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一个下流女人,都能够如此牵连你的心,可是呢,有一个人醉心于你,你却偏偏的不理睬,这却是什么道理
只为好事多磨。临别。箧情思难得。颦眉愁黛假作态。反侧首笑靥。眉飞色舞逗乐。奈何。为恨欢娱少。管他碧天有无路。只为暂且笑。《荷叶杯》
翌日,张其芬与陈母回到家,陈烽便向张其芬打听起二表哥的事来。张其芬便祥细地叙说了姐姐向父亲请求让二哥继续上学的事和父亲对二哥的事情所表示的态度。陈烽此刻只有十分的激愤,丝毫没有错愕的神情,因为他早已预感了事情的结果。他只是为二表哥不平,但是没有力量去帮助。他将手里的书远远的扔到桌子上,垂着臂,往后退了一两步,直到床沿触着屁股他也没回头看一眼,他也不知自己毕竟在望什么,确实不知道。他向后坐下去,沉默片刻,就将身子横躺在床上,双手反枕在头下,两腿长长地拖下来,右脚压在左脚上,左右不停地摆动着——也许是下意识的动作。张其芬瞥了瞥他那副难看的姿势,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相隔了一段时间,张其芬又走了进来,宽慰似地对陈烽说:表哥,你且坐好了,二哥的事......请你不要为他的事而悲伤,何苦呢?我们自己的路总还是要自己去走的,它毕竟是平坦还是坎坷,我们也都未必知道。眼前呢,也别去管它终于如何,走一处讲一处呗。她稍顿片刻,用手指挑了挑额前的流海,在桌旁坐下身,把眼远远地盯着陈烽说:再说呢,二哥也是个人,他离开了你的关心,不还是会好好的生存下去么?然而,更何况,你的关心对他来说又起不了什么根本的作用呢?张其芬又顿了一下,自语似地说:至少是对他起不了什么作用!
路,我自己是会去走的,并且,会走得很好,会使自己满意。
陈烽默默地想着二表哥的话,起了床,立直身,将头往后仰过去,摇了几摇,似乎要极力摆脱什么,然后靠过来抓书包,他猝然想起了什么,就问道:其芬,我的东西少了一件,你可曾拿来?
什么东西呢?张其芬故作惊愕地反问道。
我的日记本。昨天上午还在书包里好好的,后来去找它,竟然不见了。你可拿了没有?
没有拿。张其芬认真地摇起头。
是真的?
是真的,我拿你的日记做什么?
我不信……待我去看一看你的书包,陈烽说着便要走出去。
你且站住。张其芬命令说。陈烽也便在角门口站住了,他转过头,不解地去望她。张其芬生气的嚷道:你是什么人?竟敢随意去搜人家的书包?我又不是小偷。她说完,眼睛睁得圆圆的,嗔怪地瞪着陈烽。她两眉微微向外撅上去,抿了嘴,鼻子纵起一堆,折叠着些不屑与火气。她张口再要说什么,突然被陈烽阻止了。他挥下手,转回身赔罪说:别生气,不看就是了。我本当我们兄妹可以随便的,不料却得罪了你,以后是要慎重些的。陈烽许久的赔着一副笑脸。
张其芬沉默了一下,蓦地抬起头,对他说:对嘞,你还是看一看的好,省得大家犯嫌疑。
不看就是了。
是得看一看的。张其芬说着走出去,把自己的书包拿了进来,对这边只一扔,满脸嫌怨的神色。陈烽笑着将书包还给她。看一看也好,兴许在我书包内呢?她接了书包,赌气似地倒了个底朝天,一些书便是零乱地堆在了书桌上。瞬息间,他们同时发现了一个红壳日记本——就是它!他们认得的。陈烽很快地瞥她一眼,她还没来及去望他,他便移开了目光,装着没看见。唉哟,该死!它果真在里面呢!真玄乎!可又是真真实实的。我并不曾拿它呀!怎么就会跑到我的书包里来了呢?奇怪!奇怪!张其芬微微摇着首,惊讶地叫嚷着。陈烽别过脸,不去看她,也不看桌上,只是装着没听见。给你的,真玄乎!张其芬生气地将日记本扔过来。
陈烽接过日记本,看了看,抱歉说:对了,是我装进去的,怎么一时就忘却了呢?你看,真该死!
真的吗?
是真的。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装腔作势一番呢?张其芬满脸上猝然现出了挪揄的笑容。
啧啧,这……,陈烽忽然语塞了,他将日记本摊在桌上,尴尬地翻弄起来,遽然,他发现有几行小字,是新写的,于是他仔细地看起来,原来是一首小诗:
你是一片阳光,
一团火,
又是一首诗!
你照亮我的心,
熔化我的身体,
让我千万遍的呤咏你!
斐斐
一九八五年月日
你在看什么呢?张其芬好奇地扭歪了头问。
我——我——没看什么。陈烽急忙地将日记合起来,竟有点惊慌失措的神色。
让我看看毕竟是什么使你如此惊慌。
不……
就要看!张其芬一面说,于是就逼了过来。
陈烽将它急速地塞进裤兜里,赶忙掩饰说:没什么!没什么!
哟,我就不信,有什么秘密就不能让我看一看!哼,早知翻它个够。张其芬撇着嘴,收拾着桌上的书籍。得啦,不给看也罢,待会儿,上学的路上,我与你谈件事。她说着便要走出去。
什么事?陈烽坐直了身子,随口问道。
哎,我问你,你说,你喜欢姐姐吗?张其芬已经跨出门,她回转身,将头探进来问,两只天禀聪颖的眼睛也就没有离开他那张惶遽的脸,显出了一副天真烂漫的童稚劲。
我——我——你——。陈烽愈加惶遽。
熊像,咯咯咯……一串悦耳的笑声,不,是刺耳。
终于,他摇着头,站起身,用手直指着张其芬大声质问:这是什么话?亏得你还是一个姑娘家,不害羞!
哟,又怎样?
陈烽生气地坐下身,自语似地大声问:我喜欢她呢?还是不喜欢她呢?那么,什么又叫着喜欢呢?喜欢——?喜欢——?他呆坐着,骤然又想起了上个星期天在院内花坛边发现的那双眼睛——一双微妙的美丽的眼晴。不,并没有什么!我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有!我们还年轻,什么也不懂!他马上向自己纠正道。然而,现在这首小诗……又是什么意思呢?他又不得不细心的去想想。可是,什么又想不出,一点也想不出。他再度将日记拿出来,找到了刚才的那一页,又看了一看,看了又看,抬起一只手抹了抹嘴唇,不觉一阵的好笑起来。他是在笑张其芬?笑斐斐?还是在笑自己呢?他自己也一时间搞不清。不过,他这时,一抬头,就发现了角门外远远的两条辫上举着的一双好奇的眼睛,继而是一张诡谲的笑脸,但是,蓦地又消逝了,于是,一个长长的身影贴在地面上,匆匆地向外移了去,俯仰之间,它也便完全地消失了。
其芬,你要向我说什么?在上学的路上,张其芬再次接近陈烽的时候,他敛起足,回过头,低声问。
你说什么呀?我并没有要对你说什么呀!张其芬似乎有些惊疑,也便收住脚,咬了咬下唇,将眼睛眯得细细的,蓦地往上一抬,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她两臂拱起来,手掌支在腰里,惊愕地望着陈烽,两条辫子软软地拖在胸前。
陈烽望她一眼,转过身,刚要往前走,然而又停住了,转过头来,不满地责备说:你果真如此健忘了?
什么呀?你倒是要我对你说什么呢?嗯?张其芬故作不解地问。
陈烽白了她一眼,转过身,加快脚步地往前走,只是不再去理她。
吱吱的虫声引他进入了遐思。
张其芬走到路边采撷了一片杨树叶含在口里,见他去得远了,于是开始想……
张其芬,你到这边来。昨晚,父亲将她叫到床边来。
什么事?她声音低低地问了句,于是就在父亲的床前站住了。
父亲还未睡,他穿了棉坎肩,斜躺在那里,他瞥了女儿一眼,微微欠了欠疲乏的身体,将两手从被窝中拿出来,压在被子的上面,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之后微微喘着气,拖长了声音说:小芬子,你如此在姑妈家呆下去,会不会使我们两家生出什么矛盾来呢?这件事,你考虑过没有?姑妈的脾气固然和善些,然而,姑夫的脾气不甚好,翻脸不认人的。还有,当然你知道姑妈家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每天忙得不顾命,又没人来心疼她,可是呢,又突然多添了个你,光吃不干的货,你想想看,如此下去能行吗?他说着,喘了会子气,便努力将身体坐直些,用手指一指那边板凳上的旱烟袋说:拿给我。
张其芬很不情愿地将烟袋递给了父亲,她这时很想退出去。
父亲装了烟,点了火,吸几下,接着说:唉,你还小,挺幼稚不愿考虑事,往往只凭感情的冲动去做事。唉,那时间,我让你住到学校里,别去给姑妈添麻烦,你偏不依,偏不依,吭!吭——!他将旱烟袋拿远了点,许是给烟呛着了,他接连咳了好一会儿,满脸上涨的发紫,他用另一只手抹抹嘴,一脸痛苦的表情。他缓了一会儿神,又把烟袋塞进嘴里去,许久的不说话,仿佛睡着了一般。
张其芬于是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唉,你想过没有,姑妈家原本就困难,偏偏你又来搅扰。
她已走了很远,还听见父亲在低声说,声音不无责怪。她垂着头,怏怏地走着,不满地嘟哝道:我就不相信,从某些地方看,往往姑夫却又比父亲你强了些儿。然而她又想道:但是,姑夫比起父亲,毕竟又强在什么地方呢?她摇摇头,抬起略带郁悒的眼睛,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穹,自语道:我想……我在姑妈家寄居一段时间,对于亲戚关系上,我想不至于有什么大影响,可是……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去细心地想一下。姑妈家里里外外确实依靠她一个人,她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常常抓东补西,时刻不辞辛苦地工作着,家庭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她伸手去做,否则,便永远不会有个了结。姑妈是个女中豪杰!张其芬常常这样讲。她不管做什么事,总是不声不响的,然而挺麻利。仿佛上帝本来就是让她来到人间工作吃苦的!她确实很苦!然而,姑夫呢?他仿佛不是家里人似的,总是不闻不问的,对一切都表示出漠然。有时高兴起来,也便索性作壁上观。他常常总还要胸疼、腰疼、腿疼的,弄得姑妈对他问长问短,百般侍候。我看他十成是做作。可是——姑妈为什么又要在他面前百依百顺,装就一副奴隶相呢?姑夫脾气极怪,又十分凶残,有一次,姑妈怎么便犯了他的脾气,他竟用剪刀在姑妈的颈上扎了个洞,险些儿没有要了她的命去。……据说:那次可能是因为姑妈只生了几个女儿,没有现在的表哥。
太苦啦!
太残忍啦!
张其芬想至此,骤然有些心悸起来,她用手抚了抚发烫的额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抬眼看了看前面缓缓移动的表哥的身影,突然掉了两颗泪。可是,后来有了表哥了,姑夫的脾气为何总还是不改呢?每个做父母的,为了下一代的幸福,都要去辛勤的耕作,或是教育子女奋发向上。可是......总知,姑妈是很苦。她缓缓地移动着两条长腿,痉了痉鼻子,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痒,用手一拂,方知眼中掉了泪。她不觉一阵好笑:怎么啦?怎么啦?我怎么突然变得这样无用?她忙用手帕在脸上试得干净了,于是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哥。此刻,他正回过头来望自己,脚步又比适才缓慢了许多。我是要搬到学校去,别在给姑妈添麻烦,否则,良心上过不去。张其芬将从肩上滑下来的书包甩过背后去,她把书包带从头上套下来噙在口里,想了一下,于是决定说:是要搬到学校去!对,还是先与表哥谈谈这件事。于是她加快了脚步赶上他。
表哥,我向你说件事。
陈烽正在玩弄一片杨叶,他抬起郁悒的眼睛瞥了她一下,漠然地掉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表哥,你别走,慢点儿,这会儿可真的向你说件事。
可是,我提醒你小心咬着舌头。陈烽侧着头说,诡谲地眨着眼睛。
嗳,你这可是什么意思?怎么竟骂起人来了?张其芬突然大声地嚷嚷起来。
不,不,我是提醒你尽量说慢点。陈烽慌忙纠正道。
吓,那还差不多。但是,说话也不能就学得那么刻薄呀!张其芬白了他一眼,于是用神秘的声音说道:表哥,我对你说,你知道旻儿与丘琼的事吗?
她本来是谈自己的事,可话一出口,说的却是别人。
陈烽用手捏着杨叶的叶柄,把它捻得团团转,他斜视着张其芬,用了缓慢的口吻问:他们怎么样?
哟,你还不知道呢?表哥,听说,旻儿对丘琼颇为好感,他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又岂止是同情?并且还有娶她的念头呢!唉,那旻儿倒真是有些儿糊涂了,他怎么这样差劲呢?也许是丘琼那幅美丽的面貌打动了他?张其芬说着,摇了几次头,她眸睨着陈烽,仿佛眸睨旻儿的一般。
是真的?陈烽终于敛起足,惊疑地问。他微微张开的口,一直没能合上去,两只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其芬容长的脸。
张其芬鄙夷地微笑着,点点头,继而吃惊地嚷道:咦,你这是干什么?又说道:难道,遗憾旻儿与你……,呵,呵,……谁让你不早跨出一步的呢!拿出点儿勇气来嘛?张其芬蔑视着陈烽,猝然是一阵的好笑:一个下流女人,都能够如此牵连你的心,可是呢,有一个人醉心于你,你却偏偏的不理睬,这却是什么道理!表哥,请你实话告诉我,你的良心哪里去了?啊?她说着,侧着头,两眼咄咄逼人。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陈烽将双手合起来说:我很佩服旻儿哥,我应该感谢旻儿哥!我当着上帝的面感谢他,敬佩他,我为有这样的哥哥而高兴!我为有这样的哥哥而荣耀!陈烽居然忘乎一切地说,并且一步步地相张其芬逼过来。
张其芬将眼珠一抡,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惊恐地跑远了几步,调皮地笑起来,得意道:谢谢表哥!你并非是当着上帝的面感谢旻儿,而是当着俺小芬子的面感谢旻儿了!但是,我真不大明白,仿佛一点不平都会使你激愤,不,不是激愤,还是说忧愤恰当一些,可是……我来问你,凭你一个简单的脑壳,就能改造世间的一切不良的东西吗?嗯!张其芬说着,又是一阵咯咯的轻笑。
改造,改造?不平,不平?陈烽一面嘟哝着,一面向前走,脸上的笑容一直未曾退去。诚然,他这时有些高兴,也许是骄傲……他把手压在浓密的头发上,缓缓地往后滑下去。
张其芬转过头来,看他一眼,突然想:对来,我都向他谈了什么呀?应该谈的事情怎么就没有谈及呢?真真的可笑!她敛起足,回过身,但又想:还是赶回来再说罢!于是,她看他一眼,便又向前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