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病桥话音一落,幻境再次变化着,或是因为它太过愤怒,导致幻境扭曲了起来。
视野之中火光一片,火光中,安宁已经长大成人,她哭喊着抱着昏迷不醒的大春想往外冲,却被热浪狠狠地拍在了地上。
一群村民神色冷淡地围在屋外看着。
“我早就知道这个安宁是个祸害,跟她娘一样,害得村子遭那么大的罪。”
“就是,我爹说记得她娘小时候就怪得很,神神叨叨的,有一回还见着她娘晚上一个人在走病桥那下面自言自语,还摸着什么笑出声来,想想就吓人。”
“今年庄稼不丰收多半就是她害的,烧死了明年咱们就好了。”
“这一家人,当年瘟疫治好了,好心留着他们,谁知又克的村子庄稼不收成。”
火光映照在村里的人的脸上,面目丑陋且狰狞,像是恶魔一般,人心丑恶的一面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
当初走病桥舍身救下村庄,瘟疫除尽,身上生满脓疮丑陋不堪,只能将安宁送回大春身边。
大春是瘟疫始发之人,虽毒素排净,但已经无法操持从前的石匠活,只能带着安宁经营着知微的面馆,平凡的生活。
而走病桥,成为了地神,离开了那方局限之地,走进村中,走病桥听见了村民更多闲杂的心声,不同与祈福时的虔诚与友善,走病桥渐渐发现她根本不够了解这群人。
村子里的人对大春父女冷眼相向,暗地里使坏,没有好脸色,走病桥暗暗看着,她曾经守护过这些村民,因此只在暗地里帮助大春和安宁,并没有对那些村民怎样。
时间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走病桥肩负着地神的职责,保护走病村这十几年的安宁,村子又富庶起来,村民对大春父女的态度也渐渐平和。
走病桥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谁知一场无法控制的天灾,就让这群人将矛头又重新对准了大春和安宁。
村子里的村民聚集在一起讨论烧死大春父女时,走病桥正赶往九重天,请求天庭降旨化解走病村天灾。
待她一路未歇匆匆赶回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大火熊熊燃烧着,安宁呼救声越来越低,慢慢被火焰全部吞噬。
她用尽全力扑灭火焰,冲进木屋,扒开倒塌的房梁想要救出安宁。
“你瞧她身上!”
情急之下她忘了匿形,有村民瞧见了她,指着她遍满全身的脓疮惊呼着,
“瘟神!是瘟神!”
村民们骚动起来,不知是谁向她丢出了火把,紧接着,更多的火光投向了她。
“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
人群高喊着,大家挥舞着火把和双手,有人咧嘴笑着、有人厌恶地后退,也有人往火上继续添柴加火,每个人理直气壮地仿佛英勇地捍卫自己家园的战神。
夭厉也被这样对待过吧…
这种滋味可真不好受,不知为何,陷入这般人人喊打喊杀的境地,走病桥反而没来由的心疼起孤身在外逃窜的夭厉来。
火把打在她身上一点也不疼,比牛羊踩在她身上走,比人们拿着锄头在她身上敲打都要轻多了。
她是石桥她感觉不到疼痛,但是她感觉得到愤怒,为自己愤怒,为知微舍命救他们而愤怒,为本来为防洪而淹死的大春愤怒,更为心心念念守护着他们的夭厉而愤怒。
她赤红着双目,张开双臂大吼着,无数火苗朝他们飞去,人们哭喊着四处逃窜,火苗点燃了树林,点燃了住屋,像恶鬼一样,吞噬着逃窜的人们。
走病村,安宁。对夭厉那么重要,她竟然是一样都没有守护好。
身上的瘟疫因为法力的反噬而渗透着,脓疮愈发狰狞,身体也更加迅速地苍老着,走病桥望着那些抱头乱窜的人,只觉的很痛快。
大火烧了几天几夜,她和夭厉从前守护的村子被她付之一炬,她不闻不问,在灰烬里麻木里翻找着,终于找到了安宁的尸体。
她背着安宁,想要先去埋了安宁,然后再自去天堑阁领罚,正欲走时,忽然头顶狂风大作,抬眼瞧去,一紫衣男子缓缓而落。
千泽看见那紫衣男子,眉头微微一皱。
“咳咳…天兵的消息真灵通。”
走病桥艰难的起身,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的咳嗽不止。
“你才刚步入仙班,正是平步青云的时候,却拘泥与这座小村庄,沦落成这副模样。”
紫衣男子轻飘飘地说,他站在阴暗的角落里,面目被掩盖着,瞧不见模样和神色。
“要抓便抓,何必废话…”
走病桥慢慢抬头道,是神是妖,是生是死,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抓你的。”
那男子说着,伸出手向前比划着,
“一个朋友托我来此地替他拜访一位故人,给故人带句话。”
“什么故人…什么话…”
走病桥语气颤抖着,她这十几年苦苦守护村子,就是希望等夭厉回来,能够看到这里依旧是他的乐土,只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找它的一个石头故人,说,它自知罪孽深重,待它赎完罪孽,回来陪她下棋。”
走病桥没有眼泪,她双目赤红,一下子泄力气,突然惊醒过来,四周看去,入目皆是灰烬。
“可是,已经晚了。”
她喃喃,像之前闯了祸的夭厉一样,手足无措。
“我不该如此…”
“不晚,来得及,还可以补救。”
紫衣男子抬手挥向安宁,安宁咳嗽着,慢慢平稳了气息。
“那丫头只是烧伤晕过去了,还没死。”
“此地不知什么东西压镇,气息难寻,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这里,你若不想等它来了见到这般样子,就不要上报天界,好好把此处藏着。”
紫衣男子看似随口说着,却一下子点醒了走病桥。
“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回到这里生活,是一直以来支撑着它控制和改变的信念,不要让它失望哦。”
“那位朋友,有没有说过,何时会回来?”
她高声问,紫衣男子已经飞入黑夜中,微风将他的回复带至走病桥耳畔。
“等此地被外人寻到,处罚找上你时,那就是它就回来了。”
四周云雾散尽,幻境慢慢消失,耳畔传来磅礴的雨声,闪烁的烛光下,那妇人,或者该称呼她为走病桥,越密重新审视起她,忽的觉着她更老了。
“娘,面好了。”
赵姑娘,赵安宁端着一碗面走进屋中,几缕雨丝也随着风飘了进来。
果然是一碗面的功夫。
可越密仿佛觉得,像是在幻境里看了很久。
幻境里,那个紫衣男子说,等处罚找上她时,就是夭厉回来了,怪不得她一见的千泽,就知道自己终于不用再坚守了。
“娘!你怎么了?”
安宁将面放在桌上,突然发现走病桥的身躯正在慢慢萎缩,眸子也黯淡了下来。
“说来可笑,一只传播瘟疫的凶兽,一生最大的心愿,居然是百病走,万民康。”
走病桥自顾自地说笑着。
她以残力结合走病石之灵,困住了村民的残魂,构建了一个其乐融融的走病村假象,又作为地神将此地藏匿于世间,是为了有朝一日,夭厉路过此地时,看见村里的炊烟和人语,可以为了那份埋在心底的信念,坚定的在这个对它不够友好的世上,继续生活下去。
走病桥凄惨地微笑着,以余力将往事以幻境呈现在他们面前,已然大限已至。
她挣扎着合上眼,夭厉回来了,必是已经找到破解自身瘟疫之源的办法了。
可是现如今,她已经没有力气陪他下棋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无论值不值当,都无法回头了…
“我如此下场,都是咎由自取,愿公子,善待夭厉…”
走病桥死了,幻境也随之消失,安宁身上的烧伤顷刻现出,四周的房屋也变成了废置很久的焦木。
安宁尖叫着向外跑去,屋外聚集地游荡着那些被烧死村民的游魂。
千泽飞身上前打晕了安宁紧接着击退那些围拢过来的游魂。
那些游魂被囚禁百年之久,之前一直被走病桥压制着,让它们误以为自己还活着,此刻幻境破开,便都朝着此处围来。
拜鹤不在,千泽没有引魂幡又不能伤害这些魂魄性命,正胶着时,忽然之间一股灵华自村口流进,所有游魂顿时掉了头,顺着灵华指引着向村外走去。
“一定是满月长老来了!”
越密断定,跟着千泽一起向村奔外去。
“公子,”
一白袍男子正手持死门满月幡立在桥头,那幡信远远瞧去,璀璨皎洁宛若一轮圆月。
“满月。”
千泽赶了过去,
“满月长老,有劳了。”
越密也跟了过来,颔首行礼,满月抬了抬手,说了声无妨。
桥头走病碑外,拜鹤瞧见了千泽,欣喜的打转,拜鹤身旁,一个黄色的身影静静地蹲在一旁,是在天界被劫走的夭厉。
千泽走了过去,将拜鹤化为拜鹤杆收回手中,抬手施诀缚住了夭厉。
“劫走你的是何人?”
“我不知道…”
夭厉回答,
“当初我祈求那人去拯救走病桥,作为代价就是为他效命,可是他从未以真面目示我,也没有告诉过我他的身份。”
“这么说,劫你之人和走病桥幻境里的那个紫衣男子是同一个人了。”
越密思索着,那人筹划了那么久,目的就是引千泽来此处。
“这是安宁吗?”
夭厉看着安宁,又瞧见了满月幡后跟着的游魂,每一个面孔它都熟悉,又不那么熟悉。
“走病桥呢?”
夭厉朝他们身后看过去,走病桥化为人形后,夭厉只见过她一面,却始终记得她的样子。
“她不在这里。”
千泽没有直接说出走病桥灰飞烟灭。
夭厉却仿佛早已知晓千泽未说出口的那个答案,它抬眼望着千泽,眸子中满是悲伤,
“天堑阁素来惩恶扬善,敢问公子,善恶怎辩?”
“是善是恶,凭什么你们神仙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服!”
千泽恍惚记起,千百年前,在那个腥风血雨的战场上,他也冲着一个神灵这么问过,那个神灵的模样他已记不太清,只记得他回答说,
“善恶向来是由更强大的一方来决定的,光明未必绝对光明,黑夜也未必绝对黑暗。
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是善是恶,不必执着…”
“善恶自本性而出,不为外物所移。因他人恶而恶报他人者,便是恶。”
千泽想起了走病桥的那个幻境,认真地回答夭厉,
“光明未必绝对光明,黑夜也未必绝对黑暗。是善是恶,很难分辨,但你做了,总会有人知道。”
夭厉本性至善,可惜生来为恶,如此矛盾也如此难得。
千泽在夭厉面前蹲下来平视着它,十分尊重的对它下着判决,
“凶兽夭厉,跟随满月幡指引,进入阴缺门,努力洗练,走出生门,你将会摆脱自己瘟源之身。”
努力洗练,走出生门。
越密默默地望向千泽,明明是那么艰难且痛苦的事,经千泽如此轻巧地说出来,让人听着通透美满。
“多谢公子,安宁…有劳了。”
“公子,这群游魂如何处置,录事线残破,地君那里不知收不收。”
满月向千泽问道,千泽扫了那群游魂一眼,神色冷峻,
“你先将他们引去阴缺门,拼补他们残留的录事线,凡是行恶放火烧人者,一笔笔记下,交给我。”
“是。”
满月应下,将幡信高高扬起,引着游魂和夭厉渐渐走远。
越密将安宁靠着石桥放好,用灵力感知到安宁微弱的气息。
幻境中世间的流逝对人没有影响,安宁出幻境的那一刻,阳寿才开始消逝,这对她来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越密看这安宁一脸的烧痕,又想起了那场大火,忍不住思考着走病桥最后嘱托地那句话。
这世间或许是有不公,但是自身善恶最后都会报到自己头上。
走病桥苟延残喘地坚守和最终无法避免的消失都是她的恶报,但是她善待过走病村,千泽便依她所托善待了夭厉。
千泽走到走病碑前扬起拜鹤杆,一股金色的灵华悠悠的自石碑中流出,就像当年从知微身上流出一样,在半空中凝聚为一块半透明如琥珀般的石头。
“走病石。”
越密走上前来,那股悠扬深长的灵力中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紧紧的吸引着她。
“相传当初抱雀殿下在人界护法时,留下了几件神物保卫人间,这走病石便是其中一件,可为何走病石保护的不是人间,而是凶兽夭厉呢?”
越密看着千泽收好走病石,心中不免疑惑,不过仔细想想,这样也算是用走病石囚禁住夭厉。
但若是囚禁,又为何不一开始就将夭厉处死省事,反正那是夭厉瘦弱的像黄狗一般,应该很容易对付,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最终造成这番结局。
越密不知道抱雀殿下有什么用意,好奇心像种子一样埋在了心里。
“咳咳…”
身旁传来咳嗽声,是安宁醒过来了,越密见此,立刻停止了猜测,跑了过去。
安宁记起来了除幻境之外的日子,也记起来了那场大火,反应却比越密想象中的要平静许多。
“我娘呢?”
安宁不知如何称呼走病桥,沉默半响,还是称她为娘。
越密和千泽低头不语,安宁以为他们不明白,自嘲地一笑,解释道,
“我从小就没有娘,和父亲一起生活,小孩子欺负我骂我时总会加上一句,‘你和你娘一样!就是个灾星!瘟神!’。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样骂我娘,也不敢去问爹,因为每次一问,爹都会难过很久。
后来一天天长大,每次受欺负一个人难过的时候,就会有一个披着黑袍子看不清脸的老婆婆来哄我,有时候给我带糖吃,有时候变一些戏法来惩罚那些欺负我和我爹的坏人。她又矮又丑像妖怪一样,但我觉得,她就是娘派来保护我的神仙。”
安宁眼睛里满是泪水,她强忍着泪水,笑着继续说,
“在她的幻境里,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有友善的街坊邻居、有未被烧毁的容颜、还有一个可以叫出口的娘。”
夜色静悄悄地,安宁不顾越密的阻止慢慢跪下,
“娘一直说她罪孽深重,我愿留在此地,建一间禅房,日日青灯古佛为伴,替被娘伤害的无辜之人修福超度,望二位仙人成全。”
“可是此地一片荒凉,你要如何…”
越密四下看去,此地一片苍凉,不知是否还适合人居住。
“娘说过,只要用心活着,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安宁脸上全是烧痕,可她那双眼睛,晶莹澄澈,像极了当年的知微。
“她赐我上百年那么好的时光,我用余生替她赎罪,想来还是我赚了。”
千泽和越密没有再劝她,只上报了天界在此地又分派了一个地神。
安宁如愿留在了走病村,村子虽然荒芜,但是就像走病桥同她说的,只要用心生活,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处理完走病村的事后,千泽独自在天堑阁起月台闭关了许久。
越密没有去打扰他,自行修行着。
千泽闭关了很久,期间满月长老进去过一次,是送交千泽要得那份走病村民的录事簿。
满月长老出来后没多久,越密就听说有几个凡人被投进了阴缺死门。
走病村的事慢慢被越密抛到脑后,直到千泽从起月台出来。
这一次,他没有让越密跟随,独自去了九重天。
临鹤台上,越密望着千泽驾鹤而去的身影,感觉到事情可能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