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求廉巷。
子桓独自匿在景行楼正对的酒肆。
魏王并非私服,护卫极其森严,原本熙熙攘攘的求廉巷也被肃清,如同冬日的街道,半晌,也只有一阵风踱过而已。
子桓选择一处隐蔽的位置,将景行楼的布控尽收眼底。
金吾卫未着戎装,曹休也难得不披甲执锐。外臣自在外守候待遣,景行楼想来是滴水不外泄,束暖不进堂。
子桓有些失望,对于猎利是否会冒险再度行刺,也愈发思绪游移不能笃定。
他应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
子桓紧紧握住手中的酒樽,却发现器壁上有碎痕。
子桓最厌恶的就是平坦之上有曲折,洁净之上蒙尘埃。
他于是不由自主地想磨平那些恼人的蚀纹。
他把酒樽在桌角磕一磕,忽然心中一颤,顿时像受了炮烙一般扔下酒器收回左手。
因为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那日大理寺中的魏王。
他怆然一笑,笑意还未完全敛住,就听到对岸大呼“走水”。
他闻言一惊,立即便想去接应魏王脱离险境。然而他走到小酒肆的门口,却转念,止住了。
他兀自把自己掩在门内,心跳骤急。
他窥探着形势,曹休将金吾卫分开,一列去景行楼后井取水,一列去求援,一列进行营救。
但曹休似乎并不惊惶。
良久,金吾卫带出来的皆是喘息不已的太学生和微有烟熏创伤的几名随诫博士,独独没有魏王的踪影。
疑惑间,他惊觉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子桓握紧手中长剑,自从侧门追出。
是猎利,大抵亦是伏德。
猎利练就一身飞檐走壁的好本领,子桓不得不寻找一棵枝叶参天的老树,也攀上林立的高轩青顶。
子桓自以为行动隐秘,却不想猎利早已发觉。
子桓丢失目标之时,猎利倏地从他侧后窜出。子桓听到了剑刃穿风的声音,立即回身闪开。
猎利满目狞厉,举剑再刺。子桓一边拔剑,一边躲闪,因不及避,被猎利挑破了衣袖。他索性把赘下的锦衣扯断,横剑相迎。
猎利的剑术较之半年前更加精湛,子桓却是疏于练习,技难敌之。
猎利所工习的,是岱舆剑法。子桓曾向他学习过。猎利的一招一式子桓熟记于心。对峙良久,初时与剑的疏离消退,子桓后发制人,渐居上风。
猎利回身退开。子桓很清楚,这是岱舆剑法的精髓所在,周旋,诱敌,一剑诛心。
但子桓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猎利转身,利刃刺入子桓的左肩,而并不是胸膛。
子桓痛得一颤,却仍强忍着对他笑道:“伏德兄,别来无恙。”
猎利冷目中迸出寒光,又毫不留情地将剑推入子桓体内。殷红的血瞬间涌出,沾满了他的衽襟。他觉察到浓郁的腥气,不由蹙眉。
猎利一字不言,只是神色扭曲地紧盯住子桓。
“猎利,魏王出宫是假,你今天想必又没有如愿罢?”子桓只消微微移动,都会疼出冷汗,“你和我回去,我会替你向大王求情,大王向来爱才,他也许……”
猎利迅疾地拔出剑,子桓只觉疼痛贯穿肌骨,趔趄倒下,看着眼前傲然的剑客被仇恨湮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殿下,岱舆末式,我教过你,你却不躲。”
“可你刺偏了。想必你也笃定,我根本不愿去躲,也不会去躲。”
“你已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么同我待在一起,就是谋逆。”
“谋逆……”子桓忽然笑起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子桓挣扎着站起,捂住肩上的深伤:“跟我回去,好吗?”
猎利冷眼相向。
“回不去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同子桓心中那个人,竟有十分相似。
子桓心中一软,兀自敛眸转身,一步一步离开这个他苦苦寻找的,也是掌控着他命运的人。
一边走着,一边想起那些时光,恍若昨日的时光。
那时是深秋。
五官中郎将府。
“猎利,你瞧这个你喜不喜欢?”
子桓把手中长剑递出,猎利欠身接住,仔细查看一番,眸色竟是微变。
子桓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笑道:“这不是真的,是我请城郊工匠铸的。专诸之刺王僚,飞鹰击殿。鱼肠黑剑,是为勇绝。我知你是勇绝之人,你年长我几岁,这把剑就送给你做见面礼罢。”
猎利眸光微凛,还捧给我:“属下无功不受禄,当不起殿下以宝剑相赠。”
子桓推回他的手。
“功,总会有的。自古宝剑配英雄,你是英雄,当的起,当的起。”
子桓当时并没有发觉,猎利牵动唇角勾起的一抹谦逊的笑容,是那么惊诧而痛苦。
他们愈来愈熟悉。猎利很冷淡,行动自专,可谓来无影去无踪,但称得上尽职。子桓对他的勇气,智气,甚至戾气都无比欣赏,故而从不过问他的行迹。
时值初冬,天寒风劲,子桓时而同猎利在堂内秉烛夜读,间或交谈,总是子桓在说,猎利在应。
子桓常常透过飘摇的烛焰,看到猎利的脸颊被映得红红的。也只有在火下,猎利的面上才会染暖色。
子桓的目光追随着他。他似乎从来不展颜,但他能发现他眼畔的浅纹。猎利以前一定经常笑的,只是不知何故,后来不肯笑了。
他笑起来应该极清朗的,可惜子桓从未见过。
有一天晚上,子桓一边摹帖,一边对猎利言道:“你的剑术这样高超,要是懂得一点为官之道,前途必是畅通无阻。等你愿意的时候,我就去大王面前引荐你,到时候你就不必屈居在一个小小的长门都尉上了,可以做统兵,做将军,甚至……”
猎利忽然将竹卷散在案上,刺耳的碰撞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怎么了?”
子桓惊起,不知缘故。
“属下近日染上风寒,今日尤其头痛,恕先告退。”
子桓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看着他孑然的背影,知他所言是在搪塞,却无可奈何。
猎利总是一袭黑色。
子桓曾赠与他许多布料裁衣,缥的、缃的、鸦青的、绀紫的,他从来没有穿过。
子桓曾去过长门职府。猎利的房间里除过几件平常的器具之外,再不摆放其他。只有他赠给他的黑剑悬在墙壁上。
子桓忽然忆起——
每一次猎利拔出那把剑的时候,眼中都是无法释怀的,沉重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