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恩仇重叠
丁良民听了王不准的话,态度稍稍软了一点,实际上他也弄不清自己对乐乐究竟是真爱还是真恨了。应该说从易县出发来深圳时,他对乐乐这个孩子是恨之入骨的,来找他的目的就是要带他回家乡给母亲磕头守孝,见了乐乐,冷硬的心却不知不觉被他的纯真可爱善解人意融化,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有点喜欢乐乐,看到他孤单的样子会心疼,难道是同一母所生,所以有兄弟之情相连?乐乐被陈月兰带走后还能一个人跑回来找他,那一刻,丁良民受到极大震动,就是那刻起,他决意今后把他带在身边,养他成人。
买车票的钱都筹回来了,万没想到天台小屋来了两拨人:自称乐乐养父的莫东林,还有自称是乐乐舅舅的王不准,他们都有大条的理由带乐乐回家!
丁良民认出王不准,看在他帮助过自己的份上,以及他力证母亲曾委托他照顾乐乐,乐乐跟他又确实十分亲近,丁良民才同意跟他到何宅来,否则,一个虎背熊腰恃势欺人的莫东林也不是他对手。
王不准提到母亲的遗愿,丁良民的指尖颤了一下,母亲从没在他面前说起过乐乐,但他相信王不准不会骗自己,若为了乐乐着想,确实是应该让他和亲父生活。当然,他肯到何宅来还有一个目的:见乐乐的生父,他才是自己该恨的人,要算帐,就得找他!
王不准说他的大表姐和姐夫是乐乐亲生父母,乐乐怎么可能还另有亲生母亲?仅念过初中的丁良民认定,每个人的生母只能有一个,就是怀胎十月把自己生出来的人,乐乐与自己是同母异父,他认为是铁般的事实。
王不准感觉到丁良民态度有所缓和,上前搭住他的肩膀说:“良民,乐乐在这儿住过,对这里熟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晚让他在这儿住一晚好吗?”
丁良民看出王不准的意思,他是担心乐乐被他带回家乡了,希望乐乐留在眼皮底下,马上摆手,说:“谢谢了,你的姐夫啥时候到?我们还要赶火车呢!”莫东林一听,不干了,又嚷起来:“兄弟,我们可不是闲着没事干闹着玩的啊。”说着,若有所指的瞥了堂妹莫菲菲一眼,莫菲菲心知肚明堂哥是怪她通知了王不准到同福楼,欲言又止,莫东林掏出一根烟,敲了敲烟盒,接着说:“这么吧,既然大家都坐下来了,咱们就来个公平公正,秦小姐说的亲子鉴定我同意,你们谁认为和乐乐有血缘关系的,口说无凭,验一验最实际。我呢,是孩子养父,如果你们当中确实有孩子亲人,那我就不勉强了,放孩子回亲人身边,无话可说。可话又说回来咯,如果最后验出没一个是真的,都跟他没有血缘关系,那大家都不要闹了,我带乐乐回家。”
莫东林说话的时候,秦歌留意到莫菲菲的嘴角带了一丝不屑,她对这个看上去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多了几分好感,这个堂妹看上去压根就不希望一身铜臭的堂哥能争得乐乐,莫东林虽有点粗俗,但秦歌倒也不讨厌他,反而感激有这么个人参与进来了,否则,她还真没多大把握在姐姐他们赶到深圳前阻止罗凤芝的儿子带走乐乐。
“莫小姐,”秦歌笑着对莫菲菲说,“你是莫先生堂妹,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莫菲菲很是惊讶,猜不出秦歌要她帮什么忙,下意识看看王不准,寻求指引。秦歌把目光投向丁良民,说:“今年是人口普查年,乐乐还没有户口,相信你们也知道了,超生及非婚生孩子入户都要提供亲子鉴定书,丁先生,你和乐乐做一份鉴定是很有必要的,除非你根本就不打算帮乐乐办户口,让他一辈子做黑户,上不了学、不能工作结婚。”
丁良民看着秦歌,没作声,喉结动了一下,秦歌指指外面的乐乐,又说:“这么可爱的小孩,即使他跟我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他需要有一个身份证明,起码让他有书可读,行使他作为一个公民应有的权利!乐乐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我们应该对孩子有个交待啊。”
“莫小姐,你能帮我们查一查深圳有哪些权威的亲子鉴定机构吗?”秦歌问,莫菲菲这才悟出秦歌的意思,连忙拿出Iphone上网搜索,很快找到了几家有资质的鉴定中心资料,她刚想递给秦歌,秦歌却转向莫东林和丁良民说:“丁先生,莫先生,由你们选吧,莫先生三选二,然后丁先生二选一,我姐姐姐夫他们后到,只能依你们的选择,大家公开选择的机构,它出的结果,大家该认可吧?”
殷勤地招待着客人热茶果点的王不准对秦歌由衷地佩服,她有着首领的气场,无形地把莫东林和丁良民罩住了,当然,他不知道,他们能从同福楼的天台转移到何宅大厅商谈,有赖于他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文定山和秦画赶到的时候,莫锦泉已经回去了,莫菲菲留下来主要是担心在堂哥莫东林乱提无理要求,她很同情乐乐,加上对王不准有好感,所以愿意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乐乐回到客厅继续拨弄着吉它,丁良民听到门铃响那一刻,紧张得身子都坐板直了,王不准去开门,莫东林和莫菲菲都怀着十二分的好奇朝门口看去,秦歌弯着身在乐乐耳边轻轻地说:“乐乐,我的姐姐和姐夫来了,我介绍你认识好吗?”
乐乐停下来高兴地点头,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丁良民背对门口,正好对着乐乐的正面,在所有人都凝神望向门口之际,突然,丁良民双手捂住眼睛,他不能自己地伤心起来:乐乐的大眼睛跟自己的单凤眼完全不可能来自一脉,他怎么可能是自己的亲弟弟?而一步步从他身后走进来要与乐乐相认的人,丁良民预感到,必是乐乐的亲人了无疑了!他倏然悲哀起来,惟一的亲人——弟弟,也很快成为别人家的了。
文定山和秦画牵着手进来,视线所及只有一个人:乐乐,两人屏住呼吸走向乐乐,乐乐闪着晶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们,客厅里静得出奇,没人忍心扰他们,三个人仿佛受一股磁力吸引住,围拢在客厅中央,深深地相看,忘了言语,忘了旁人,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三个。
秦画伸出手,温柔的手无限怜爱地轻轻地摸着乐乐的脸,她忍不住泪雨滂沱,文定山张开双臂,一边是秦画,一边是乐乐,拥着一大一小两人,他给孩子的明明是笑脸,然而泪水不受控制夺眶而出,乐乐一下子受到感染,呜呜哭了出来,他不知道为何而哭,反正见了他们就想哭。之前从没见过面,看上去又那么熟悉,一定是那里见过,可为什么现在才来?
丁良民呆呆地看着文定山,脑袋嗡一下空白了,直到王不准拍了他一下,他才回魂过来,“良民,还记得我姐夫吗?那天我们去同福楼找过乐乐的,没想到,你就是罗大姐的儿子,我们当时还以为你是租客呢。”丁良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依然接受不了救自己的大好人文定山就是使母亲蒙羞的坏男人。
秦画有千言万语想和乐乐说,但碍于客厅里有客人,只好向众人点头笑笑算是打过招呼,和秦歌一块把乐乐带到房间里说话。文定山依依不舍地目送乐乐离开客厅,然后在王不准的介绍下认识客人们。
第一个是丁良民,刚一打照面,文定山已认出他就是被自己从出租屋背出来送到医院的年轻人,当王不准介绍他是罗凤芝大姐的儿子,文定山吃惊得几乎要后退一步,说不出的羞愧与尴尬令他无地自容,恨不能地下有洞可以匿身,“小丁,你好。”他上前握住丁良民的手,丁良民捕捉到文定山由惊讶到尴尬的表情变化,心里象被针刺了一下,对方的羞耻感提醒了他,母亲所做的事是令人不齿的,他冷冷地把手抽出来,不愿和文定山握手。
文定山的手他并不陌生,这双手厚而暖,在他以为自己如同一粒尘埃般遗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就是它捡起自己,一步一步背下楼梯,送到医院去,倘不是他,一个叫丁良民的孤儿很可能就在小屋里渐渐昏迷,长眠不起。
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丁良民后悔极了,悔不该到何宅来,不与文定山再度见面就不必把恩仇重叠。
亲子鉴定三天可以出结果,等待结果的人无一例外备受煎熬的,文定山、秦画、丁良民,几个抽取了血液做检测的亲历者尤甚。连秦歌都觉得日子变得无比漫长。第二天的上午,秦画和乐乐跟王不准去探望林秀心了,秦歌回了趟电视台开会,散会后,齐涛特意找秦歌问:“小秦,你怎么样了?”秦歌不解:“什么怎么样了?”齐涛打量了一下她的腰身,问:“你上医院了没?”秦歌这才醒悟,这老家伙是关心自己的肚子问题呢!他倒是比当事人还紧张啊,被他一提醒,秦歌确实有点心虚——还真没到医生那儿去呢!但她不想在齐涛面前变小妇人,踩着高跟鞋英姿飒爽地走了几步,回头跟齐涛说:“谢谢前辈关心,呐,我没问题吧。”
回到办公室,陈主任的电话紧接着打进来了:“小秦啊,听说你没好好休休假,硬是要回来参加例会哦。我跟你说啊,还是身体要紧。”秦歌对陈主任印象不错,知道她是真的关心女同志的身体,连忙表示感谢:“谢谢主任关心,我真的可以应付,现在还早呢,起码还能干六七个月再休息,呵呵。”
放下电话,秦歌轻松不起来了,刚才在齐涛面前走了几步新时代共和国女兵的标准步之后,肚子就开始发紧,可碍于齐涛就在身后,只好继续保持挺胸收腹的状态,幸好老家伙的办公室很快就到了,她扭头偷看他拐进办公室才放松下来,捂着肚子强撑着回到自己的地盘。陈主任的关心不由得她不为自己着想一下了,拿起车匙就走,管它吧,再好的节目都有落幕的一天,我秦歌也要好好关心自己家的宝贝啦。
也许是姐姐秦画和乐乐发自天然的母子情深悄然拨动了秦歌的某根弦,对于腹中的生命小芽,秦歌多了几分期待,少了些犹疑。
对,现在就去医院,现在就告诉有邦!她下定决心。
春风医院的妇产科常常这等盛况吗?时隔一日重返候诊大厅,依旧人山人海,秦歌的号是,她抬头看看电子板,才号,早着呢。这次的等待显然比上次漫长,因为上次还没想定是要还是不要肚里的孩子,所以非常忐忑,既希望快点轮到自己进诊室,又希望托延一会,万一医生问自己要还是不要,答什么?还没想好呢。
有邦的反应极大地鼓舞了秦歌,听说她怀孕了,他高兴若狂地欢呼:哦!我的天!我们有孩子啰!老婆!然后,秦歌听见那边传来抽泣的声音,良久,有邦鼻音浓重地说了句:“真好,真好,我太幸福了。谢谢你,老婆。”
有邦其实一直渴望有个孩子,是的,一定是这样,秦歌仰起头,眼角的泪迅速滑落,蠢猪!什么十年内不生育,有哪个正常男人结了婚会心甘情愿十年后再要孩子的?他为了你所谓的事业黄金拼杀期才作的退让啊!
跟何有邦通完电话,秦歌从电视台开车到医院,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然觉得腹中有萌动的感觉。挂号时,何有邦的电话又来了:“怎么样?我马上向公司请假回来陪你!”“不用,很快就过年啦,你攒起休假日,到春节多留几天在家里更好。”秦歌摸着肚子,她突然压低声音说:“老公,我怎么感觉孩子在踢我呢。”何有邦一听,居然也信,高兴地说:“哈哈,真是个调皮的宝宝,哎呀,得给ta取个名字。”
夫妻俩饶有兴致地就孩子的名字谈论了近半个小时,最后决定由何有邦负责完成取名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轮到号的时候,何有邦发了一条信息过来:女宝宝名叫:爱歌。秦歌看了,笑笑,回复:还可以。
刚按完发送,下腹突然又紧绷了一下,秦歌有种不妙的感觉,难道是杨百合说的流—产—先—兆?她猛地打了个激灵,不!双手立即抚着肚子,乖乖,我的好乖乖,你千万不要乱动。她事后才知道,下腹紧绷其实是子宫正在收缩,内膜已经毫不留情地带着尚未扎根的嫩小胚芽同归于尽,扯落下来。
B超室,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在屏幕上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扯了一些纸巾给秦歌擦肚皮,“医生,里面什么情况?能告诉我吗?”秦歌都快急死了,见惯不怪的医生却一脸安静,说了句:“出去等吧。”
秦歌把检查单拿回诊室,医生告诉她:“你已经流产了,需要刮宫,同意的话就去交费吧。”
秦歌顿时全身冰冷,她寒得牙齿都打颤,一个生命啊,就这样没了,这些医生也是女人啊,她们怎么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的怜惜都没有,就这样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把天大的噩耗扔了给她。
手术床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架刑具,尤其是那位体格粗壮的女医生把秦歌褪去裤子的两条长腿分别缚在叉形手术床两侧时,秦歌万念俱灰,用力合上眼。
惩罚,这是老天要惩罚漠视小生命的人——我!她唯一想到的是。
丁良民和王不准围坐在天台的木桌边,木桌上放着三罐啤酒,两包花生,丁良民饮尽手中的那罐啤酒,地上的空易拉罐又添了一个,王不准问:“你最多能喝多少罐?”丁良民撕开一包花生,剥了一颗,说:“王哥,那晚我妈坐这,你坐那,你们聊了什么?”
王不准点点头,又仰头望望天上的半弯月亮,眼睛湿润了,他记得,那天晚上,和罗凤芝相对而坐,月亮也是差不多,弯弯的,月如刀,心中有苦说不出的人看了这月会被剜得生疼,罗凤芝就是抬头看了月亮一眼后痛苦地咬着唇,许久才缓缓吐出气来。
“你妈说,你们家乡的月色比深圳的清亮,她很想回去,但是乐乐还没找到亲人,她信任的何家又还没答应收养他,所以她不能回去。”王不准放下手中的啤酒,看着丁良民与罗凤芝酷似的双眼,一阵难受,说话时喉咙也有点阻滞。
“何家,就是你二表姐家?”丁良民问。
“对,也许是冥冥中注定。说真的,我和我二表姐一直都觉得乐乐十分眼熟,可就是没往大表姐大表夫方面想,罗大姐跟我讲过,她尝试找乐乐的亲人几年了都没半点收获,所以才转而找一户好人家收养乐乐,你妈妈心地善良,为了乐乐有个好的环境不惜月复复一月、年复一年等待,也不肯将就着把乐乐送给她不满意的人家。那时我不知道乐乐可能跟我表姐有关系,完全是被罗大姐的大义感动,想尽自己能力帮乐乐一把,所以带乐乐去电视台,对了,这是我姐夫的大哥给乐乐的生活费,他到现在到不知道乐乐的身世,你妈妈离开深圳前他就已伸出援手希望助养乐乐减轻你妈妈的负担了。”王不准把文定河给的银行卡递给丁良民,丁良民看了看,还给了王不准,又拉开一罐啤酒,仰头喝了几大口,说:“王哥,我不明白,今天你给我讲讲好吗?你是好人,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
“乐乐是我妈生的孩子,可为啥你大表姐也去验血呢?她是乐乐的亲妈?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王不准愣了,他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在罗凤芝的亲儿子面前把代孕胚胎移植的过程解释个清楚透彻。
“好,良民,我就讲讲吧。现在你们的鉴定结果还没出来,我们只能推测乐乐是我姐和姐夫的孩子,假如最后验出孩子真的是他们的,那为什么由罗大姐生的孩子跟她没血缘关系呢?”王不准拿起桌上的花生壳,打了个比方:“这个壳,装进另两颗花生仁……”
丁良民若有所悟,站起来走到天台边沿,往远处望去,深圳城万家灯火,异乡人望不见属于自己的天空。他把罐中余下的啤酒灌进喉咙,王不准走到他身边,搭住他的肩,说:“良民,我是独生子,你也是,要不今晚我们来个天台结拜,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你有了哥,我有了弟,好吗?”
丁良民显然对结成兄弟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王不准与自己简直相差太远了,若不是因为乐乐大家碰到一块,他在街上遇到王不准的话,都不大好意思正视人家呢。
“谢谢你看得起我,可咱俩一个城里的一个农村的,一个读那么多书一个初中都没毕业,不合适。”丁良民摆摆手,把手中的易拉罐抛向空中,飞起一脚,把易拉罐踢得老远。王不准被那罐子落地咣铛的声音勾起青春情怀,唰的跑过去一脚把易拉罐踢回丁良民脚边。“你哥我也是农村小子!我还是我们村龙舟队的呢!”他大声说。
丁良民初中时入选过校的足球队,辍学后就没再踢过了,王不准的标准铲球动作一下子引得他也技痒起来,他几乎毫不犹豫就把啤酒罐踢向五六米外的王不准,王不准在罐子将落地的一刹那一脚把它撩起,然后用膝盖顶起。一下,两下,三下,突然又发力,把罐子踢给丁良民。丁良民不甘示弱,用脚背接住罐子,再往空中用力提起,罐子冲上空中一人高,丁良民用头一顶,罐子再度回到王不准脚下。“好球!”王不准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