那你为什么就不能问我一声？只要你问，我就会毫无保留的回答你！我是！我就是那天给你披上外套的人！是，一开始我以为这么做是为你好，但我知道，你活的一点都不开心，为了生计，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你忍让，你放弃。你本应该有机会，与我一起，逃离这片土地，逃离这场无用的轮回，逃离时间的掌控，你可以长生，可以不老，可以成为任何人，只要是你的选择，只要是你的一句话，于我一起，一切都能实现！
若我不知，我会放你重入轮回，生生渡劫，笑我已知，那便是我决定给你的第二次机会。截住你的魂归之路，将你引入雷云暴雨的鬼云之巅，我以我的存在与之签订契约，还你一个与我共度的全新未来。可我没想到的是，整个事件至此已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是我太小看了鬼云的实力，那毕竟是连小主人都不愿妄动的极端之地。
签订契约之后，我得到了一枚散发着黑色光芒的蛋，大小与寻常的鸡蛋差不了多少，却是一种温润的鹅卵石材质，她的灵魂信息体已被注入其中。对着强光，里面的胚胎肉眼可见的蠕动着，那是她，是她在成长。接下来，便是找一对合适的夫妻，将她滋养长大。
我的第一对夫妻，他们久久未孕，想要个孩子，于是，我们约在了一家酒店。可当我提出要把蛋放入母亲子宫的时候，他们竟是如此的惊慌失措，戳着我的鼻梁，直骂我是变态。没办法，我便将他们囚禁了起来，强行的让他们成为她的父母，很快，她便在自己的第一任母亲肚子里孵化，她特别机灵好动。那天也是我大意了，她竟是毫无预兆的从母亲肚子里钻了出来，直接顺着门缝逃了出去，触犯了契约不得脱离掌控的大忌，随即便受到了来自鬼云的追捕，那晚，她体会到了云降之水所带来的巨大痛苦。不过她很聪明也很幸运，那晚的生死之际，恰逢躲进了一个男人的身体，这才免于一难。
接下来我学乖了，寻到了一个专为夫妻进行心理指导的社会机构，在进行催眠之间，她可以在不同的夫妻之间孕育自己，只是到了后来，她成长的越来越快，需求也越来越高。母亲们被吸食干枯，她们惊慌失措，我便开始处理后事。同时，华晨也察觉到了什么，我的秘密危在旦夕。终于，她脱离了我的掌控，开始叛逆的不愿听从我的安排，而我能做的，便只有在她身后默默地保护着她。也因此，我与华晨起了冲突，我求他不要告诉组织的人，只要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她会长大的！而他没有回答。那天的现场，我看到了你，才意识到实验室的人竟也已是插手进来，这个秘密，我已经无力再维护了。
厉焕，实验室尘封卷宗中逃出的战士，正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诉说着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一旁的地上，躺着一具被割去全脸的尸体，听他的解释，比起捏塑自己完全的去模仿一个人，这种直接得来的面具，要轻松的太多了。谈话中他的表情由悲伤转为幸福，又由幸福转为愤怒，再从愤怒转为恐惧。我承认，听到最后，我甚至还有点同情眼前这张表情不断变化的脸，只是一直听闻千面人自身是不具备任何的情感，我无法确定，他的这些表现究竟是他，还是基于躺在地上的这具尸体。这一切事件的原委，在这瞬间变得如此清晰，他便是我们要追寻的罪魁祸首，他没有逃避，他袒露了一切，而这一切都来的太容易。
“为什么，为什么选择和我说这么多，为什么不是华晨？”
“因为我曾经是你的小宇，你一定会帮我的。”
“闭嘴！事已至此，你没有资格提他。”
“哦？是吗？千面人会改变自己模仿别人？不，千面人会改变自己成为别人。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要求不高，她马上就要成熟了，她会记起我，记起我与她的约定，将她以我的姿态带回给华晨，组织会保护她。”
“你毁了那么多条生命，你和你的她都逃不了。”
听完这话，厉焕的表情立刻便阴沉了下来，我没打算给他谈条件的机会，我知道此时我的后援已是在前来的路上，他，无处可逃。
“呵，你以为付寻宇是怎么进入鬼市的？无所寻找的鬼市，是你想进就能进的？你觉得他真的死了？签下契约的人，最终都会回到鬼市，履行自己的承诺。”
“传说鬼市坐落于鬼云之巅的一片山坳之下，那你又是如何进的鬼云之巅？”
“进？它从来都不存在什么进进出出，它只会在需要它的人面前出现，万物生灵在它面前皆为平等，只要你信仰它的存在，真心祈祷，它，便会出现。”
“或者说在契约者打破契约之时，它也会出现？”
我说道，厉焕的神情明显顿了顿，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在他沉浸于自己故事的时候，这条明路已是悄然的从他故事中延伸到了现实。抓住他，抓住她，实验室一直想要打入的鬼市，便有了撬动的希望。小宇若是最终回到了鬼市，那鬼市更是在未来必须要征服的土地。
“你知道为什么实验室一直找不到它么？”
“为什么？”
“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灵体，没有了自己的身体，你们都只是被别人编辑过的备份而已！哈哈哈！你们根本就没有资格进入那鬼云之巅！没有上古的灵体，你这具上古遗骸有个屁用！”
“什么？备份？你刚还说万物生灵在它面前是平等的？！”
“万物生灵为原始之灵，是最纯粹的生命繁衍，你们嘴上挂着保护一方的谎言，逆天改命还不够，甚至想要将触手延伸至维度之外，手伸这么长，断不就是早晚的事？答应我，你会见到你的小宇。”
“我。”
我一时间愣住了，我早已习以为常的世界观瞬间变得如此陌生，拷贝品？复制品？一瞬间，一股黑暗在我心头弥漫而开，它笼罩着我，遮蔽我的双眼，一切的一切，难道都是假的？
“答应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