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酒楼里,只有钟其道一人的笑声在此回荡。许多宾客瞪大眼眶,不敢相信他这样的铁面阎王也会有笑得如此失态的一天。
“哈哈哈哈……陈大人你……哈哈……实在是,哈哈哈……实在是太有意思了!”钟其道捂着肚子痛笑,断断续续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陈刻笑着回应:“好多年没人这么喜欢我的笑话了!你也挺有意思的。”
钟其道好不容易才收回笑声,但依旧满脸笑意,如同春光拂面,和刚刚严肃冷漠的刑部侍郎判若两人。
“让诸位见笑了。我来煌国二十三年有余,从来都是硬撑着脸,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该怎么笑了,没想到陈大人一句话就让我忆了起来!果然是我道行还不够深啊!”
酒楼里再次哗然,钟其道此言,就是认定了他是岚国谍子的事实!
煌岚两国相争已有数百年,彼此渗透布置并不算稀奇,但岚国的谍子竟然能够爬到煌国刑部侍郎的高位,这是足以轰动澜域的奇耻大辱!
“倒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我挺擅长说笑话的,可惜总是没人听得懂。”陈刻难得愁了愁,“要是像你这么有意思的人多点该多好?”
“不行了不行了!”钟其道连连摆手,憋笑道:“陈大人赶紧带我走吧!再听你说些笑话,只怕我这张老脸都得笑落在这儿咯!”
“我很擅长说笑话!这不是笑话!”陈刻总在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较真,“而且,来都来了,只带走你一个可不够!”
他歪歪脑袋,向身边的庆王问道:“殿下,我这说法,您可满意?”
庆王脸色铁青,冷哼以应。
“殿下您喜欢就好。”陈刻笑眯眯说道,随即挥了挥手,“那我可就继续了。”
影卫再次动起手来,这回可没有人敢与他们对峙,一个岚国暗谍的帽子盖在头上,他们谁也扛不住!
“陈刻!想动我?拿出证据来!否则本官必定亲自面见圣上!参你一本!”
拼命反抗的是平天监赵无涯,被影卫抓住后还在挣扎不休,此时披头散发形同厉鬼。
“陈大人!冤枉啊!下官一心为大煌效力,怎可能是岚国暗谍!望大人明鉴啊!”
圆圆滚滚的的是大理寺刘铮,平日里低调无闻,没想到这次他也有一份。
庆王脸色更加难看,只字未吐,便就拂袖转身离去。他今日设下的庆功宴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与之相对的,是钟其道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说道:“原来陛下并非不信任兵部,而是最为信任才对!也是,该漏出来的没少分毫,不该漏出来的不多一丝,恰好让我看得到大人的胃口。如此精准,想必是大人亲自插手了吧?看来陛下的信任,也是奔着大人您去的呢?”
陈刻也是在笑着,两人此时的关系不像是猎人与猎物,反倒更像是同赴宴的多年好友。
“说的不错,继续。”
“大人的胃口明明吃得下两只熊掌,却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地只吃了一只。我原先还想着大人用另一只熊掌的胃口去品尝了什么山珍海味,没想到这个‘想’字就是一把火,等着我这份鱼翅自己下锅呢!”
“哈哈哈哈!如此形象!看来钟大人也是一位老饕?”陈刻拍拍手掌称赞道。
钟其道苦笑道:“这些年里一直撑着脸,总得用点什么东西塞住嘴巴,才不至于乱说话。不过我只会吃,可比不得大人,不仅会品,连选材打猎,下手烹调都是信手拈来。术庭评点天下谋者,将‘陈阴’与‘云算’并列,这下我可是心服口服了!”
“看得这么通透,难怪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藏了二十多年。”陈刻笑吟吟地说着,顺带扫了满堂宾客一眼,“也罢,那就给你们留根独苗。看看那位‘云算’,能算得出多少!”
钟其道躬身行礼:“谢过陈大人!”
陈刻挥了挥手,施施然离开朝天阙。十名影卫押着三人跟随而去。留下满堂宾客,鸦雀无声。
在座众人都是久经风雨的明都贵要,却依旧被此事震惊得不能言语。
他们……怎么能是岚国谍子呢?
钟其道还好说,他素来冷酷肃穆,铁面无情,除却同僚以外,倒也没多少人喜欢跟他打交道。但赵无涯与刘铮可不一样,此间众人与他们相识交好的绝不在少数,私底下有交易来往的更是难以计数,若是宫里那位打算彻查此事……
一念至此,不少人面色都苍白了许多。
叶年轮摸了摸下巴,他心里无鬼,自然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他更在意的是陈刻本人的举动。
钟其道无疑是一条大鱼,这种藏在深海之中的巨物绝非轻易能钓上来的。陈刻是用什么作饵?钓到以后打算如何处置?还有钟其道所说的熊掌又是什么?陈刻留下的“独苗”又是谁?
叶年轮越想越入神,他和墨尊相似,都对那位琢磨不透的影王有着极深的忌惮,为他思虑再多都不为过。
但温和拍了拍他肩膀打断了他的沉思:“年轮,今夜风波涌动,不若早点离席吧!”
说罢悄悄抬抬手,指向席间众人。
叶年轮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朝天阙里不少人都脸色怪异,神情慌张,其中甚至不乏在明都摸爬打滚多年的老狐狸。
这真是极有意思的事情。
叶年轮微微摇头不再去想,对温和作揖说道:“师兄说的有理。不过今晚发生的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隔日登门拜访,向老师请教一二,还请师兄替我向老师提前问候一声。”
温和笑道:“求之不得,我家那老头子可就等着你上门呢。”
今夜发生了这件事,宴席自然无法继续,众人纷纷告退,不欢而散。
叶年轮离开席间,坐上马车打道回府。
朝天阙地处明都繁华地带,与贵族居地并不甚远,没过多久,马车便已经停在朝阳伯府前。
“老宋,替我去将镇明司近日行动的卷宗尽数取来,”刚下车的叶年轮叫住马夫,顿了顿,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印章递给马夫,继续说道:“走兵部的路子,用我的名字。”
钟其道就是从兵部入手才被抓住马脚,但叶年轮没有丝毫顾虑。当时的情报封锁,不仅只是兵部工部联手,还有镇明司和他参与其中。他出使道盟,本就是参与者之一,现在要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实属再正常不过。
更何况……眼前这人就是陈刻的人,陈刻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对自己做些什么。
宋姓马夫兼管事低头应答:“是,老爷!”
叶年轮走进院子,东边的主房亮着灯火。
淡淡的酒香随着开门声弥漫了进来,坐在烛火边的莫寞放下手里捧着的书,朝叶年轮微微笑道:“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还没让丫鬟准备热水呢。”
“已经吩咐画眉去烧了。”叶年轮脱下带着酒香的裘袍,说道:“宴上出了点事情,陈刻出现了。”
莫寞皱了皱好看的鼻子,她不是养尊处优见识短浅的贵族妇人,和叶年轮墨尊一样是那件事情亲历者的她,很清楚陈刻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麻烦,这个名字就很麻烦。
一只手伸过来捏了捏她皱起的鼻尖,惹得她羞嗔地撇过头去:“你干嘛呢?”
虽是夫妻,但因为下身瘫痪的原因,两人至今未曾圆房,这般亲昵的举动,在两人间已经能被称作调情了。
叶年轮满意地收回作怪的手,心想不愧是我媳妇儿,手感真好。
“我让老宋去取近日关于镇明司的卷宗,应该很快就会送来。陈刻此次出手疑点太多,希望能从卷宗里找到些什么吧。”叶年轮伸了个懒腰,“身上沾了些酒味,我先去洗洗,不然待会儿你又不肯让我搂着了。”
莫寞面颊微红,滑动轮椅朝叶年轮膝盖撞去,“快走快走!”
叶年轮嘿嘿笑道,不顾莫寞的娇羞,使劲在她额上亲了一口,然后一溜烟跑出了房内。
莫寞看着那家伙溜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叹气声里,似有恼怒,又似有欢喜。
确实是欢喜的。
她与他的相识相恋,简直如同梦幻一般。
不论在哪里,都会有着这样的故事:来到森林里的少年遇见了漂亮的妖精,于是,一见钟情。
而那年的林间湖畔,他还是刚从故乡走出来的青涩少年,她一袭红衣,还灵动如翩翩红蝶,艳丽如林间妖精。他们的故事,便从那惊鸿一面开始。
或许是那顿烤鱼,或许是那席夜话,也或许是离别时他赠送给她的那束蓝徘徊,莫名的情愫,就这么悄悄地萌芽。
后来两人再次相遇时,已经是在武宁术场。他成为了术道天才,她成为了武宁之蝶。
正如才子配佳人,也如红蝶醉蓝玫。他们一起在术场修行,一起在明都闯荡,一起收养了那只名叫墨尊的小狗……
情愫的萌芽成长为令两人相恋的藤蔓,便成为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这根藤蔓,哪怕后来她成为了陈刻控制他的质子,哪怕那年寒冬凛人,两人落魄,哪怕她已经下身瘫痪,红衣依旧,但蝶舞不在,依旧将两人紧紧相连。他也始终陪伴在她的身边,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凡人女子的一生,不过嫁人生子育儿而已,不论是夫婿还是生活,都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但她不同,她曾是修行者,哪怕失去了双腿不能再继续修行,她的眼界依然开阔,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一位伴侣,一个知己。
那就是叶年轮。
莫寞使劲拍了拍双腿,似乎是想要感受到痛楚。
“你一定能站起来的!年轮和小尊可都还没放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