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似乎上帝独是给了他一张惯能理论的嘴而没有给他一颗思索的心和一双做事的手
无赌嫖,却懒惰。修身半世名声高。工于心计自在身,不顾家贫自逍遥。《捣练子令》
陈烽坐在窗下,用手托了下巴,透过窗子向外望着,与目光相接的是阴郁而潮湿的天气,灰暗而柔软的地皮,一条略显光滑的——刚才踏成的小路从院中横过,静静地躺在石榴树下。花坛上已经没有什么好花在开放,不过,三色堇开得最旺不过。院墙上略有太阳的光影在闪映——可能是,然而比较柔和、淡薄与凄凉。树叶已经黄了一两片,间杂在青色的、褐青色的密叶之中,借着流过的风儿,摇头晃脑的在与头上的云儿赛劲。在微显灰色的天空的底层,确乎有好多块白云和灰云在赶趟儿,不过,它们并不亲近,边沿齐刷刷的没一丝儿豁,仿佛它们截了水在奔跑,跑到遥远遥远的地方去,才将它往下洒。院中被它们留下了好几块阴影,于是,这个僻静的小院子便悄悄地显出了一种出奇的令人伤感的魅力来,它也就像一望无际的阴郁而奇特的风景一样,使他在感情方面略略得到了一种莫明的满足。他两臂支在桌上,依旧不动,将脸贴着手掌滑下去……于是他便摸过一本杂志来翻看,许久,他委实不知道两只茫然的眼睛究竟触到了什么东西。他抬起头,缓缓地把目光送到外面去。他觉得,只有外面这种阴郁微妙的景象才能够使他惬意些。他又静坐了一会儿,居然又觉得心中空虚起来,一种莫明的而又令人窒息的空虚。于是,窗外面的景致也遽然在他的目中变得落寞起来,同时也就有一种孤寂感来袭击他,使他有些儿受不了。
他确实闷,闷得倒有些儿发急了,只急得他想要去撞墙,狠狠地撞;又急得他想在当地翻跟头,狠狠地翻;他又想去外面,在软软的地上跑,飞快地跑,永远也别停下来……,于是,他迷惘地站起身,两脚在地上不停地踏起来,拉开了一副奔跑的姿势,后面的椅子被撞倒了,并且翻了个身,然后狼狈地躺在那里不动了。桌上的东西被掀得撒了一地,黑水瓶也被晃倒了。疯狂地在桌上打着旋转,只把汁水洒得满桌皆是,并且还有好几滴溅到了他的身上。
然而,他还在踏着步,不停地踏着……面前的桌子被撞得咣咣的响。
墨水瓶终于滚落到地上去,噹的发出了一声响,但被他的踏步声遮住了。
他踏着步,许久不停地踏着。
猝然,从窗外传来一声喊:烽弟,快来救我。
他倏地一惊,便静了下来,竟然静得忘记了去收拾东西。
这时,有急急的脚步声走进来,终于跨进了角门。
烽弟,快救我。
陈烽猛醒似地转过身一看,原来是旻儿。他正瞪了眼睛吃惊地望自己,他便羞愧地埋下头去。
这是怎么了?与谁怄气了不成。旻儿一头发着问,一头过来帮着收拾地上的东西。
陈烽默不作声,自顾理着桌上的书。
旻儿捏起那个落了盖的墨水瓶,摇了几摇,早空了。旻儿责备地看着陈烽,焦急地问:毕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烽把目光往下一垂,然后又扬起来,突然狂笑说:谁让你不早些儿来呢?人家闷得慌,所以就——。他苦笑着,无可奈何地晃着脑袋。
其实,我早该来了!——来求你帮助的!旻儿说着,帮助陈烽把东西一件件的理好了,便在一张椅上坐下了身。
刚才,你喊我快救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陈烽问。
噢,没办法,老婆逼的。旻儿诡谲地笑着道。
她真会逼你吗?逼你做什么呢?陈烽不解地望着旻儿问道。
咳,差点儿没挨着屁股上。旻儿装模作样地拍着一边的屁股蛋,有意在逗陈烽笑。
她真的会挨你?可能是你首先欺负了人家了罢!
可不是吗?我刚才骂了她一句,她就用板凳狠狠的来磕我。旻儿把欢快的目光在陈烽的脸上飞掠着,最后盯住他那双郁悒的眼睛,笑着说:我们的宝贝已经来到世上几天了,可还没有个好听的名字,虽然我们都是识字的人,费心劳神的想了又想,我说了几个,她却说不好。她说了几个,我又觉得不佳。我们商讨了许久,最后决定给宝贝起个合乎身世的名子,还得要好听的,虽然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想出了两车词,可是,没有一个用得的。后来,我提出了来请教你,她却嗔我不知道难为情,自家的孩子却要去烦人家取名字。我便说我们兄弟的没什么要紧,她犹豫了一下,于是就催我过来,我却又不想过来,于是她就将我数说了一顿,说什么:你亏得还坐了十几年的寒窗呢?连给孩子起个好名字都不能,还美呢?可是呢,又不想去请教人!我真是嫁了一个糊涂透顶的大蠢货!我一听,她竟骂起人来了,于是我也就骂了她一句“狗东西”!她一听便生了气,就拿起板凳对我狠命地磕过来,这不,要不是我跑得快,屁股早被挨了一家伙。
陈烽此刻只笑得前腑后仰的,口里不住地说:真磕上才好呢,真磕上才好呢!
烽弟恨我不成?
我并非是恨你,倘若你磕得出了血,那一定又会将她心疼死。
旻儿也笑起来。他后来用手背抹了抹嘴唇,向陈烽说:好罢,就请你为侄儿起个名罢!他顿了一下,突然又说:对来,才女若是不曾走,那太好不过了,管保会很快想出个好名字来的。可是呢,她必定走了,真遗憾。旻儿确乎有些儿惋惜。
陈烽一听居然大叫说:好个旻儿哥,倘若被小芬子听见了,瞧她非撕烂你的嘴皮子不可!
为何呢?旻儿敛起笑,有些惊愕地问。
为什么?还来问我呢?人一个姑娘家,你却要涎皮赖脸地去让人家为你孩子取名字,也真不怕难为情,吐得出口!
哟哟哟,看你咧,你的心胸太窄了,思想太旧了!人家才女可不会那么想呢!又何况,她本来就很大方且很开朗呢?旻儿十分自信地分辩说。
也许——!陈烽带了笑说着,微微晃动着脑袋。
好罢,烽弟,就请你快为侄儿想个名字罢!旻儿提醒说。
什么?还要来缠我?哼,你既然崇拜才女,何不找才女去?陈烽虎了脸推辞道。
让你刚才那么一说,我可不敢了,只有来求你了!旻儿带笑央求说。
于是,陈烽让旻儿把自己与妻子想到过的没有用的名字一个一个的说出来,他略一思索说:这样,我说了,也不一定好。我们当再讨论。如何?
那当然使得,快说了看。
于是陈烽说:以我看来,用这个也许使得,它即略合侄儿的身世,又让你们忘记过去,永别追忆,省去大家的许多烦恼。——那就叫他袆旺罢,可行吗?他说了,用征求的目光注视着旻儿。
旻儿将目光往下一垂,继而一扬,突然站起身高兴地说:哎呀,太好了!太好了!遗忘,遗忘,以忘了事。这个名子即好听又切当,你怎么就一时想出来了呢。可是,我们苦苦想思了几天,毕竟还是没有想到它!
这个名儿,只你觉得好也就得啦。陈烽说:不过,还是要回去与嫂嫂商量一下的好,看她认为怎么样,还有,可不能就用遗忘这两个字,袆字是示字旁右边一个韦字,旺字即是兴旺的旺。
好的,真是的,只有你才能想得出,赶会儿去与你嫂嫂说了,她一定会很满意。不过——,旻儿故意拖长了声音说:不过,我又会遭到她的一番奚落了!哈哈哈……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谈了一些闲话,后来,旻儿终于提及了陈烽辍学的事情,他并表示很惋惜,然而陈烽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沉痛地埋下头去,于是,便不再说话。
唉,四伯,四伯这个人也真是的,他已经在外面闯荡了几十年了,又惯能说古道今的,倘谈起道理来,可谓是头头是道的,令人叹服,可是在家庭方面,他却总是考虑得不周。似乎……似乎上帝独是给了他一张惯能理论的嘴而没有给他一颗思索的心和一双做事的手!旻儿凄恻而愤慨地说着,就象他自己亲自经受了陈烽的遭遇的一般。他摇着头,将眉心锁起来,满脸凄凉的表情。他对低低的垂了头的陈烽盯了好一会儿,目光是同情的而又极其悲愤的。但是,他虽然是在注视着陈烽,可这种激情并不是对他那不幸的肉体而产生,而是对他那不幸的遭遇的愤慨。他们就这样对坐着,沉默地对坐着,屋内充满了沉闷而令人窒息的气氛,它们聚拢着,就象一张厚厚的不可划破的帏幕,狞狰地对他们挤压下来,严严地罩住了两颗年轻的心,不过,一个是哀矜激愤,一个是低沉郁闷,甚至于已是在摇摇坠落。旻儿轻轻顿了一下足,身体随即后仰了一下,靠在了椅背上,缓缓地把脸向右转过来,目光迷茫地望着窗外,窗外是阴郁而潮湿的空气,其间有小鸟轻轻地飞过,没一丝儿声音,翅膀上挑着云彩的阴影,消失在院墙的外面,院中也便留下了一片凄凉的景象。
陈烽依旧的沉默的坐着。
旻儿则觉得闷得难受。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许久,旻儿终于使用了一种低沉的声音来打破这种沉默的而又令人窒息的气氛。他只是说了句:我看,四伯确实是不对的,很差劲。他稍顿了一下又说道:家里的活计固然是重些,只要他好好地帮助干一点,操些儿心,四妈是可以顶得住的。此外,小弟也渐渐大了。又不上学。不过,四妈的身体是很坏,年纪又大了……。旻儿的声音愈来愈低,后来终于低到没有。他重重地坐回椅子里,叹了口气,把手臂支在大腿上,托了脸,也就默默地坐着。风从窗子挤进来,拼命地掀着他那浓密的短发。风从领口贯进去,刺激了他的身体,不禁使他打了个寒颤。他陡感心口一阵作疼,也许不是,是自咎,他悔恨地用手擂了一下脑袋,大声责备自己说:咳,我小子真没良心,尽管在这里说起四伯来了!他说罢,站起身,又在屋里踱起步来,并且还在低声地说着:倘是被四伯听见了,不骂我个狗血喷头才怪咧!他又去看陈烽,陈烽依然是毫无表情地坐在哪里,低低地垂了头,下巴抵在领口上,被掀起的白褂领遮住了,嘴唇紧紧地抿起了一条线,鼻孔一搧一搧地鼓着气,闭了眼,大慨是睡着了。其实,他此刻的心里正在翻腾着,就象澎湃凶猛的大海,就象激烈的战斗场。这一切只有从他那胸前的上下起伏的衣服上才能看得出。
两年前,他踏进了中学的门坎还不到一个学期,父亲决定不让他上学了。不知为什么,那时他便欢快地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学校,回来帮助父母去种田。他那时确实很高兴——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过惋惜,也不知道什么叫着悲叹,他那单纯的心里永远只知道帮助母亲干活是一件高兴的事,也是心安理得的行为,借父亲的话说,也便是有良心,虽然他并不理解什么叫做良心。只有在后来见母亲哭泣着与父亲吵闹时,还要让儿子继续上学的时候,他才初次懂得了悲伤和悔恨。纵然他过去吃了打骂,逃到一边去,马上还是照旧的嘻笑,顽耍,从未悲伤过。当然,那时他委实不知道什么叫着悲伤。就这样,直到第二年,母亲经历了种种艰苦的努力和多方面的周旋,在一位好心的老师帮助下,他终于再次踏进了中学的门坎。于是他知道了发奋,因为他那幼小而单纯的心灵初步懂得了一点事。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越是发奋的学习,他的成绩总还是不见得好。因为,他开始往心里装了许多东西:对母亲的同情与感激;对父亲的不满与愤懑;对……。那时,他实在不能理解一向极为怯懦而脆弱的母亲,为了坚持让自己去上学,怎么就会突然变得那样的坚强不可摧折?然而,现在他中学还不曾期满,终于再度离开了学校。这次,他痛惜了,激愤了,就是在郁悒的目光的背面,增添了一种极度的憎恨,他恨世界,恨人生,恨父亲,尤其是恨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望见母亲那瘦削的身体,孱愁的面容,劳动起来永远不知疲倦的样子,他便又稍稍地对她恨起来,而且恨得很深。此刻,他分明又看见了母亲正佝偻着瘦削的身体,为了全家的生活,吃力地抡起沉重的农具……终于,在灼灼的阳光的底下,她累倒了。她躺在地上,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握住农具,痛苦地挣扎着,呻呤着……
妈——。陈烽陡觉一阵心疼,他倏地抬起头,正瞅见旻儿吃惊地望着自己。
烽弟,你怎么了?大白天的是不是做了噩楚?旻儿愕然地过去拉住他的手。
陈烽竭力的眨了眨一双郁悒的眼睛,终于回到了现实中,他挣脱了旻儿的手,立起身,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向旻儿说:
对咧,你也该回去了,嫂嫂也许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旻儿盯着陈烽,央求说:烽弟,我——我想邀你过去坐一坐,你答应吗?嗯?
陈烽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好罢,你先回去,嫂嫂一定等得急了,我——我一时就过去。
候着你!旻儿勉强笑了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