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广播百无聊赖刺啦啦地放着老歌,1301这班草原列昏沉沉的晃了好多年,我妈说我从1岁开始就开坐火车了,那时候北京西直门还常常人满为患,带着孩子的老知青们眼神充满期待又暗淡无光。
1岁的时候我倒是不记得什么了,不过火车机油混杂着脚臭泡面人声鼎沸似乎不用多想,就排山倒海一般回荡在左右脑半球,那感觉,挥之不去。
“旅游?”
他都没看我,但是我很明确他在问我。一个老蒙古,臃肿油腻的军大衣极不情愿的裹在他肩膀上,也不记得他从那个小站上来的,但似乎他已经很早就出现在车厢窗户边上的弹簧椅上。
“没,回家。”
“嗯?”他似乎感兴趣了,转过身,阔脸青胡茬,略带肿胀疲惫,眼神却有力的照过来,努了努嘴感觉好像是要说什么,但仅是扫看了一下,又背身过去。稍有点尴尬,“我姥姥8月份过世了,没来得及回去看……”
“塔蒙各鲁各奴?”(蒙语译:你是内蒙人么?)老蒙古依旧背着身,好想如果转过来就会认出他是谁一样。
“嗯”
“瓜子花生,来,腿让一下”油光满面的女列车员腆着肚子从我身边忽的挤过。
唉?那个老蒙古呢?
弹簧椅牢牢的翻起着,老蒙古似乎和窗外风景一同拉成长长的直线,忽的就消失了,从近到远,广阔无垠,天地一线,色调暗淡。天快黑了。
睡在上铺很难受,老式车厢发出极不情愿的卡塔声,规律的摇晃着,车顶就在眼前半米不到的位置冰凉冰凉。棺材式的窒息感直逼全身,唯有下面铺位上的粗重呼吸声提示生命的存在。
这次回老家很仓促,姥姥在病榻上度过了她不长也不短的人生中最后的2年,那天收到消息时我正昏昏欲睡,得知情况后就准备着手回家,请了假,买了票,临去取票的时候依旧昏昏欲睡,那感觉非常不真实,就像做梦的自己在肆意的、甚至有些恶趣味的操纵着梦中的自己去做一些很出格的事情,于是,我的头就被一辆飞驰而过的电驴抽陀螺一般撞到了地上。
醒过来的时候我依旧躺在地上,周围人偶有几个远远的站在那里看着,发现我站起来后都长呼一口气走开了,那感觉就好像是终于不用被道德和多管闲事左右为难着。我从地上爬起来检查了一下身上没什么大伤,财物也没有被顺走,本来有些晕晕的头又多了一些刺啦啦的疼痛。挪到医院后就被留院观察了一天,复查了张片子没什么大碍,大夫问我有什么异常么?
“最近一直昏沉沉的,睡不醒,但也睡不着,不真实。”
按照医生的话,我吃了1个月的药,拖到十月份才迟迟踏上了回老家的火车。要是姥姥在世的时候,得担心的不行吧,比预定时间晚这么久才回去,她肯定又会说:
“能早回来就早点吧,现在晚一天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了。”
我一惊,因为这句话没有来自我的脑海,而是从我下铺传来,不过是个男人发出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混杂在呼噜声和火车卡塔声中。
我探头下去,“咱爸妈都这么大岁数了,很多事不好说的”哼哼的声音在打着电话,臃肿油腻的冲锋衣稀拉拉的盖在他身上。哦,原来那个老蒙古在我下铺。心莫名有了些安定,但想起姥姥,内心还是涌起一阵阵的悲伤。
我存留的记忆中最早的那部分就有姥姥的影像了,她会抽自己卷的旱烟,上了火的旱烟第一口辛辣的味道常常会呛到她,她说自己生在内蒙的大户人家,15岁那年阿爸翻岭头去要债,结果死在路上,尸体被家里伙计运回来的时候都臭了。苍蝇围着草席晃悠着的时候,她舅舅就已经卷了家财上了勒勒车,拉着老婆飞也似的奔走了。我姥姥的妈本就是个妇道人家,身体也不好,被这么一闹也就没了主心骨,半年不到家财落魄旧疾复发,又赶上抗日战争,一堆俄罗斯毛子打着抗日的旗号在村子里不干好事,我姥姥只得在她15岁那年就被媒人推到姥爷家,转眼好多年好多年就这么过去了。
小的时候常腻歪着姥姥,让她给我讲故事,姥姥的故事里常常有小黄狗知恩图报,还有小羊羔落泪救母,也有一些山神精怪,很多都不记得了,但其中有个小鬼娶亲的故事让我记忆尤深,说是好久以前有个富婆娘,串通远房小叔子害死了自己男人,改嫁那天才发现原来这个小叔子是小鬼,呼啦啦来的请来亲戚也都是纸人,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浑身都是卡塔卡塔的声音,富婆娘吓的把火把扔到酒席上,瞬间喜宴成了火海。说是那富婆从火海里逃出来后半条命都没了啊,也被烧的半死不活的,邻居来救火她拦着大叫:
“别救火啊,里面都是鬼啊,都是鬼!!”
“那她把小鬼和纸人都烧死了么?”我怯生生的问着姥姥。
姥姥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继续道:
“等火灭了,衙门的人过去一看,哪来的鬼影啊,倒是她家上上下下20几口人,全部都被烧死啦。等衙役转身再找那富婆娘算账的时候,发现哪还有什么婆娘啊,分明只有一个被烧焦的纸人而已。”
小时候听到这里都会吓的让姥姥抱,姥姥就笑着抱着我说不怕不怕,然后继续呼哒呼哒抽着烟,小火星也跟着一亮一亮的。
火车到站的时候已经几近黄昏,内蒙古东部的小城海拉尔到了十月已经是晚秋初冬的天气,太阳无力的散着光,我跳上一个小三轮一蹦一蹦的回到了记忆中的小房子。
一路上目光所及都是好多回忆啊,成片的蒿草,风吹过路边扬起一层沙土,三三两两的野狗张望着。我家在东山脚下,小镇一样的城市似乎被时间冻结成一张不可修改的照片,人来人往也就是渐渐消失的长线,就像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一样。
不一会,就到了姥姥家门口,门紧关着。嗨,如果以前,姥姥肯定会开着门倚在门框上等我回家吧。
脚刚落地就听到“嗷”一嗓子,吓的我一嘚瑟。
“阿昇啊,姥姥想死你了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姥姥??姥姥不是已经?我木木的站在门的这一边手足无措,本应该伸出去敲门的手一下不知道放在那里才合适。嘴张了张喉咙却堵着根本发不出声。
“阿昇啊,我知道你在门外,我这就给你开门!”
哄的一下,我脑子里胡成一锅粥,姥姥不是已经过世了么?不过这个声音的确是她老人家啊,怎么回事?而且我还没叫过门啊,逃?不逃?不对,先给妈打个电话,怎么,怎么就……
哐!门开了……
“阿昇,回来了啊……”
手机刷的一下就掉到了地上。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我面前,衣着古怪,面色惨白,周身硫磺味道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双手形如槁枯,悉悉索索的探过来。我也不知道让还是不让,就那么木木的站着,我没有逃走的原因是,我看到我妈,我姨还有老舅,都红着眼默默的站在里屋。
“阿昇啊,没吓着你吧,我就是想你了啊,让我再抱抱,我就走啦”我僵在那里,任由这个操着姥姥声音的女人抱了过来,硫磺的味道直冲大脑,冰凉凉的躯体就这样慢慢的靠了过来,一下紧紧抱住,更加难以呼吸。突然,感觉眼前的景象全都模糊了,唉?我怎么流泪了,被熏的么?显然不适,我是哭了,心中冰凉冰凉的,感觉就像是心被挖空了一样,那感觉,就像是世上的一切已经与我无关,曾经经历的,曾经欢喜悲伤的,不过是过眼云烟,生活,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
被泪水沁湿的视野模糊异常,油画一般奇怪的虚假,“姥姥”的力气越来越大,我却像是不用呼吸了一般,任由其去,忽的,我看到我妈面目惊恐,大张着嘴向我跑了过来,紧接着是我阿姨和老舅,但是似乎都没有声音,默声片一样奔了过来,我低头看了看“姥姥”,怎么有点奇怪,面色虽依旧是非常惨败,不过怎么有点不对劲。我努力的眨了眨眼,姥姥?
不对,抱着我的不是姥姥,是个纸人!
大脑中嗡的一下,伸手想很大力的推开纸人,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很费力,但是推开的一刹那,感觉有什么被狠狠的抽离了身体,连同刚刚那种悲苍的感觉一起被扯走了。
“胡大姐?胡大姐!”老舅从后面接到被我推开的“纸人“,我妈两步并作一步的冲我来扶住我。
我定了定神,唉?怎么又成了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