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与张贞娘回到家中,张贞娘麻药劲未过,又受了这么大刺激,此刻正昏睡在床上。
屋外,残阳如血,把林府的院子照的通红。
林冲呆呆的站在院子里,他不愿打扰夫人的休息,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纵使心中不忿,似乎也无计可施,他与一年前逃离汴梁的王进不同,他有家室,他的妻子张贞娘已经怀胎两月;虽然没有父母,但他还有一位老岳父……
没有办法,只能忍,只能忍……
入夜,德顺酒馆点上了灯。
那是林冲的徒弟“操刀鬼”曹正的酒馆,本来今晚林冲是和陆谦相约来这里的。因为张贞娘出事,便改成了林冲与鲁智深相约。
馆子不大,一共四张桌子,装修十分简朴,柜台后面就是厨房和酒柜,此时那位号称“操刀鬼”的男人正专心的制作着料理。
鲁智深似乎早早的就到了,他身前的桌上已经一片狼藉。
“我说‘操刀鬼’呀!你的手艺这么好!怎么店里到现在都没有其他食客呀!”
鲁智深一边大快朵颐着桌上的肉食,一边与曹正搭话,不过曹正似乎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制作着手中的料理,并没有回话。
“这个家伙做菜的时候不会与旁人讲话的,哪怕是他的师傅——“豹子头”林冲的话也不会回的。”
接话人的声音十分奇怪,有些尖锐,好像一个小孩。鲁智深寻声望去,来者一头灰白色的头发,连胡须都是灰白色的,长的黑瘦,仔细端详一番,倒也十分耐看。但再仔细一看,却发现这个汉子生的有些奇怪,他的双臂比常人长了许多,应该已经过了膝盖。
长臂汉子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长的十分白净俊俏,手中拄着一根七尺左右的长杆,再仔细一瞧,却是白日里大相国寺前的说书人。
“又来了两个怪人呀!哈哈哈!”
鲁智深一边喝酒一边大笑,来的两个人似乎十分有趣。
“你也是个奇怪的大和尚呀!”
说话间两人坐到了鲁智深的旁桌,长臂男子喋喋不休的问道:“大和尚,你有听过我‘通臂猿’侯健的大名吗?你好像不是大相国寺的和尚,是第一次来汴梁吗?是偶然间来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酒馆吗?”
“哦?你就是汴梁城最有名的裁缝——‘通臂猿’侯健吗。”
“哈哈哈,未曾想裁缝大人是如此出名呀!大和尚,小生‘锦豹子’杨林这厢有礼了,不知白日间那回书大师可还曾记得。”
“当然记得,你便是白日那个说书人吧,你讲的故事倒是十分有趣呀。洒家本是关西小种经略相公处提辖,姓鲁名达,后因三拳打死了恶霸郑屠,在五台山出家,如今起了个法号,唤作鲁智深。”
鲁智深缓缓道出了自己的底细,数坛酒下肚,此时眼中也多了几分对往事的回忆。
不知那方相熟的百姓可好,不知那金翠莲妹子与那赵员外是否还和睦,做人家的外院,也是十分不易吧。
侯健仍是喋喋不休,杨林则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着。曹正又做了几道小菜上给了鲁智深,大和尚此时吃喝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大……大师……我……我师……师傅……”
上完菜的曹正艰难的从自己嘴中发出几个字来,相对于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他的嘴巴真的不怎么会“说话”。
“是要询问你师傅的消息吗?话说都这个时候了,为何他还不来呀。你师傅不像是个不守信的人呀。”
“嗯……”
曹正点头支吾了一声,说话对他来说似乎真的太难了,好在他有一双奇特的眼睛,虽然外表是一名粗糙阴郁的汉子,但那双眼睛却好似一个七八岁的童子,若要寻一个词形容,那便是“清澈见底”。
会用眼睛说话,就应是曹正这样的人。
“真是个可怜的汉子。”
听见曹正说话,侯健也不由发出了感叹。
“给我们做两个拿手菜吧曹正兄弟,今天我的生意相当不错呢。”
说话的是杨林,曹正转过身去看了一眼,然后朝两人点了点头,便又回灶台上独自忙活了起来。
“你们知道曹正的底细吗?”鲁智深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偶然间来到了这间奇怪的酒馆,认识了这个奇怪的老板而已。”
杨林缓缓的喝着桌上凉茶答道,相比于白日里绘声绘色的说书人,现在的他似乎说话少了一些底气。
“杨林呀,你这家伙,一到晚上就这样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大和尚,你别介意,他只是白天说了太多话,到了晚上便是这副模样了。”
侯健仍不忘打趣杨林几句,鲁智深见二人这般模样,也愈发感觉二人,也愈发感觉汴梁有趣。
“鲁大师,我来晚了。”
清澈而熟悉的声音响起,今夜的主角终于登场了。
“哈哈哈!林教头,你可是让我好等呀!”
鲁智深起身一把拉过林冲坐下,侯健、杨林二人都是常客,自然与林冲不陌生,也各自打了个招呼。
“给夫人去买了点东西,所以来晚了。”
林冲把手上提的东西放在桌上,是花生糕,德顺酒馆往东两条街一个老婆婆处买的,毕竟白日间在大相国寺没有买成。
“真是一位好丈夫呀!”鲁智深称赞道。
“哪里,不过今日的事,真的多谢大师了。”
林冲倒了一碗酒,敬了鲁智深一碗,而后两人一饮而尽。
“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曹正就好,他可是什么菜都会做的‘操刀鬼’呀。”
“哦?是吗?真是有本事的男子,但是为什么要称他是‘鬼’呀?听起来总有些别扭呀!”
见到林冲到来,鲁智深的胃口也好了不少,一边吃着桌上的肉食,一边向林冲道出自己的疑惑,自从自己傍晚来到这个酒馆,便对那个被称为“操刀鬼”的汉子充满了疑惑。
“他是个儿时经历了许多不幸的男人,很小的时候他就被拍花子的拐走,然后被人灌了哑药,若不是他在厨艺和武艺两方面都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现在应该是个落魄的乞丐了吧。”
“在武艺上极有天赋?”
鲁智深疑惑的看着曹正,那有些略显单薄的身躯,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习武天才的模样。
“对的,不过相对于杀人,曹正更喜欢宰杀猪羊而已。”
林冲一边喝着酒一边说道,桌上的菜丝毫未动,酒已经喝了两碗。
鲁智深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林冲似乎自打进门开始身上就散发出了一股阴郁的气息,这种感觉让鲁智深打消对曹正是林冲弟子的怀疑,两人在这一点上当真十分相像。
“不知嫂夫人怎么样了?”
“受了些惊吓,现在应该已经安然的进入了梦乡了吧。”
“白天的那个登徒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林教头要拦住我,那种人,洒家恨不得一拳一个都打杀了。还有那个助纣为虐的白衣男子,都是该死的人!”
鲁智深想起白天的事便又十分气氛,双手拍在桌子上,险些把桌子拍散了架,他这辈子最憎恨的就是强逼民女的恶棍,伤害女人还算什么男人!
“他是太尉高俅的义子,汴梁有名的‘花花太岁’高朋高衙内,大师今日为了林冲仗义出手林冲已十分感激,若今日真的杀了他,怕是你我从此只能亡命天涯了。那白衣男子是我的同乡兄弟,现在太尉府任职,他今日出手也不过是职责所在。”
林冲又对鲁智深行了一礼,像他这样的武人最重礼节。今日鲁智深的相助让他万分感激,这一个礼又一个礼,便行了个不停。
“你太多礼了林教头,你我既然一起喝了酒,便是兄弟,干嘛要这么多礼数!”
鲁智深也不敬酒,自顾自的喝了一大碗,一旁的侯健凑了过来:
“鲁大师好生豪气!我也敬鲁大师一碗!”
侯健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杨林也跟着一起过来,四人逐渐凑成了一桌。
惺惺相惜,豪气干云的四名好汉,逐渐说了好多话,喝了好多酒,特别是有侯健那个话匣子,一时间,汴梁城中这个不起眼的小酒馆平添了许多快活的气息。
酒过三巡,夜近三更,众人都喝的十分醉了。
其中醉的最厉害的就是侯健和鲁智深,二人都是话匣子,说了最多的话便喝了最多的酒。若不是林冲和杨林喝的少些,怕是弄不动他。
鲁智深被安排在了酒馆后院的客房,侯健则被杨林带走。林冲辞别了众人便要一个人回家。
身为模范丈夫的林教头,很少晚归,更不曾夜不归宿。
他紧紧的捂住怀中的花生糕,这群糙汉子,可比一群孩子还能闹腾,险些就被他们糟蹋了。
月亮悄悄被云头遮住,让街道平添几分阴冷。东城荒凉,虽然大宋没有宵禁,灯火也十分稀少。
“不早了,要快快回家了呀。”
林冲轻功差些,但是走的却不慢,回家的心总是急切的。
正走间,一阵阴风吹过,月光又忽的一下洒在了林冲的身上。
月光如雪,一股烟火的味道涌入了林冲的鼻腔,一阵不详的预感顿时涌上了林冲的心头。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林冲的酒意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他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不觉间竟跑了起来。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天地间突然变的通红,哭喊声,嚎叫声,不详的声音涌入了他的双耳,不详画面也涌现在了他的眼前。
林冲发疯的一样冲回了家门前,不过迎接他的不是那个温暖的港湾,而是一片炙热的火海。
火光冲天,看不到一丝生机。
林冲突然无力的跪倒在了地上,怀中的花生糕掉了出来,洒了一地。
街坊四邻见林冲回来,都纷纷围了过来,但却不敢上前。
因为此时的林教头有些骇人。
眼中渗出了血泪,嘴巴大大的张着,他仿佛在呼喊着什么。
那应该是林冲一生中最有力又最无力的一次呼喊:
“贞娘!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