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立时遁迹,原本喧闹的大殿陷入死寂。子桓心中一沉。他此前曾祈祷,希望魏王不要提荀彧荀令君,可他还是想起来了。
他是魏王。
令君正是因为反对他称魏王才推脱不来的。这一点,所有人心知肚明。高堂之上,也只有荀彧这样的直臣君子胆敢公然对抗魏王的滔天权势。
荀令君一生忠于汉室,他的心中,永远是天子在前,魏王在后。
子桓曾多次劝令君,可令君非常坚决固执,他曾立誓,言荀彧既一生为汉臣,则必生生为汉臣。
魏王对此一度非常恼怒,然而碍于荀令君的才干谋略和他们多年的情谊,魏王一直不忍杀他。
或许是不敢杀。
子桓此刻已然忧患非常,毕竟荀彧是朝臣中主张立嫡立长一派的中流砥柱,若魏王迁怒于他,对子桓将会很不利。
魏王说立嫡立长是迂腐祖制。
子桓握着酒盅的手颤抖起来,几滴黄浊的酒液溅出,印深了桌案的颜色。
立我是定统定基,绝不是迂腐祖制!
子桓狠狠地将酒盅立在小几上。
他会证明给他看的。
魏王昔日震怒,许都伏尸三千。众人看到他面上已染了愠色,都惊惶地提着一颗心。
魏王没有说话,他蹙起长眉,抓着桌上的剑,倏地拔剑出鞘,剑锋寒光四射,似是自陈,似是自叹,似是自问:“荀文若,你不来贺孤?”
子桓见状,心中不免危机四伏。他甚至盼望着荀令君点到即止,不要再触逆鳞。最好他能遣人来告罪,平息一下魏王的怒火。
气氛微妙至极,仿若凝固,原本已经攀升的温度又骤降下来。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有内侍来报,言荀府大公子荀恽求见。
魏王忽然开怀大笑,声音里淌着不可遏制的怒气和成竹在胸的快意。
“荀文若,你终究是不敢!”
还有一句低语,是他复坐之后呢喃出来的,子桓似乎能够听到。
“孤已是魏王,你奈我何?”
他有些颓然。
子桓不知为何。也不想知道。
子桓关心起这位荀公子的命运来。一字不慎,他或许就要揽祸满身。惹怒魏王的结果,轻则仕途绝断,重则性命交天。
子建此时已不敢喝酒,杨修更是警惕地盯着阶上那位称孤道寡的桀骜王者。
可是,这个荀恽竟然伶牙俐齿,丝毫不需要别人为他担心。
“草民荀恽,恭贺大王千秋无期,千岁千岁千千岁。”荀恽俯首。子桓坐在一旁观战。
“非万岁?”
魏王一只手撑在案上,饶有兴趣。
刁难。刻意的刁难。
万岁者,天子也。可魏王眼中,又根本没有天子。
荀恽没有抬头,垂眸却从容。
“千上有万,而万已至极。凡世事满则亏,盈则虚,物极则反,故称大王千岁,永不至极,永世鼎盛,永生垂青。”
漂亮。足以令古今辩客汗颜。
子桓注意到杨修的手紧紧攥着——他也在嫉妒荀恽的才华。
子桓了然一笑,幻想着荀恽若是能为他所用,对子建杨修,可谓是劲敌。
魏王冷然无言良久,又忽然笑得恣意狂妄,指尖抚着下颌的短须,连声言道“后起之秀”。
魏王复问:“令君,可安好?”
“家父虽然身患风寒不能前来,但时刻牵挂大王,故令草民向您请罪。”
“让令君好生将养,近日朝会亦可免。”
“草民代家父谢大王恩典。”
荀恽抬首,不卑不亢,不疾不徐。
子桓这时才看清楚了他的容颜。
他的眼睛真是明亮,灵灵眸光,清清眼波,漂亮极了。荀令君乃颍川丽者,荀恽尽承其父君子之风,通身聚盈着才华,却谦逊安静,毫不傲物。
“为荀公子设座。”
魏王扬手一挥。
侍从抬了小案上来,却已然无空余地方放置。
魏王的目光扫过子桓,似笑非笑道:“丕儿与令君私交甚好,让荀公子与你同坐罢。”
荀恽低眸浅笑,深施一礼,向我走来。
“令君之徳,臣仰之弥高,绝无攀附之意。”
子桓立即起身言明态度。
魏王不睬,视他如无物,他的辩解淹没在复起的谈笑声中。
子桓幽幽叹息,只得坐下。荀恽此刻就在他身侧。
其实,他与令君的家人并不熟悉,因此和这个素未谋面的荀公子同席共饮,气氛难免有些微妙。
时过良久,终于是荀恽先开口。
“见过殿下。草民荀恽。”
“哦。”子桓瞥了他一眼,“我知道。”
荀恽不复言语,但子桓总觉得他在观察,在探问,不知所谋。
子桓寒意骤起。
宾客纷纷去与子建饮酒,也许是为了逢迎魏王投其所好。子桓那里少有问津。他只得端起酒盅自饮。
荀恽为他斟酒。
“世人,都与凡者亲善,而不敢与尊者交游。”
他闻言一惊,持酒之手顿在空中。
“我是凡者,却无人与我亲善。”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
荀恽举杯敬他:“殿下想做凡者还是尊者,殿下自己明白。”
子桓有些诧异,不过初见而已,他又何必对他说这些。
“是令君让你带话给我?”
“是草民自己想对殿下说的。”荀恽的声音很清亦很轻,“草民方才见殿下不惊不乱,气度非凡,故而十分景仰。”
“何必讽刺我?”子桓扯出一丝笑容。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荀恽侧身看向子桓,“殿下何必压抑志向?”
“你我初识,你怎知我有志向?”子桓放下酒盅,“荀公子是聪明人,看得清楚局势,为何浪费时间与我多言?不如拜访对面,沾一沾子建的才气。”
荀恽垂眸:“大王让草民陪殿下,草民便要陪到底。”
“大王让?”
子桓不免疑惑。
“窃以为,大王是怕您身边无人,面上无光。”
“父亲还会这么体贴我?”
子桓带着讽刺之意冷笑,毫不客气地驳回他。
“到底选择谁,大王尚处矛盾之中,家父亦处矛盾之中。”荀恽低声道。
“大王矛盾,因为他要在礼法与偏爱之间周旋定夺。家父矛盾,因为他支持您,便是在为大魏着想。可他不晓,身为汉臣官在汉籍之人,是否该为大魏着想。”
“令君认为我能够担得起大魏的重任?”
“正是。”
“那你呢?你怎么想?”子桓追问他。
“草民愚见,不敢扰您视听。”
子桓知道他是怕人多耳杂,惹来祸患。
他于是靠近他:“你告诉我,我不对外人言。”
荀恽看着子桓,终究是浅笑未语。
夕阳西下,宴毕回府,一路上子桓都忘不掉荀恽。
他的笑,他的话,他的一举一动,子桓都记着,都赞叹。
荀恽很厉害。
他能看到曹子桓志在何处。
子桓沉了沉心绪。
“此等佐世良才,当与我共建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