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众人分作两势,又见曹植与王粲对坐,便心中了然。
我不动声色向台而行,又不动声色临着王粲坐下,并且不忘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什么时候回邺城的?也不知会我。想来是高就庙堂,不屑同我来往了。对不对,王侍中?”
“不敢不敢。仲宣心仪殿下良久,岂因区区侍中之位而移志?”
我没忍住笑意,当自己的唇角情不自禁上扬的时候,我连忙干咳两声掩饰了过去。想不到王粲升了职,连说话也变得好听起来。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我看向子建。
曹植眉梢微动,直视我道:“请教兄长,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也?父也?”
曹植语中势不可挡,似乎执意向我发难。他揽杯啜饮,星目间蕴着烁烁光辉,谋光。
“子桓,我言应先救父,可子建殿下不以我意为然。”应玚有心替我解围,“他说,君父君父,自然君在父前,若先救父,则是无忠国家。若先救君,则是保国,则小家亦得存,孰轻孰重,我众人争辩多时无果。”
我敛眸自忖,开口欲言时,忽闻身后有人叫我。我回首,见郭妧白绡半掩面而来。
“什么事?”我暂且离座走向她。
“殿下,你看。”她侧身为我让出一条通阔的视线,“那棵老树后,还有离高台不远的林地里,可都是些无所事事专盯着这里的人。涧边坐着的那一群,手里都提着笔,只等着窥听您与子建殿下之言,然后记录下来。您一定要三思后言。”
“君父先后论是自古最棘手的问题,谁知他们会不会把您的话传出去,让魏王听到。”郭妧退后一步,兀自离去。
我环视身边一番,应答已在心中。
我回到座上,看着曹植的意气风发的容颜,毫不客气地说道:“父也。”
曹植像是见到猎物掉进他的圈套一般,朗声笑道:“二哥,你未免太过迂腐了。你想做孝子吗?对于你我,难道不是君即是父,父即是君吗?你如此回应我,是将大魏置于何地?又或者说,你本无心天下,只想被一府四方天框起来,做一个永无前程的臣子?”
曹植眸光一转,笑容更加盛气起来:“我昔日作白马篇为大王南征送行,而你只是临军下泪望父安归,孰高孰低,众卿心中皆清楚。论目光之长远,非我自矜,你实难及我。大王的志向,你也是看不懂的罢。”
我攥紧的拳隐隐颤抖着。
“子建殿下所言正是。”丁廙向我看过来,神情与曹植如出一辙,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并非子建自视甚高,他之才华心胸,哪一样不在某君之上?”
曹植那一边的人不免一起扬眉大笑,尤以临淄府之徒最为过分。
曹植扶了扶自己的玉笄:“此冠我父相赠,即是我君青眼相加。二哥,你还要执着于先救父吗?我瞧着是你不博君心,不敢言君罢?不如你也站在我这边,将来或许还能沾点光。”
“你虽无才但却忠诚,我不会埋没你的。”
曹植愈发狂妄起来。
“这是一个弟弟能对兄长说的话吗?好像他已是东宫之主一般。”王粲冷哼一声。
“魏王一向节俭,何曾轻易以玉器金器赠人?子建殿下着实是魏王选定的……”
“选定不敢言,不过优宠是真的。”曹植以他熠熠的眸光逼视我。
丁廙随之附和。我暗暗冷笑,此人不愧是丁仪的弟弟,和他的兄长简直是一副德行。
王粲一手将杯盏放在小案上:“欺人太甚。”
应玚在一旁拉住他:“他们处在上风,有理有据,我们还是忍忍。”
“有的时候要忍,但今日,不能忍。”我狠狠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子建且听我言。苏武传中说,臣事君,犹子事父。可见君臣之礼,是仿照父子之礼。所以,父、君先后,不必赘言,定是父在君前。自古以来帝王访贤,求忠臣当于孝子之门,如果一个人连孝都做不到,还指望他去忠君吗?人有三师,父君已占三中之二。你一定知道,为父绝君,不为君绝父,此是儒学教义。依你之言,则是悖逆教义,难道你觉得,你可以用你的才华,来和古今圣贤相较吗?”
曹植的眸中有一瞬的惊诧。
他立即想要出言反驳我。
我看准时机,在他开口之前,予以重重回击:“你说,你父即你君,那么敢问,你将许都汉室置于何地?大王尚存敬汉之心,你如此狂悖,是陷大王于不仁不义!”
曹植幡然醒悟,发觉自己方才完全忘却了许都汉帝。丁廙着急欲辩,挣红了眼却无言以对。
“子桓,你比从前真是厉害许多。”应玚眸中微光,“难道是得了名师?”
“真不会说话。”王粲瞥了应玚一眼,一手揽住我,“分明是我们子桓天资聪颖骨气奇高。”
“好了,这个时候就该忍了,还是收敛些罢。今日的事,恐怕很快就要让魏王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你所言天衣无缝,有何可忧?”王粲应玚皆宽慰我。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我自嘲似的笑了笑,“你看看子建的玉冠,确实盈盈美丽,温润翩然。他一向在大王面前贴心解意,他说得对,大王对他的优宠,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瞧出来。”
可是魏王给过我什么呢?
给过我责备、厌弃、失望。
我兀自摇了摇头,将话题转移开去:“德琏,我最近好久没见到你了。你是不是又看上哪位歌伶舞女,故而不来理会我了?”
“看上是看上了,可没有因此不理会你啊。”应玚笑嘻嘻地瞥我一眼。
每当他笑起来,那眉宇唇齿间的风流才气就遮挡不住。
“我是见你最近和司马主簿来往得频繁,不好打扰。”应玚不怀好意地说,目光却是投到了王粲那里。
“什么?什么司马主簿?你原先不是同吴质关系很好吗?怎么又来一个司马主簿?”
“呦,仲宣,你外任刺史这三年可真是如入桃源,对邺城的事半分不晓啊。”应玚挑眉,将扇一折抵在唇上,“吴质早已去朝歌为令。至于司马主簿,那就是司马懿,我告诉你,他经常夜入五官府,与子桓不知所做何事。”
王粲闻言拍案:“哥哥我都没有夜入五官府过!”
“好了好了,德琏,你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我斥他一声,“早晚让你去把吴质换回来!”
“你酸什么。”我拉过王粲,对他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