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宗弼睡着,阿合仔细看了宗隽一眼,见他剑眉星目,面容俊美,颇有宗干年轻时的形容,虽肤色略深,倒少了几分阴柔。
阿合道:“宗隽郎君,那时我年幼,实在对不住你,幸喜你竟好了,我真替你高兴,真的!”
宗隽低头道:“那时我们都小。”
阿合颇尴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宗隽道:“这8~9年来,不曾好好说过话,好多事情,也不记得了吧?”
阿合忽然意识到,这8~9年来,她对宗隽的回忆,真的只停留在那一刻,既没有向前,也没有向后。
宗隽道:“那日我去找你,并没有真的想……我也没想到你那么惊慌……”
阿合道:“我也没想到会把你伤的那么重,真的,实在对不住你。我,我很想补救,可也不敢面对你,那日在帐外看到你,你那般模样,我特别内疚……”
宗隽道:“怎么补救?”
阿合低声道:“不知道。”
宗隽道:“我伤的那么重,差点死掉,你为什么不去看我?”
阿合道:“那时候我太害怕了,你们阿爹要杀我,宗干哥哥和宗弼都跪着求他也不管用……正巧宋人要走,我就偷偷走了。”
宗隽道:“你也不曾问过我?我好了坏了,你一点不知道?这8~9年来,你一句好话,也不曾对我说过……”
阿合落泪,尚未答话,宗弼一众护卫拥进来,阿撒笑道:“方才人多,也未及打扫……”
宗隽见7~8个护卫都赖在营帐里装样子,又把宗弼的饮食器具全部换过,心知无法久留,只低眼冷笑一声,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宗隽忍不住回头,略扫阿合一眼,默默出去了。
阿撒、韩奴、孙和尚、大草里等人松一口气,听宗弼睡得安稳,也都悄悄退出去。
孙和尚瞪眼道:“你们看到没?他俩居然眼泪汪汪的对望?我靠!”
阿撒一声不言语。
韩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拍一下孙和尚脑袋,不教他胡说。
阿合看着宗弼,慢慢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情。人的记忆很奇怪,同样的回忆,换个角度,却是完全不同的情形:
其实宗弼幼时跟彀英一样跋扈,常跟彀英搭伙欺负人。那时候同龄的孩子几乎都被他俩收拾捉弄过。他们挖雪洞埋宗峻,当众笑话宗宪尿裤子,好多次弄坏宗隽的衣服。
真奇怪,宗弼从小就常恼恨宗隽穿的好看,因为嫉妒吗?
好像是吧,即使在宗弼和彀英的联合阻挠下,阿合和宗隽一起写字读书的时光,也总是愉快的,自小乖巧灵秀的宗隽,如果不是因为受伤,性格和经历会跟现在大不相同吧?至少不会这样封闭,至少不会这样怨恨,至少不会这么多年都找不对方向和定位。
他那时还是个孩子,从头到尾,也只是莽莽撞撞的抱了她。
如果不是因为受伤,宗隽的人生,并不会比宗弼差吧?
宗望一行来到青城,向钦宗行礼,与宗翰等人左右分坐。
钦宗道:“二太子,王子宗弼郎君可好些了吗?”
宗望笑道:“感谢陛下挂怀,他昨日已醒了,只是精神倦怠些,待他好了,该教他夫妻来向陛下行礼。”
钦宗道:“二太子过谦。”
宗翰道:“我倒有些纳闷,怎么你们皆唤宗望郎君‘二太子’?”
钦宗便知宗翰不悦,道:“宗望郎君既是大金太祖之子,又是金军右副元帅,‘二太子’之谓,本是尊称。”
宗翰冷哼一声,也不言语。
钦宗道:“寡人昨日与宗翰郎君相谈甚欢,才发现素日愚昧,只道宗翰郎君是多年掌国的大金国相,倒忘了宗翰郎君亦是大金始祖子孙,以长幼故,当称郎君为‘大太子’。”
自是宋人皆称宗翰为“大太子”,后又附会宗辅为“三太子”,宗弼为“四太子”。不久宗翰欲以宗宪为“五太子”,宗望又欲以宗隽为“五太子”,终因“太子”太多作罢。
宗翰道:“说到长幼,陛下年轻,倒是贵国上皇年纪与我相仿,陛下何不让上皇来此?”
钦宗道:“太上皇连日惊惶,病的颇重,纵然来此,只怕不能相谈国事。”
宗翰道:“若论岁数,他还小我两岁,怎么就不能相谈国事呢?”
钦宗道:“太上皇虽小国相大太子二岁,却是自小孱弱,娇生惯养。况这一年来,他早已不问国事,望国相大太子怜他老弱,不必请他亲至。”
宗翰点头,道:“既如此,和议不过认罪、投降、割地、奉正朔而已。”
钦宗强忍泪水,慢慢道:“听凭国相大太子安排。”
宗翰便让钦宗写降表,自与宗望商议一应事务。
下午,钦宗降表写就,宗翰教李若水读了一遍,道:“听起来,也不似能唱的,何不用那个什么说的比唱的好听四六骈文?”
李若水吃惊道:“一国降表,何必用骈文?”
宗翰笑道:“只因我常听宗宪读书,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既是一国降表,也当多些仪式场面。”
李若水无奈,具报钦宗。
钦宗原不似徽宗天纵文采,又身处这样屈辱绝望的环境,反复涂改了一夜,才又将降书写就。
宗翰甚喜,让宗宪来读,其书略云[1]:“臣桓言:伏以今月二十五日,大兵登城,出郊谢罪者。长驱万里,远勤问罪之师;金庇一宗,仰戴隆宽之德。感深念咎,俯极危衷。臣诚惶诚惧,顿首顿首。猥以眇躬,奉承大统。懵不更事,济以学非。昧于知人,动成过举。重烦元帅,来攻陋邦。三里之城,已失藩维之守;九庙之祀,当成煨炉之余。不图深仁,曲假残息。兹盖伏遇伯大金皇帝乾坤之德甚溥,日月之照无私。不怒之威,既追踪于汤、武;好生之德,且俪美于唐虞。弗念一夫之辜,特全万人之命,宇宙载肃,宗社获安。文轨既同,永托保存之惠;云天在望,徒深向往之诚。无任瞻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臣桓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谨言。”
后又添改,内有“既烦汗马之劳,敢援牵羊之请”、“上皇失德以播迁,微臣捐躯而听命”、“社稷不陨,寰海再安”等语[2]。
十二月初二,金军左右二帅设香案,教钦宗面北诵读降表。之后,二帅亦面北遥拜,向大金列祖列宗奏捷。
投降仪式结束后,二帅又设正宴款待钦宗一行,约定:金宋以黄河为界,宋朝奉金正朔,万世修好。
钦宗命人以重礼相谢二帅,宗望甚喜,宗翰却不屑道:“都城既破,一人一物,皆我所有。陛下此来所议者大,以此何为?果欲赏赐,只与将士吧。”
钦宗一声不言语。
当天下午,钦宗一行终于走出金营。此时汴梁军民早已聚集在南熏门外,肩摩臂属,翘首以盼。因连日雨雪,道路泥泞,百姓又自发运土填路,专待钦宗。
钦宗一行未至南熏门,士民望见钦宗华盖,皆欢呼喧腾,山呼万岁。
钦宗脱得险境,忍不住痛哭流涕,呜咽不能言。
至宣德门,百姓护拥而至,相与恸哭,钦宗哭道:“朕将谓不与万民相见。”
当夜,二帅又命金军搜捕劫掠贼寇,捕杀百余人,汴梁军民颇感激,皆以为家业将安。
十二月初三,二帅接金太宗谕旨,拟照搬汴梁所有建设会宁。又教二帅废弃赵氏,另择新君。
宗翰、宗望颇意外,不料金太宗有废立心。
宗翰道:“我看赵家子弟虽怯懦,颇仁孝,言行进退礼数周全。昨日汴梁百姓焚香燃顶,塞道相迎,足见民心所属,岂可轻废?”
宗望道:“皇上所虑,正是赵氏尚据民心吧。”
宗翰醒悟,长叹一声,点头应允。
十二月初四开始,金军开始检视宋朝府库内帑,有计划有目标的竭尽搜罗所有财物:
先是各类文集典藏,珍宝礼器,乃至天子仪仗,无所不包。
之后搜罗良马牲畜,以至于士大夫出入,只能骑驴乘轿,乃至步行。
之后各色军械甲杖、官吏内侍。
之后散兵流民、工匠百戏。
之后美酒佳酿、药方药剂。
之后金百万锭,银五百万锭,绢帛一千万匹,逼得宋朝卖官鬻爵,甚至出卖僧道衣钵名号,连香茶、咸盐都用来抵凑。
之后有罪的权贵人家,有蔡京、童贯、王黼等二十家亲眷仆从。
之后拘抄商贾大富之家。
……
凡此种种,有时仅一日所取竟有[3]:
“画工百人,医官二百人,诸般百戏一百人,教坊四百人,木匠五十人,竹瓦泥匠、石匠各三十人,走马打球弟子七人,鞍作十人,玉匠一百人,内臣五十人,街市弟子五十人,学士院待诏五人,筑球供奉五人,金银匠八十人,吏人五十人,八作务五十人,后苑作五十人,司天台官吏五十人,弟子帘前小唱二十人,杂戏一百五十人,舞旋弟子五十人”;
“金辂玉辇法物、法驾、仪仗、驾头,皇后玉车,宰相子弟车,诸王法服,宰相、百官朝服,皇后衣服,御驾、御鞍,御尘拂子,御马二十匹,珊瑚鞭两条,御前法服、仪仗,内家乐女、乐器,大晟乐器,钧容班一百人并乐器,内官脚色”;
“国子监书库官,太常寺官吏,秘书省书库官吏,后苑作官吏,五寺三监大夫,合台官吏,左司吏部官吏,鸿胪寺官吏,太医局官吏,市易务官吏”;
“大内图,夏国图,天下州府、尚书省图,百王图,宝箓宫图,隆德宫图,相国寺图,五岳观图,神霄宫图,天宁寺图,本朝开国登宝位赦书旧本,夏国奏举书本”;
“红笺纸、铜古器二万五千,酒一百担,米五百石,大牛车一千,油车二千,凉伞一千,太医局灵宝丹二万八千七百贴”。
[1]出自《靖康稗史之四·南征录汇笺证》,并不是最终降表文字
[2]出自《三朝北盟会编》,未录降表全文。
[3]出自《三朝北盟会编》正月三十日记载,看来金人确实有志照搬汴梁建设自己的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