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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她想着,她此刻猝然忌妒起世界上一切好听的姑娘的名字来,便连妹妹。哈,多么微妙的少女的心理

河上。河边。暮潇潇。小桥小船路遥。心静不愁情志高。夕阳。梦魂绕清波。有情无情不归舟。意趣留。笑惊白鹭飞。越水去。小河西。回舟看朱颜荡起。《河传》

周末的傍晚,从东北徐徐地吹来了凉风,天上寥寥的嵌着几块白云,却显得很臃肿,犹雪犹棉,如叠如堆。太阳的光线已经有些弱下来,然而,表面的颜色似乎较之刚才确红了许多,也许马上就会把穹隆中的白云,染得绚丽多彩,让人叫绝。

这时斐斐的脑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看夕阳。是的,她很想与二哥、表哥、妹妹在一起,就像孩子似的静静地躺在他们身边的草地上,去看一次渴望已久的鲜艳夺目烈焰般灼灼闪跳的令人惊绝痴迷的无边无际的透明的红色。可是,一定会有吗?不管怎样,毕竟斐斐还是欢快地向二哥他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张其芬却说:见着二哥了,是应该高兴高兴。可是,你怎么就突然想起了这么个有趣的事来呢?不过,倘若是被姑夫知道了是你怂恿大家去看什么莫名的夕阳的,马上就会骂你个狗血喷头的。

我想姑夫是拉不下脸来的。斐斐很有把握地说:再说,我们不管怎样也算得上是个客人呀!分明是自嘲,诚然不是自嘲。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在姑夫跟前不免总感到有些太拘束。我们避开他一会儿,跑去得远远的,去尽情地乐一回,这难道不可以?表哥,你说呢?斐斐又把两只深邃热烈的眼睛渴求般地望着陈烽。

陈烽默默地点点头。张其荟因为对妹妹的好意难拂,也就勉强答应了。

好,我也做个凑数的。张其芬抱歉地向姐姐笑了一笑说。

你不去也罢了,省得姑夫回来骂你个狗血喷头的。斐斐嗔妹妹道。

于是,他们就准备、行动起来。斐斐对陈母说了声,四兄妹就鱼贯地向村外走去。刚出村子,斐斐马上就变得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似的,蹦前挪后的,围着张其荟、陈烽转。她天真地猜想着马上的夕阳一定会是怎样的美妙,如血欲滴。她猜想着大家将会得到怎样满意的收获,个个必将欲醉,尤其是表哥,他会第一次露出最最开心的笑容,并会感激地看着自己——一定是欣赏的目光。

他们一面谈着话,就来到了村子东北角上的小桥上。桥下的水还在淌,永远在淌着,轻轻地流向树林后面的小河去。他们走过小桥,折过身,顺着小沟岸边的小径往北走去。沟里密密地丛生着香蒲草,其叶牂牂,一条条的叶带随风摇摆着,一顺的斜往西南去。岸边从靠水的地方起,直到脚下的路中心,都密密地长满了茸茸地野杂草,其间偶尔还会有几朵扣状的小花露出来,或红或黄或紫或白,其色较艳,相率显现。

他们往北约走三百米,小沟就向西折去。顶头是一个大水塘,里面并不象沟里生着有蒲草,水面平平的,轻轻地起着细碎的漪纹。

往北走?斐斐这时问了句。

塘沿往北是一条坎坷委婉的小路,通向树林去。

我们向西罢!沿着小溪走。张其芬抢着说。

斐斐不满地瞥一眼妹妹。于是他们向西折去。

他们大概又走了一百米左右,小沟又朝北拐了去。斐斐回头望了望走过的路,又对南看了看,这里正对着表哥的家,她又白了一眼妹妹,嗔怪地说:

就听你的,却让大家走了许多路。

多走些路怎么就不好了呢?可以让人多长点见识呀?张其芬调皮地回答。

他们一面谈着些闲话,不觉间就走进了槐树林。

我们就在槐林里逛一会儿。陈烽表示自己的意见。

我就不同意。斐斐娇憨地白了一眼陈烽说:我建议大家还是回到树林南岸去,静静地斜躺在那里,面朝着西,等着看美丽的夕阳去。期间谁有话就凭你细细的谈去。

陈烽第一个转过身。

张其芬看表哥一眼,突然诡谲地笑起来。

该死的,你又笑什么呀?斐斐瞅着妹妹奇怪地问。

我笑,我笑……张其芬仍然笑个不住。

你究竟笑什么呀?斐斐追问着。

我笑什么?我笑表哥。表哥怎么这样听姐姐的话?是不是因为几天来姐姐为你倒了茶水呀?端了饭呀?啊?

哎,你瞧,她又敢贫嘴了!斐斐看了陈烽一眼,他也在笑。于是自己也便莞尔一笑。

他们走到树林南边的草地上坐下来,面朝着西。这时,太阳还有丈许高,努力地向世界伸展出无数条剑一样的绝长而华丽的光芒。白云于是也就渐渐地变了它原有的颜色。一只鹞鹰奄然从太阳的表面上擦过,向这边飞过来。它好像觉到了太阳的灼热烫着了自己的身体一样,奋力而急速地抖着修长的翅膀,膀尖上挑着太阳的光辉,一闪一闪的发亮。它飞到他们的头顶上,在上面打着旋,将头深深地勾下来俯瞰着他们。斐斐对妹妹靠近了些,把头伸进她腋下去,还要去用眼偷偷地看鹞鹰。

你干么?是不是担心鹞鹰来将你背了去?倘若是真的,我可保护不了你,还是早些儿去求别人的好。张其芬笑着说,就用手把姐姐的头往外推。

不是的。妹妹,你别推,你别推。我是怕鹞鹰屙我身上屎。

够天真。这句话把陈烽、张其荟也逗得笑起来。

姐姐太天真了!咯咯咯……

张其芬笑着用力一推,斐斐在草地上打了两个滚,依旧趴在地上,把脸仰起来看鹞鹰。这时,鹞鹰在天上盘旋一周,突然停住了翅膀,一动不动地站在空气里,贪婪地向树林中窥视着。稍刻,它奄忽奋力地摇了两下翅膀,继而将翅膀略略往后拖着,倏地径直地向树林中栽了去。

啊呀,鹞鹰是怎么啦?疯啦不成?这一下岂不是要粉身碎骨了?斐斐突然惊叫起来,并且表示很惋惜。

嘻嘻,姐姐真像个天真的孩子!张其芬笑着爬过来,就把身体重重地压在姐姐的身上。

起来,起来,压死我了。斐斐大声地嚷。

就不,就不。张其芬说着还用手把姐姐的头扳起来去看她的脸。

好了,别闹了,看夕阳罢。陈烽提醒说。

于是,她们罢了手,坐起身。斐斐仔细地整了整刚才在地上打滚弄褶了的衣衫。然后两手挽膝,身体前倾着,将下巴庄重地支在膝头上,那神情就像个七岁的稚童,表现得天真可爱。

这时,太阳又落了一层,并且脸上淡淡地增了一层桔红色。一条绝长的青云从西方地平面下升上来,横在天地交接的地方,就静静地去迎接太阳。

斐斐猝然又抬起头,叹口气,惋惜地说:这样,坐在这里看夕阳,未免还是有点儿不够好。

怎么啦?陈烽稍带惊奇地问。

斐斐沉思地说:倘是能跑到河的北边去,静静地斜躺在那里,看夕阳落进河水里,那才真叫绝妙无比嘞!

对,姐姐想得也真有道理。张其芬附和起来。

这倒容易。陈烽也高兴起来。河里不是现成的小船吗?他悟然说:我们就坐船去。

嗬,万岁,这好极了,那我们就快去。斐斐急切地说,站起身。

不好。张其芬醒悟地说:到河北沿去,夕阳就被树林遮住了。

这可怎么办呢?斐斐猝然懊丧地说,且一面使劲的搓着手,这可怎么办呢?这……

不怕。陈烽挥着手说:我们坐在船上,向西一直摇过树林去。

太妙了。斐斐又呼叫着,感激地看着表哥。

于是,他们起了身,急切地穿过树林去。

此刻,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扛着个楫,将上身微微往前冲着,从河边走上来。陈烽便迎上去,颇有礼貌地问:大叔,您回家呀?将它往哪里扛呢?他用手指着老人肩上的楫,微笑着。

是的,我回——回家去。老人说着话,接连咳嗽了好几声。他喘息着说:桨,我拿回去。乖乖,有时候我忘记了把它拿回去,那些捣蛋鬼们就来逗我的船。老人咳了一两声,忽然问:烽儿,你把他们往哪里带?说着,他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张其荟与斐斐。

陈烽央告说:大叔,我想借您的小船使一使,到河北去玩一会儿,您老答应吗?嗯?

老人很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好的,乖乖,错不是你烽儿呀,他谁也甭想管。老人说话时,轻轻地摇了一下头……又说:记着,别玩得时间太久了?咹?听见冇?

陈烽接连的应了几个是,就把楫从老人身上接过来。老人走去了一两步,又扭过头来嘱咐道:烽儿呀,你们可要小心点,千万不能踏毁了我的船啊!也甭玩得时间太久了,一会儿回来,一定要把桨带回来还给我!咹!

是了,大叔,您放心好了,一切我都知道的。陈烽恭敬地回答着。

老人用信任的目光,最后看了陈烽一眼,他那微驼的身体就穿过树林去,欸——欸——的咳嗽声又传过来,然而已经很微弱。

斐斐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这时她猛地拽了表哥一把,就向水边跑去。她一面跑,一面高呼着:万岁!万岁!……

张其芬也跟上去,用戏弄的口吻问姐姐:姐姐,我问你,你是在喊那位老人把船借给了我们呢,还是在喊……?

小船泊在水边的一棵枊树下。斐斐跑近船,转过头来对陈烽笑着说:我当然是在喊表哥万岁啰!她说完,把身体只轻巧地一跃,便下了船。张其芬也就跟着下去了。

张其荟走过来,离船还很远呢,他便一抬长腿,跳了上去。于是小船剧烈地颠簸起来,差点儿将斐斐姐妹俩颠簸到河里去。只吓得她们啊地惊叫一声,就紧紧搂抱在了一起。

二哥真坏。斐斐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就拉妹妹坐到船舱里去。

陈烽从枊树上解了缆绳,下了船,走到船尾,上了楫,抬头对张其荟说:二表哥,你用手推一下树杆,把船送离岸。张其荟将手掌贴在树杆上,用力一推,小船就悠悠地离岸几尺远。陈烽把楫放下水,掉过船,向西摇了去。

二哥,你坐下来,小心掉水里。斐斐瞧着二哥站在船头上的修长强健的背影,关心地说。张其荟并不理她,只是默默地伫立着。张其芬抬手指了指二哥的背影,然后做了个猛推的动作,就搂着姐姐笑起来。斐斐笑过一阵之后,推开了妹妹,小心地扶着船帮,爬到船尾来,坐到陈烽的身边去。央告说:表哥,你把桨让给我,你教我摇,学会了,以后再来,自己也可到船上来耍耍。她说着用眼瞥了妹妹一下,目光稍带了点得意劲。张其芬却把嘴撇了撇,抬手用指头在脸上轻轻划了好几下,便背过脸去。

死丫头,又弄什么鬼?斐斐笑着骂了妹妹一句,于是就接过陈烽手中楫,使劲地摇起来。真讨厌,小船却不听她的使唤,它却很快地掉过头来向东跑了去。哎,真捣蛋,怎么不顺姑奶奶使!

船又在河心打着转,斐斐手忙脚乱了。

张其芬这时着急道:姐姐,别闹了,太阳快落了。她刚说完,猝然想起了什么,便接口说,姐姐,你可千万要小心表哥把你弄掉水里去啊!

斐斐一听,把脸一红,就扔了楫,爬回妹妹的身边来。这时,她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莫明的懊丧感。

陈烽抓过楫,掉过船,缓缓地向西摇着。

表哥,摇快点。斐斐转过脸,审视了陈烽一眼,她这次却毫无笑意。

小船比先前快了许多,水被船头割开来,雁翼样往后退去。太阳光吃力地透过树林,照在河床上,花花点点的闪着亮。河面也就多半变成桔红色。这时,一只大雁从西飞来,低低的在河床的当空,行程委蛇,偶尔嘎——嘎——地长鸣几声,声音凄凉婉转,它那翅膀的蓬松的羽毛看上去就像沸腾的开水,在不住地滚动着。它飞到他们的头顶上胆怯地向下俯瞰着,又长鸣一声,向东飞去,声音越发凄婉,斐斐仰脸看了看东去的大雁,猝然悄悄自语道:凄凄孤雁何处飞?可知能相陪?

张其芬抬头看了看姐姐,不觉一阵的好笑起来:姐姐,那你就以雁为题做首诗念给大家听听罢。她说完又朝船尾望了望。

我才不会呢,不过我会念别人的。

那么,你念念看。

好。于是斐斐捏腔拿调地念起来:

几行归塞尽,

念尔独何之?

暮雨相呼失,

寒塘独下迟……

好了,我看,倒不如我来以雁为题做一首念给你听听,张其芬打断姐姐说。

那也好——你就快点念罢。

于是,张其芬便摇头晃脑地念起来:

雁声嘹呖,

叫在船里,

跑到船尾,

与哥哥一起去驾生活的楫。

这个该死的,她竟敢拿我作起乐来。斐斐一头骂,便一头用手去擂妹妹的脊背。

张其芬嘻嘻地笑着把头缩起来也不躲,任凭姐姐擂去。

张其荟与陈烽望着她们,被逗得哭笑不得。

张其芬被擂急了,就想转身对姐姐反击。她把身子往左一挪,小船便颠簸起来。张其荟猛打了个趔趄,趁势在船头坐下身,阻止她们说:

别闹了。

斐斐住了手,嗔怒地望着妹妹,仍然骂道:

该死的,怪好作践人来。

张其芬笑着分辩说:那个作践你来?我看你……她说到这里咽了话,顿了一顿又改口说:哟,还怕羞呢!反正迟早都得嫁人的!

我偏不嫁,怎么样!?斐斐固执地大声说。

咯咯……真的不成?

那当然,斐斐说:我发誓一辈子不嫁人。她说着,扭头去看船尾的陈烽,而陈烽正苦笑着看船头上的二表哥。张其荟也苦笑着,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嘟哝道:真让人拿她们没办法!

这时,船已驶过了槐树林。于是,太阳的光辉就毫无遮掩地照在面前开阔的河面上,犹如撒了一片金,闪闪的耀人眼目。

表哥,该是看夕阳的时候了,就把船靠岸罢,斐斐向陈烽说。

陈烽停了楫,向河的北沿望了望,转过头,用手向前指着说:

我们就把船摇过桥去。桥西边的一段河床稍向南弯着。我们在靠桥的北沿登上岸,坐在那里看夕阳,岂不是更好些吗?

斐斐用征求的目光看着二哥。

张其荟向前看一眼,终于说:那也好。

于是,陈烽再次驾起楫,就把船摇得飞一样的跑。

表哥,摇快点。斐斐还在舱里催促着。

好的。陈烽一头应着斐斐,一头奋力地摇着船。

表弟,别信她的,当心别累出屎来。张其荟提醒说。

少倾,船近了桥,陈烽也便放慢了速度。

姐姐,你扶着我,我举起手来试一试能不能够着桥顶。

够不着的。斐斐仰面看着桥顶说。

我试试嘛。

说话间,船已进了桥孔,由于这是一条人工河,并不直接到淮河去,尽管桥下水面窄,然而水流得并不急,似乎根本就不像在流。所以船进了桥孔,还是稳稳的。张其芬站起身,一只手按住姐姐的头,另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果真够不着,只差一点点。船又往西走了一段,这一段桥顶低低地垂下来,形成了一个小凸包。张其芬一不小心,于是手指头就在上面狠狠地划了一下。她觉得有些疼,就连忙蹲下身,将指头塞进口里噙了噙,举起来一看,早红了一节。

怎么样?吃亏了不?疼不疼?咹?斐斐幸灾乐祸地笑着问。

还笑呢?不都怪你嘞。张其芬生气地嗔姐姐道。

那怎么能怪上我的呢?

你刚才不是说够不着?不然,我就不会把手举得那样高。

哈哈,真可笑。一句话逗得张其荟与陈烽笑起来。

斐斐仍幸灾乐祸地笑着说:这就是老天替我的报复了!

大家说笑间,船早已拢了岸。张其荟第一个跳上岸去。斐斐姐妹俩小心的互相搀扶着,也就蹬上了岸。她们看着陈烽来到船头上,拿了览,跳上岸,把船在桥柱旁的一块石头上系好了,方才转过身,走上来。张其荟早已仰面八叉地躺在了河坡的草地上,他闭着眼,身体呈一个大字形。

姐姐,你瞧二哥。张其芬指着二哥笑向姐姐说。

斐斐抿嘴笑了笑,没言声。

她们走过去,也就在二哥的身边坐下了。

陈烽过来喊了句:二表哥,你怎不看夕阳呢?总是闭着眼睛?

此刻,适才的那道青云逐渐增大了宽度,稳稳地托住不再耀人眼目的一轮硕大的夕阳。于是,青云也被染得紫红起来。一直到东天去,所有的一些臃肿的云块俱被渲染得红起来。夕阳洒在河水里,河水也被染得红了。被涟漪轻轻地一荡,便形成了无数耀眼的碎片,猝然向天界射发开去,甚至还发出了一种神秘的,耐人寻味的绝妙的声音。这种声音久久在空中回荡,其景象委实不易描述。

当然,夕阳的颜色超之于世界上最好的绝妙的颜色,而且把大大的轮廓逼真地刻在天地交接的地方。斐斐姐妹俩拍着手大呼着:万岁!太美妙了!太美妙了!斐斐一面喊,一面趴下身去,很很地吻了几下身下的草地,且低声呼唤着:夕阳万岁!夕阳万岁!张其芬蓦地把姐姐的头扳起来一看,她嘴上粘满了碎草屑。张其芬将她的头一推,就咯咯地笑起来。斐斐瞅了瞅陈烽,他也正在看着自己笑。她再瞧瞧二哥,二哥也在笑。她忽然很得意。

斐斐今日太高兴了。陈烽说。

那,当然高兴了。斐斐盯着表哥的眼睛说:因为我得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

不,你还没有得到。张其芬笑着说:起码现在还不曾得到。她将刚低下去的头抬起来。突然大声说:唉,对来,我们来作诗,今日太高兴了。

对,高兴的时候不作诗,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就不会太深刻。斐斐附和着,她问陈烽道:表哥,你同意吗?咹?

陈烽马上点点头。

他当然会同意啦。张其芬又问:二哥呢?

张其荟犹豫了一下,也便同意了。

那谁先作呢?斐斐又问。

姐姐先作。张其芬说。

嗯,我才不呢。斐斐马上分辩说:还是你们先来的好,我的脑子没有你们的脑子来得快,再说,我都已半年没有看书了。斐斐用手抹掉了嘴上的草沫子,突然说:对嘞,我们兄妹四人,谁大谁就先作呗。她想:只有这样才不会马上轮到她自己。

好,就这样。张其芬第一个赞成说。

表哥同意吗?啊?斐斐问。

同意,那二表哥就先作了!陈烽望着张其荟说。

喛喛,姐姐,你为何什么事都要征求表哥的意见呢?嗯?张其芬见姐姐不理自己,于是,又是自我解嘲一笑。

二哥念罢。斐斐催促说。

让——让我想一想。张其荟将一只手插进密密的短发里,锁起眉,收肠刮肚地思索了许久,但是,到底还是一无所有。他抬起头,抱歉地对妹妹笑着说:作诗作文,我可没有那个脑子,就让我念别人的?好吗?

那可不行。斐斐第一个反对。

好罢,就让二哥念念别人的。张其芬解围说。

斐斐却白了一眼妹妹,驳斥说:你也念念别人的,他也念念别人的,那大家谁也不用动脑筋了!

斐斐,你何苦硬要将二表哥抵得不下台呢?就让他念别人的,我们不念就是了。陈烽也在一旁央告说。

好罢,既然你讲情,那二哥就念吧。斐斐终于同意了。

嘻嘻,妹妹的面子不如表哥的宽。张其芬嘲笑说。

张其荟又思索了一下,把日光从桥上看了看东去的河流,于是念道: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很好的。等张其荟念完,张其芬迎合二哥说。轮到表哥了,张其芬并不抬眼去看陈烽。

陈烽想了想,于是叹道:

光阴环行自白头,

河水东去何时休?

春色一季提不住,

辽望夕阳登桥头。

好,这才叫妙呢!斐斐高兴地叫起来。

喛,头发还不曾白呢!张其芬嘲笑道:以法胞制俺也会。张其芬把嘴一撇说:姐姐,你怎么总是向着表哥呢?不要替别人高兴,又轮到你了。

斐斐想了一下,装就一副可怜像说:我没有那份能耐,就不作罢了。

呀嗬!倒是姐姐说得轻松。

不做?那可不行。陈烽摇首说。

哎,我说表哥,只有你才该饶恕姐姐。张其芬挤眼弄眉地说。

那可不行,大家要一视同仁嘛。

对对,我做就是了。斐斐将手一挥说。

是的,应该作,讨好表哥嘛!张其芬诡谲地眨巴着两只细长的眼睛,斐斐沉思片刻,瞥了表哥一眼,于是细声细气地念道:

静静的

静静的

躺在他身边

迫切的等待

焦灼的盼

等待闪光东西的到来

盼血一样鲜的夕阳出现。

嘻嘻,还是姐姐会作,倒是挺有意思的!表哥,你说呢?张其芬笑着问。

很好。他不假思索地说。接着又向张其芬道:轮到你了。

呵呵,我不作了。张其芬说着,早站起身,摆起一个逃跑的架式,斐斐手急眼快,她一探手拉住了妹妹的裤脚:不行,哪个不作也不行。张其芬逃不脱,于是就向姐姐身上重重地压下去。

别闹,小妹。张其荟轻轻地说:大家高兴,都作了,你能不作吗?

好,拗不过,只有作。张其芬笑着,重新坐下来,微微想了一下,念道:

夕阳

傍晚的夕阳

就象小溪的水

轻轻的

轻轻的

流着

流到姐姐的心里

轻拨她的心弦

猛叩她的心扉

使她幸福

使她沉醉。

哎哟,这个该死的又拿我作乐了。斐斐骂着便去捉妹妹,她早已跑远了,她立在泊船的地方向这边招手说:

天不早了,大家也该回去了。也许,姑妈已经在家里等得不耐烦了,也许姑夫已经在谩骂了,大家快走罢。

这时,大家一看,太阳早落了,只是在西天留下了一大片桔黄色。他们三个一头笑,一头谈论着张其芬,也就来到了小船的跟前。

来,妹妹把我拉下船去。斐斐向立在船头的张其芬说。

姐姐,你别打我哟!答应吗?张其芬笑着说。

不会的。

于是,张其芬把姐姐拉下船,她们坐到船舱里去。

陈烽解了缆,也就与张其荟一起下了船。他来到船尾,驾起了楫,掉转了船头,小船便很快穿过桥去。

表哥,摇快点,姑妈一定等急了,姑夫也就一定在骂了。斐斐催促着表哥说。

陈烽奋力地摇了一阵,大家回头一看,桥早已经隐在了青灰色的暮霭里不见了。又走了一层,河面忽然暗下来,船已经摇进了树林界。

今日玩得真带劲。张其芬笑着说。

够惬意的。斐斐也说。她停了一下,忽然对陈烽说:表哥,明天与我们一起回去,好嘛?啊?

一定要回去?陈烽忧郁地问。

是要回去的。张其荟在船头上低声回答说。

你去吗?表哥?斐斐又追问道:

……恐怕不得去。

陈烽的声音低下来,且带了郁悒的调子。斐斐去看他的脸,可是怎么也看不清他脸上毕竟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不大功夫,小船终于在枊树下泊了岸,他们兄妹四人先后上了岸。陈烽将小船在枊树上系好了,他便扛了楫,他们就鱼贯地从水边走上岸来,钻进了槐树林。

此刻,树林愈发的阴暗,低下头,不再能看见地下的东西。在林中向外望去,村子只成了模糊的一片。天上早已经出现了几颗星,它们欢快地眨着明亮的眼睛。窥视着大地上的奥秘。星光射进槐树林,呈现出无数条模糊的光线。树叶在风的吹动下,沙沙地作响,似低语,似哭泣,似大笑,似喊叫,似呼号,时而像群鸟飞翔,时而如万马齐奔。其景象阴森万变,神秘莫测,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斐斐两手相挽着,惶惶地把眼睛往四处望着。当她把目光向树林东头扫去时,她不由蓦地收住脚,如此便被后面的人给狠狠地撞了一下。她转身急忙抓住二哥的衣袖,恐惧地说:

二哥,你——你看那是什么?嗯……

大家停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模糊的人影,一条腿直立着,一条腿弓上来,腰部微微向前弯着,可能是垂着两只手,默默地斜倚在树杆上。

是个人。张其荟肯定地说。

不,不会是人,不然,怎么会一个人孤伶伶的在那儿站着干什么?真怕死人了。斐斐依旧抓着二哥的衣袖恐怖地说。

熊象。张其芬骂了姐姐一句,她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不屑地说:丘琼!说完,她自顾自地向树林南边穿过去。

丘琼?丘琼?丘琼……陈烽低低地自语着,他缓慢地抬起头。

表哥,你在说什么呢?斐斐吃惊地望着陈烽模糊的脸,胸中陡然产生起一种莫明的担心来,丘琼?丘琼一定是个姑娘的名字,而且很漂亮。她想着,她此刻猝然忌妒起世界上一切好听的姑娘的名字来,便连妹妹。哈,多么微妙的少女的心理!

你们总是愣着干吗?真想把姑妈急死吗?张其芬突然在槐树林南边的草地上用尖细的嗓门低声地喊。

他们三人走出树林。斐斐转过脸,仔细地在陈烽的脸上看了一下,忽然长长地叹口气,自语地说:明天……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一种不可思意的惆怅的感觉从她的心里升上来,猝然波及了她那张天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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