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去兮音尘绝。自千秋万岁殿一遇,荀恽仿佛堕入仙世一般,消声于朝堂,独匿于府邸,不得闻不得见。魏王征辟荀恽为丞相主簿,亦被他称病回绝。
子桓猜测着荀恽的心意,浑然不觉一场阴谋的恶火向自己扑近。
这是一个明媚的清晨。碎暖印在纹窗上,扫空浓荫的沉郁,日光柔软金黄,似少女掩唇轻笑,落下点滴的巧倩,缓缓流转。子桓的笔尖划在竹简上,亦不知觉的温柔起来。
这样美丽的时光,于他却果真是奢侈。
经安面色凝重地进堂,言语时满目忧虑:“殿下,大王有召。”
子桓立刻停笔起身。
“召您去……”经安的声音紧张得仿佛只有气息,“大理寺。”
“大理寺?”
子桓凝眉惊起,只觉一股未知的威胁正在翻涌,只待他踏入漩涡,便可将他吞没。
他行至府门之下,檐角狴犴飞立,石拱两侧方隶各书“推情定法”“刑必当罪”。他低眸,看着自己官服上的玄纹红镶。
衽上的红色不知何时竟如此黯淡了。
王莽曾言汉衰是因缺火德,故百官皆着红衣。不知他如今,缺的又是什么。
子桓揽起长裾,径直前行。
奉命等待他的是大理寺丞许籍。
许籍迎上来加额揖道:“大王在后府狱内,满廷尉,钟寺卿,临淄侯府曹掾丁仪侍驾。下官为殿下带路。”
“有劳许寺丞。”
许籍侧身立在子桓之后,躬身言道“请”。
“伯文,你可知大王为何召我?”
子桓疾步行于阔阔府道,向许籍探听消息。许籍见子桓直称其字,知他有求,自己又素来对他尊重客气,便直接答道:“前日大王宴客,经查,刺客乃长门都尉猎利所布,猎利如今不知踪迹。”
子桓停住,只觉天雷劈在自己身上一般,无法喘息。
“殿下莫慌,猎利出逃,尚无法定罪论处,自然不能牵连殿下。”许籍亦随之停下。
子桓又启步,一路进了暗狱,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他心中如沉巨石,连呼吸之力都荡然无存。
“臣奉召,特来听宣。”子桓伏跪俯首,尽力使他的嗓音不会过分颤抖。
“长门令,五官府,原来是专为行刺所设。”魏王毫不留情地讽刺道,言语之间有剥皮抽筋之狠厉,又将子桓残存的冷静削去多半。
“臣不知大王何意,请上明示。”
魏王说的正是他,曹子桓,五官中郎将,执长门禁令。金吾卫是王城护卫,由曹休执令。长门禁是王宫护卫,由子桓掌管。天下纷乱,叛逆者众,剑指魏王者甚多,魏王的安危乃第一重要。子桓曾自荐担任长门令,却不料属下长门都尉竟然公然行悖逆之凶事。
“你不知何意?”魏王挤出一丝冷冷的嗤笑,“难道需要孤命满廷尉来审你吗?”
“臣万万不敢纵徒行凶!”子桓闻言惊惶抬首。
“大王如今对臣之信任,已经微弱到这种地步了吗?”
“你也不要来质问孤了。”魏王冷目相对,“带上来。”
狱吏带上一名白衣女子,散发垂肩,昳丽不复存,鞭伤可怖,玉容也被烙铁毁灭。
满宠上前,将其从地上拖起:“主使。”
“听命……猎……利……旁的,不知……”
子桓膝行冲上前去箍住她的双肩:“猎利现在何处?”
“说过,不知……”女子凄然一笑,仰倒下去。
子桓伸指覆在她鼻下,已经没了气息。
他的手颓然垂下。
临淄侯府曹掾丁仪站在子桓面前,居高临下地对他道:“子桓殿下,此人是当日佾人之首,她如今一死,别人也问不出什么。看来猎利在何处,只有你知晓了。”
“放肆!”子桓猛然抬眸,目光狠狠锁住他,“你竟敢污蔑我。”
丁仪勾唇冷笑道:“是否污蔑,自有水落石出之日。若非殿下偏袒,猎利怎可出入都城如无人之境?”
子桓的眼眸几乎要因愤怒而迸出火来。
他看向满宠钟繇:“满廷尉,钟寺卿……你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吗?为臣为子,怎么会对君父行凶?”
满宠沉吟良久,方向魏王禀道:“行刺当日,子桓殿下亦奋力与凶徒搏斗,想来的确不知情,还望大王待缉捕猎利之后,明查。”
魏王颔首,锋利的目光在子桓身上游走,好像屠者持刀,正在思索从何下手。
“猎利剑术过人,能力超群,他曾言自己志在四方,臣是因为惜才,才不忍将他限制在职所之中。”
“臣有失察之罪,然绝无谋逆之心!”
子桓叠手触地再度俯首:“大王因臣失察,治臣死罪臣毫不冤屈,但臣之丹心……”
子桓的眼神扎向丁仪,恨不能将他刺穿。
“臣之丹心,不容小人诋毁!”
丁仪面色一沉,拂袖后退。
“罢了。”
魏王抚眉,玩弄着案上酒器。大狱晦暗之所,能供上的饮器也极简陋,只是陶土烧成杯的形状,不曾覆漆,也不曾绘图,但魏王却似乎对其兴趣盎然。
他见子桓言辞凿凿,便笑道:“孤自知自己的儿子是没有胆量纵下行凶的。就算他有,也不会蠢到用自己直系的属官为自己办谋逆之事。”
“你只要把那个猎利抓回来就行了。”
子桓听见酒器触碰砖地的声音。
他抬首。
魏王一手将酒器放在地上,想要磨平器壁的蚀纹。
子桓心中一沉。魏王说的如此云淡风轻,仿佛只消他回府,猎利就会在那里等着他。
“不知大王的期限是……”
“七天。”
魏王睨着子桓:“够长了。他是你的属下,你应该了解他。”
魏王起身向外走去,一众随侍立即跟上。他经过子桓时,忽然厉声喝道:“七天无果,长门令与叛逆同罪!”
子桓茫然看着他的背影,发觉满宠,钟繇,许籍的面容上无一不流露着惶惑和惊惧——像此时的他自己一样。
丁仪见子桓仍然跪着,笑意盈目俯身对他耳语:“望殿下行事顺利。”
子桓狠狠地盯着丁仪,却早已经没有力气再愤怒了。
许籍待王驾离开,上前扶起子桓。
“伯文,我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子桓有些趔趄,双膝因久跪而十分疼痛,只得借着许籍的力量倚靠在他身上。
“殿下若想调用中护军,可以去找夏侯尚将军。再不济,校事府也是可以一用……”
“伯文,你的好意我明白。”子桓勾起一抹苍白的笑容回应他,“我自以为很了解猎利,可实际上,我一点也不了解他。是我太容易信任别人了。”
“多么难得的好剑客。”子桓喃喃自语,“我真的不想葬送他。”
他牵动唇角,流淌着一丝笑意。凄然无力地,一如那个已经魂归汉室的白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