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的爱情开始在85年,那时她高中刚刚毕业,高考没考上大学,暂时留在上海纺织厂,一边上班一边准备再战。
这时的她只有十九岁,情窦初开,周围的女同事都是入对出双,每天和恋人散步,逛街,看电影。
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宿舍读书。
春妮的父亲是一个乡村老教师,在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她父亲眼中,八十年代是垮掉的一代,每个人都活的不切实际,追求缥缈无用的理想。
他禁止春妮接触那些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男孩,禁止她去电影院和录像厅,同样禁止她穿短袖短裤,禁止她尝试一切外来的东西。
可见识过外面世界大好风景的春妮怎么会如她父亲的愿。
春节,穿着A字裙搭配墨镜丝袜礼帽和高跟鞋的春妮被她父亲赶出了家门。
那时的她只觉得天下大有可为,头也不回的返回了上海。
紧接着,她又违背了她父亲的愿望,她谈了一个穿着喇叭裤戴蛤蟆镜的男朋友。
那个男人是一个很高很帅的男人,春妮从乡下返回城里时,那个男人开着货车停在路边,搭了她一程。
他们在车上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天,从聊天中,这个男人说起自己高中没毕业就出来跑运输。
“哥,跑运输难吗?”春妮好奇的问道。
那个男人从车后座拿出一把大砍刀,说道:“这个年代就这样,经常遇到车匪路霸。我在车里放着大砍刀,还有撬棍什么的,遇到不对劲就准备开打。有时候看到对方只图财不害命的,就破财消灾。看到对方要害人的,那就只能豁出去了。”
他接着说起,跑运输经常遇到的事。
又说,夜里开车的时候,经常遇到一些妇女,披头散发的坐在公路中间,最开始他们没经验,就会停车下来查看情况。结果两边忽然冒出来一大群人,就把车上的东西给抢了。后来他们开大车的都有经验了,夜里再遇到这种事,都是直接对着人开过去。
这招不能使了,那些拦路抢劫的人,开始在路上摆钉耙,把大树砍倒横在路上。碰到这样的情况,他们也只能认倒霉。冲不过去,抢就抢吧,装个怂卖个乖,只图个人没事就行。
男人一边抽着烟,一边有一茬没一茬的说着。
春妮早就已经听得星星眼,她觉得这就是自己追求的生活。
那种刺激,狂野,不平凡的生活。
这时的春妮整个人都沉浸在自由主义的熏陶之中,她迫切的想摆脱现在百无聊赖的生活。
这个男人满足了她一切的幻想,他读过书,懂得海子和北岛。他强壮,坚毅,成熟。他懂得她所需要的一切。
自然而然的,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很难承受的住,一个时髦而漂亮的女人的诱惑,两个人没有任何的承诺的在一起。
那个男人依旧会经常跑周围县城的运输,偶尔得闲时在上海和她短暂的相聚。
春妮挂着纺织厂的工作,经常和曾经的同学出去鬼混,当初的那一群人,都经历了生活的打击,也体会到了八十年代,并不是他们的时代。
他们笑着,哭着,醉着,拥抱着,搀扶着,用激烈的方式来表达对这个时代的愤怒。
那个男人是在派出所把她接出去的,春妮没有通知自己的家人,她回到纺织厂才知道,自己因为无故旷工已经被开除了。
春妮逐渐冷静了下来,一边打着零工,一边在上海安置了下来,她搬到了一家正在建设的福利院旁边,闲暇时会去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
院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他会记下来每一个来出力的好心人。
那个男人来的次数逐渐少了起来,而春妮的肚子越来越大,她没有去医院,当她例假来晚了时,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对不起。”
那个男人仅仅只丢了这三个字,便甩开她的手开着车离开了。
春妮绝望的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货车,无奈的回到了农村的老家。
“孩子是谁的!”
她父亲拿着扁担,瞪着牛铃大的眼睛看着她。
“不知道。”她摇摇头,说起来挺可笑的,相处了那么多的日子,她甚至都没有问过他的姓名。
“你……”
她父亲指着她,脸色憋的通红,一口气没上来,猛地倒了下去。
她父亲的下葬的时候,她一身白衣的坐在屋里守灵。
那时候的王太婆还是一个风姿犹存的中年女人,她陪在春妮身旁,一遍一遍的催促道:“打了吧,打了吧,妮儿啊,这就是个孽种,你留着不会有好结果的。”
春妮只是摇摇头,温柔的摸着肚子,说:“姨,你不用劝我了,我想留着他,把他养大。”
“你带着个拖油瓶,以后连个男人找不着。”王太婆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春妮并没有理她。
后来的日子,春妮的肚子越来越大,生活逐渐不能自理,她母亲心中憋的难受,整日以泪洗面。
八五年十一月份,春妮成功生下了一个男孩。
春妮母亲在菜地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手中的水桶掉到了地上,她躺在绿油油的白菜地里,再也没有站起来。
春妮处理好了她母亲的后事,带着孩子住在家里的老房子里。
她本想一个人安安生生的照顾孩子长大。
“就是这个妮,气死了自己的爷,又气死了自己的娘!”
“听说她挺着大肚子回来的!”
“孽种!孽种!”
“别说了,她出来了!”
在一个充满恶意的地方会产生什么样的花呢?
结果是毫无疑问的,罪恶的角落必将产生恶之花。
春妮带着孩子又回到了上海,她没有任何收入,也没法兼顾孩子和工作。
周围的邻居可怜她的境遇,想帮她介绍对象,可人家一听说她带着孩子,纷纷摇着头离开。
春妮为数不多的积蓄很快花完了,家里该卖的也卖光了。
1985年12月25日
西方的圣诞节
春妮早早起床,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饭。
她从衣柜深处翻出了很久没穿过的A字裙、墨镜、丝袜、礼帽和高跟鞋。
她照着镜子一件一件的穿好,整理好,把帽子垫在孩子身子底下,方便自己抱着。
趁着凌晨满是雾气
春妮抱着孩子跑到了黄浦江旁边,
从清晨到中午
春妮久久的凝视着奔流不息的江水。
“哇哇哇!!”
孩子的哭声把她唤醒,她温柔的摇晃着婴儿,让他慢慢陷入熟睡。
她看了一眼黄浦江水,又看了一眼在自己怀中熟睡的婴儿。
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她虽然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但实在不舍得让自己坚持生下来的生命随着自己结束。
回去的路上,路过福利院。
春妮温柔的看着依然沉浸在睡梦中的婴儿。
“多可爱啊,我甚至来不及给你起名字。”
春妮喃喃的说道,“我多么希望能陪着你长大,看着你学会说话,走路,和别的小朋友玩耍。我多么希望能看着结婚,生子,慢慢老去,过着与我完全不同的人生。”
春妮看着门口尚未挂上的福利院牌子,把婴儿放在牌子旁边,转身离去。
“孩子,这一刻的我是多么希望能结束自己的人生,让自己不必这么疲惫的生活。
可是我不能带你一起走。
和你在一起的我是如此软弱,甚至连结束自己的生命都做不到。
孩子,我离开了,也可能会不再存在。
不
你还是当我从未存在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