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京城发生瘟疫，接连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城中人人惶恐，城外百姓接连死去，朝中大臣联名上书，不得已，下令封城。
那年我十三岁。
我从小体弱，又患有不治之症，听父亲讲，我家祖上有修仙且得道的高人，祖辈生活在蓬莱山一代，到爷爷辈才来到长安，父亲朝中为官，母亲是苏杭有名的秀女，三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蓬莱山治病，听闻是祖先托梦给父亲，说是我的病需得寻到一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男子才能治愈，且这男子须得养在家中，与我同吃同寝，时时刻刻都需与我在一起，我大病初愈之时就是他死亡之日。
我没在意过生死，只是那年纷飞的大雪让我滋生了苟且在世上的欲望，那场瘟疫也让我无比惧怕冰冷的尸体，阴森惨白的骷髅。
那时虽然只有十几岁，想来是病痛的折磨，我对世间所有悲欢离合，生死别离都没有过多的感触，好像，我也从未为了什么哭过。
众人皆说我生性凉薄，我也未曾反驳，只是，那日城门外，死人堆里的小男孩让我不住停下脚步，他看着我，浑身散发着死人的气息，我的仆人不敢靠近他，我走到他身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宋欢。”
他睁着圆鼓鼓的眼睛，丝毫不见害怕，头发乱糟糟的，衣衫褴褛，他问我“你是来带我走的，还是来杀我的？”
他的眼神中没有生的欲望，亦没有死的恐惧。
“为什么要杀你？”
“前几日官兵半夜里将好几个患病的村民都杀了。”
‘’你的父母呢？”我问他
“我没有父母。”他说
“你在这里多久呢？”
“不记得。”
“你愿意跟我走吗？”
“你不怕我，我就跟你走。”
“何故如此说?”
“少爷难道不知我是死人堆里的活物？不怕我将病传染给你？”
“你这么久都没有死，定是阎王饶了你的小命，我不怕。”
合欢笑了起来，我从未见过如此纯真的笑容“今后你就跟了我，改名合欢，如何？”
“好，合欢。”
那日大雪纷飞，城外阴风阵阵，我不知那死人堆的小男孩是我的救命稻草，穷极一生，以为是自己救了合欢，熟不知，自那之后的每个日夜，都是合欢在用他的精魄在救赎着我，我高高在上，从不屑于低头看一眼他，就算我知道，我喜欢上了他，我也不愿意承认。可怜合欢，日夜以血为引，以骨为皿，活生生将自己弄成药材，数年如一日陪在我身边。
而我，我自私，我把自己的私欲与合欢对我的爱混为一谈，我欺骗他，利用他，只是为了自己能够活着，若我足够爱他，死，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彗夭，你知道这世上最让人心疼的事是什么吗？”
我摇头。
顾错的眼角潮湿，缓缓道“是他走了，独独留下你。”
“那，你与合欢后来如何了？”我问
顾错垂眉，目光朝向远方。
我带合欢回了府中，家人起初反对，因合欢是我在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不知为何，几日后，父亲突然松口说可以让合欢留下，并以养子的身份对待，与我同吃同住，我长合欢七岁，起初不习惯与他一起，后来发现合欢异常怕冷，脸颊时常呈青色，只有与我在一起时才会将揣在怀里的手放下来。
慢慢的，合欢变得开朗起来，他虽不苟言笑，但对府中下人极好，他好像生来就会医术，府中有人生病他都会医好，只是他极少说话，常常坐在离我两丈远的地方。
那年中元节，他坐在梅树下，半眯着眼睛，身着红色披风，瓣瓣梅花乘着风悄然落在他的脸颊，衣襟，靴子上，我站在窗子后看着他，他睁开眼睛，将遗落在身上的花瓣捡起揣在袖子里。仰起头看着那棵梅树。
我不敢动弹，生怕打扰到他，他难得对某件事物如此感兴趣。
我看着他，他仿佛是看到了我，缓缓转过头来“少爷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作甚。”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合欢转过身，微微一笑“少爷，过来。”
我走出房门，走到他跟前，低眉看着他，他的个头已经在我耳朵处。
“少爷，今日能不能陪我出去玩？”
我顿了顿，这合欢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离我都是两丈远。
“出去作甚？”
合欢低下头，从袖子里掏出方才的一些梅花瓣“今日是合欢的时辰。”
“你从未说过中元节是你的生辰啊。”
“我来府中这几年，未曾过过生辰，想来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正巧今日是中元节，便做了我得生辰日吧。”
我才恍然大悟，这几年，合欢确是未曾过过生辰。
合欢看着我，眸子漆黑的异于常人，眉心的那颗朱砂痣愈发的明显，我鬼使神差的去摸那颗朱砂痣，喃喃道“这朱砂，第一次见你眉间并没有，怎么近几年它如此明显？”
合欢后退一步，看着我“少爷，合欢不知，少爷时常距我两丈远，怎会知道合欢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我的手悬在半空，良久，才缓缓放下“中元节有花灯会，晚上去如何？”
合欢理了理衣襟“少爷说何时便是何时，我有点乏了，先回房歇息。”
也不怕你笑话，这合欢，虽说与我同寝，但他不愿与我住在一起，在父亲的百般要求下，他才同意与我住在一起，只是，他的床在我的头顶，合欢生性怕冷，半夜时常发抖，有时，他会顺着暖流神不知鬼不觉的爬到我的被窝，我知道合欢怕羞，好面子，等他身子暖些，我便将他抱回他的榻上。
那天傍晚，我带他去了庙会，他一直跟在我身后，好几次我转身都差点踩到他的脚。
“合欢，你与我并肩走，可好，你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怕会伤者你。”
“不妨事的，少爷，你转身，我便停下来，左不过会踩到脚。”
“中元节街上的人如此多，你怎知不会跟丢我。”
我要求再三，合欢也不与我一起走，依旧跟在我身后，我拗不过他，只好顺着他的意。
我与合欢就这样走在大街上，人群中，我不住的回头看合欢，怕他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冲散。
合欢本就长得俊俏，又会医术，惹得城中女子竞相争夺，有的装病来府上，为的就是见合欢一面，有的甚至当面表意，要与合欢在一起，合欢只管看病，其他的都一一拒绝。府中人都说合欢中意管家的女儿，叶辜，我从未问过，也不相信。
那晚月光皎皎，温柔的洒在众人的头发上，肩上，我与合欢被一群妙龄少女突然包围，她们一个个的要与合欢说话，合欢显然被这阵势吓坏了，一个劲的看着我。
“大家都不要挤，我与合欢今晚有要事，各位姑娘若是身体抱恙，明日可以来我府上。”
“不要，我们好不容易才看到合欢公子，怎得又要等到明日，难道我们不知，合欢公子把脉都是挡纱吗？”
众女子嚷嚷起来，我招架不住，一把拉起合欢跑了起来。
合欢的手确是冰冷，一点都不像是一个男子的手，跑了一会，合欢便跑不动了，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问
“我胸口闷得慌。”
“怎会如此，你不是会医术吗？”
合欢笑了起来“少爷难道不知，医不自医这句话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合欢发自心扉的笑，不由得心中一沉“那······”
“少爷不必担心，回去休息会便好。”
我与合欢坐在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不知说些什么，合欢也不说话，气氛骤然变得奇怪，我才发现，我还拉着合欢的手。
良久，我问“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有什么心愿？”
合欢看了眼我，道“少爷何时成婚？可有良人相配？”
我不知合欢会问这个问题，道“少时定了娃娃亲，不过我体弱，想来也不作数了。”
合欢抽离他的手，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应该的，如今你的身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京中想嫁与你的名门闺秀不在少数。”
“那你呢，我问？”
合欢不再看我望着远方“我不成婚，自然也就没有良人。”
我笑了笑，理了理凌乱的衣衫“说，你的生辰愿望。”
合欢顿了顿，缓缓道“我希望少爷不再离我两丈远。”
“是你距我两丈远，我一靠近，你便后退，怎么如今倒成了我距你两丈远。”
“少爷一直如此，当然不知究竟是谁离谁两丈远。”
“合欢，你，你当真喜欢管家的女儿啊？”我试探性的问
“你听谁说的？”
“管家说的，还有，还有我看你对叶辜比其他人都要好。”
合欢转过头看着我“你若知道我喜欢谁，便不会如此问。”
“那你是不喜欢叶辜？还是另有他人？”
合欢没有回答。
我知道，合欢不喜欢叶辜，我也未曾想过他会喜欢上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