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卷竹册占据着桌案,如同缩小的起伏山丘,不高不耸却傲然地挺立着,毫不客气地挑衅子桓的耐心。
“殿下,你还记得大王明日要在宫外求廉巷尾的景行楼召见太学诸生吗?”经安沉静地敛着眸子,心中大抵纷乱,但手上合卷的动作依旧迅速敏捷。
“自然是记得。”
月初太学会考,题目是讲贤问策,拔得头筹的太学生皆是一等一的人才,故有幸受到魏王的接见和嘉奖。讲贤乃忆古,问策乃视今,以古治今,博古通今,只有揽尽这样的能者,大魏的士族才能长盛不衰。
“大王没有调用长门禁。”经安满目忧虑,眼中失神,“殿下,难道你不着急吗?”
子桓当然不会忘记,昨晚他与曹休在章华门等到深夜,才见给事中吴周阔步而出,颇具特使张扬之气,似笑非笑地对他微礼。
魏王是否宣长门禁随驾,关乎他是否仍然相信子桓。
然吴周的目光冷淡地扫过子桓,转而视向曹休。
“奉旨宣执金吾。”
子桓的心在那一刻有如跌进冰冷的江河,随滚滚波涛而逝,不知方向。
子桓看着经安拢住的剑眉。
他有一双清澈的桃花眼,可惜里面充盈着对刀枪剑戟的警惕,从来不曾荡漾过笑意与青春。
子桓伸出手指抚上他的眉梢,他惊得侧身,随后顿觉失态,便又坐在子桓身边不敢再移动。
“别整日愁容满面的,你还年轻,这样会长皱纹的。”子桓扬唇微笑,“小心将来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
经安舒展了骤缩的眉心,话音里却仍充满怅然与无奈:“殿下,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这里说笑。”
“不过这样也好,大王不召您伴驾,您就可以腾出时间来寻找猎利了。”
经安转念,眸中的黯色稍有消退。
但那一点点清明很快又被担忧所替代。
“猎利现在肯定不敢抛头露面,不知道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
“他为什么不敢抛头露面?”子桓无意识地接着经安问道,原本并无过多思虑。
“因为他现在被全城通缉啊。”
经安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子桓心中却忽然一凛。
如果众人皆像经安一样,认为猎利无处可逃无力回天呢?
那么。
魏王也许会更危险。
“不行,我还是要去。”
“去何处?”经安见子桓自语,不解其意。
子桓并未回答他,思绪百转之间想起一人。
“你拿着我的帖,去荀府请荀恽公子来。”
经安颔首领命,转身之际,子桓止住他。
“罢了,我亲自去。”
荀府。
“大哥,我看见五官中郎将了。”郭妧摘下帷帽,疾步走进堂内,“我方才去了石金巷,他正是向这里来的。”
“你看清楚了吗?你戴着幕离,也许会眼花。”
子桓来访的时间显然较荀恽心中所料提前许多。
“当然不会错。”
荀恽闻言,回身入室,将自己冠上葱倩色的独山玉簪改换成青金笄。
谦谦堂。
子桓环视一番,荀府室内陈设之具皆是木器,隐隐有青松之气。荀恽请他上座,他见荀令君未在堂内,便也不再推辞。
他向荀恽陈说近日缠绕着自己的祸事。但荀恽似乎对猎利这个名字极有兴趣。
荀恽兀自思索,子桓也不忍打扰,抬眸正看见一位丽人。
她自捧茜朱漆盘向子桓拜道:“民女奉茶,恕礼难周。”
“无妨,反是我应多谢姑娘。”他的目光追随着她淌在唇角的盛盛笑意。
她放下茶盏,子桓转眸看向荀恽,却又发觉身边女子的目光悄然在他面上停留。他便正视她,她亦不曾被惊退,而是带着一瞬的讶异接着毫不收敛地回视。
“姑娘有事?”
“民女只是猜测,殿下看到这茶,会想什么。”
子桓闻言低眸,见青茶的子叶浮在水上,迷蒙白汽蒸腾而起。
“妧妧,不得失了体统,你先下去罢。”荀恽见气氛不正常,适时说道。
子桓反而好奇。
“那姑娘以为,我会想什么?”
“殿下会想,这青茶浮在水上,是因为骨子轻,没甚分量。真正好的茶,是沉在水底,半点不躁的。只可惜殿下来的时节不巧,府上暂拿不出好茶来待客。”
“妧妧。”荀恽长眉蹙起,微露嗔色。
“确是妙人。”子桓笑道,心里却有了一丝说不出含义的波澜,“姑娘何以会这样想?”
“民女方才听到了殿下与大哥的谈话,自然也就知晓了殿下的处境。”
“郭妧,不禁闭你几天,你就不知道冒犯二字怎么写!整个天下的儒生学士都不如你聪明是不是?殿下是什么人物,需要你来多言?抬举你两下,你就飞到天上去了是吗?”
荀恽的嗔色已经全然变成了警惕的怒色。
丽人眼中像是一紧,垂眸起身退开,唇角却隐隐牵动一番,带了两分似明未明笑意。
“荀公子不必恼怒,想来令妹乃是无心。”
子桓被荀恽的斥辞逗笑,宽劝一句。
“殿下,在下略有些看法,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但讲无妨。”
“一人一犬为猎,一人一犬,正是伏字,其姓乃伏。刀立禾旁为利,禾是魏字之首。利其意也,正是诛杀魏首。”
荀恽的话如惊雷一般,彻底将子桓击醒。
“我此前只隐隐觉得猎利心冷,原来,他是伏氏之后。”
他似是喃喃自语。
“伏氏三族已夷,此人也许是侥幸脱逃。”
“三族已夷……那真是如天高地阔一般的仇恨。”
子桓忽然想起很多往事。
是那个少年。
子桓初见他时,他纵身跃上募台,玄衣无纹,蒙上微微黯色的银冠虽低,却衬得起他凌人的锐气。他的弦月眉,朗星目,棱骨分明的颌角,和子桓心中一个人竟有三分相似。他们持剑互礼时,他坚毅的身形和慎然的风度,和子桓心中那个人竟有七分相似。他出手凌厉,进退有度,侧刃如烈火般逼人,攻守有法,攻势尤强。
猎利完完全全地将子桓吸引住,不容他有片刻迟疑。子桓一时间只知抵住对手的利锋,毫无还手之力,亦豪无还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