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弼叹一口气,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不过我萨萨以后,估计也会为此气恼。”
阿撒道:“徒单夫人的事,且再讨论,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宗弼点头。
一时莺哥进来,待要问话,宗弼愈发装的神志不清。
莺哥又大骂阿撒和韩奴,阿撒和韩奴都不吭声。
一时彀英也来了,听说宗弼不吃饭,又回家拿了冰镇葡萄来,道:“这都是西域进贡的鲜葡萄,挺不易得的,幸而有这些冰存着,要不早坏了,你身上不好,又不肯吃饭,吃些葡萄好受些。”
宗弼便跟彀英吃些葡萄,彀英见他爱吃,又让家人把剩下的都拿来。
宗弼吃到最后,道:“怎么吃着还有股酒味?”
彀英道:“本来就是酿酒的啊。”
宗弼觉得有理,又继续吃,结果本自虚弱,又添中毒,当天上吐下泻,到后来连胆汁都吐出来,趴在炕沿上气不接下气。
莺哥本不肯见彀英,听说宗弼病的更重,径带了家人来赶彀英,把他从大门直打出去,回来便守着宗弼哭。
宗弼拉着她手,道:“你也不必担心,我这么壮健,几天就好了。”
莺哥哭道:“还说什么壮健,只一天功夫,就瘦了好些,手脚都冰凉没力气,彀英还拿些寒凉腐坏的东西害你……”
宗弼道:“他也不是故意的,我俩从小都不曾病过,哪管什么寒凉不寒凉。”
莺哥道:“都是他教坏你!”
宗弼道:“我并没有什么啊,兴许明日就好了……莺莺姐姐,你不必担心,我在一日,定护你母子一日,便我死了,你是这家的女主人,谁也不会欺负你。”
莺哥哭道:“你是我第三个丈夫,当日你答应为我母子做主,若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宗弼在家躺了几天,身子渐好。莺哥怕他脾胃不顺,每日只许他吃些清淡素食,又不教他见外人,搞得他无聊到长草。
这一日,宗干来看宗弼,道:“你既好了,又嫌烦闷,可一起来读书,这几日我让蔡松年教呢,他虽年轻,文才甚好,你平日带他行军,也该多向他请教。”
宗弼道:“我还没好利索呢,不能劳神。”
宗干道:“胡说,纵你不肯学习,一起的年轻人甚多,解闷也是好的。”
次日,宗弼便装模作样跟着一帮年轻贵族读书,这帮贵族,年幼的五六岁,年长的也不过宗弼一般年纪,大家嘻嘻哈哈的,也不把蔡松年放在眼里,只当是玩。
蔡松年先前已教了几首唐诗,因宗弼来,又特意复习了下,教彀英读诗。
彀英也不识字,张口胡诌道:
“床前明月光,
捉奸要成双。
点起灯笼来,
原是两个郎。”
蔡松年在众人的哄笑中气的要吐血,又叫宗强读诗。
宗强也胡诌道:
“鹅,鹅,鹅,
铁锅炖天鹅。
好肉配好酒,
好汤要泡馍。”
众人都叫好,便要炖鹅吃,一时也没人理蔡松年,把他晾在一边面壁。
正巧宗干来检查,看到大家起哄,骂道:“都给我坐好!才什么时候就吃饭!”
众人老实坐下,不再胡诌。
宗干道:“宗弼,你不是会写名吗?写个我看看。”
宗弼无奈,抓着笔写了“兀术”两个字。
宗干道:“彀英,看看写的什么字?”
彀英看一眼,念道:“宗弼。”
宗干气的要打人,骂道:“自小教着你们写字,如今愈发名字都不认识,还敢欺负先生,都给我站后面去!”
宗弼和彀英便贴墙站在后面。
宗强道:“大哥,我们并没欺负他啊,若他生气,我单手单脚让他!”
宗干道:“你也给我站后面去!”
宗强无奈,也站到后面。
宗干道:“蔡先生都教了你们什么?你们挨个念,念不出的,都后面站着,不许吃饭!”
不一会儿,屋子后面已经站了两排,只剩下几个小的倒还记得蔡松年教了什么。
蒲察夫人8岁的儿子完颜亶念道: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宗干甚慰。
宗干5岁的庶子完颜亮[1]念道: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宗干笑道:“难为你这么小竟能记住这首诗,你知道这首诗的意思吗?”
完颜亮点头,道:“单车独骑,一往无前,大漠长河,千古壮观。”
宗干甚喜,蔡松年亦叹讶。
宗干再看后面罚站的两排,道:“你们可记住什么了?”
宗弼道:“我们好歹还知道押韵。”
宗干叹一口气,道:“说的也是,你们常年行军,眼下记住了,下次也一样忘记,且诗词之类,于你们关系不大,倒是学些兵法史书之类,说不定还好些——中午吃什么?”
宗强道:“铁锅炖天鹅。”
罚站的两排又开始哄笑。
宗干向蔡松年道:“虽有些不恭,但女真人确实爱吃天鹅,挺好吃的。”
蔡松年略点点头,并不怎么肯吃。
宗干教完颜亶和完颜亮另捧了一些吃的给蔡松年。
蔡松年喜欢两个孩子,笑着接了。
宗弼道:“小蔡,汉人不吃鹅吗?”
蔡松年道:“天鹅吃的少。”
彀英道:“因为抓不到吧?我们有海东青!哪天给你看看‘大美人’,它很会猎天鹅。”
蔡松年道:“海东青那么小,为什么能抓到天鹅呢?”
彀英道:“因为快啊,快,准,狠。天鹅飞的高,海东青飞的更高,从高处直飞下来砸天鹅的头,天鹅受伤,就掉下来摔死了。打仗也是一样的道理,借势蓄力,专攻要害,全力以赴,速战速决。”
蔡松年不言语。
宗弼道:“小蔡,你若喜欢安稳,就留在这吧,反正你也不会打仗。”
蔡松年道:“我还是跟着郎君,总好过被一帮孩子瞧不起,且宗干郎君嘱咐我,一定要教郎君读书写字。”
宗弼笑道:“我连名字都写不好,还读书?”
蔡松年道:“读书也不是为了写名字,总有很多有趣的事情,要自己钻研才有意思。”
彀英笑道:“比如缅铃吗?”
蔡松年道:“那也不止,自己胡来,哪比得上《素女经》《玉房秘诀》[2]之类解的详细。这也如打仗,虽说总要实践,但有兵法指导,常能事半功倍,好过损兵折将之后方知进退。”
宗弼点头,道:“有道理,那《素女经》和《玉房秘诀》都讲了些什么呢?”
蔡松年道:“这个,只好自己看,若说有趣,倒是《飞燕外传》[3]《莺莺传》[4]有意思些。”
蔡松年见宗弼有兴致,便讲些故事给他,指望他纵然不能成个书生,至少得些粗浅常识。末了,蔡松年道:“生而为男子,不当以女色为惑,竟至于失德,坏家败国;生而为女子,不当以妖淫事人,竟至于自辱,招灾引祸。”
宗弼道:“我倒觉得,‘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纵然有规矩宫苑禁锢,挡不住人家你情我愿,反倒是那个汉成帝,他要是真有本事,自然能白天晚上的互不耽误,要不然,那么多皇帝都是宦官不成?那个书生就更可恶,得了便宜卖乖,莺莺一个女子,倒能把他强了不成?若我遇见这等人,也喂他七丸慎恤胶,看他死不死!”
蔡松年一时无语,一则吃惊于宗弼这个生于原始部落、长于辽亡金兴、成于金宋相争的年轻将领,想法如此清奇,二则吃惊于宗弼虽不爱学习,倒入耳不忘。
稍顷,蔡松年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出自《礼记·礼运》,孔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宗弼、彀英傻眼。
蔡松年道:“圣人教育我们,人皆有所欲所恶,不可测度,只有以礼度之,以礼治之。”
宗弼点头,道:“立规矩要顺人心,好规矩能聚人心。”
蔡松年笑道:“郎君高见。”
宗弼道:“可是若因规矩忘却人心,就会有汉成帝这样的废物反做了皇帝,有张生这样的人渣反得了美满,所以于国要改朝换代,于家有因果报应,说到底,终是人心要胜规矩。”
蔡松年点头,道:“《孟子·离娄上》中说,‘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宗弼笑道:“听起来有理,可是帝王得天下,还不是为了遂己欲,己欲无穷,焉能保得万全?”
蔡松年语塞。
宗弼道:“圣人也是人,教不出无欲无私的帝王,造不出不灭不朽的朝代。我啊,只想赚一份大大的家业,让我家人子女几世不愁,什么君临天下的大道理,才不要操心。”
蔡松年生来被教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仿佛一切天经地义,宗弼却是亲身经历多个王朝的兴衰与纷争,并不笃信奉天承运。
此后,蔡松年因材施教、见缝插针、绞尽脑汁、千方百计的帮宗弼补了许多重要的常识和道理,宗弼虽常有惊人之语,但也算态度良好,后来颇认得汉字,能看《素女经》——这是后话。
[1]完颜亮(1122-1161),金朝第四位皇帝,虽然名声很差,但极力推行汉化,是杰出的政治家和文学家。
[2]《素女经》《玄女经》《洞玄子》《玉房秘诀》《玉房指要》等同见于日本丹波康赖撰著的《医心经》,是中国唐至五代传入日本的性学著作。
[3]《飞燕外传》,关于汉成帝皇后赵飞燕及其妹赵合德事迹的艳史小说,其中描写汉成帝醉进7丸慎恤胶,结果与赵合德彻夜狂欢后溺精而死。
[4]《莺莺传》,唐代元稹撰,原题《传奇》,描写张生与崔莺莺恋爱,后又嫌其为“尤物”,将她抛弃的故事。元代王实甫将其改编为结局更为圆满、后世更为熟悉的《西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