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消,薄雾在河岸与芦丛之中萦绕着,岸边泊着一只浮船,一个船夫在船上一边用船桨清着前方河面上的浮萍一边待客。
等了多时依旧没有客人,瞧了瞧天色,天光已破晓,船夫清理完浮萍,像从前一样按点解开绳索出船,船桨在岸边轻轻一点,船身慢慢地动了起来。
一个红裙少女在蒙蒙雾气里扫着露水赶在船未离岸前跃上了甲板,一只绿色的像犀牛一样的小兽也跟着少女一起跃了上来。
船尾因为少女和小兽跃上而微微一颤,船夫像是没有瞧见有人上船一般,动作丝毫未停滞,利索地撑着船拨开芦丛驶入河心。
“来就来了,躲着做什么?”
红裙少女抱着小兽在船舱内坐稳,寒暄着。
霎时,一白袍男子闻声现身在船舱外,踌躇着没有进去。
“你回来了?”
半晌,白袍男子终于开了口,却只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废话。”
红裙女子忍俊不禁,走出船舱,站在白袍男子面前调侃着,
“换了副模样就不认识我了?”
女子仰头瞧着他,怀中犀牛模样的小兽慢慢飞了起来,在白袍男子衣肩上浮雕着飞鸟的天甲旁温顺地蹭着,
“就算认不出我了,那这小白眼狼总还认识吧,它从前最喜欢你了。”
少女瞧着小兽十分自觉地跳到他肩膀上示好,嘟嘴不满道。
白袍男子侧手轻抚着肩上的小兽,视线依旧凝重地盯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少女,想在她身上找出一点自己熟悉的那个人的影子,最终却无功而返。
“你怎会变成这幅模样?”
白袍男子粗黑的眉头紧紧皱起,艰难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开口问着。
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才会把一个人的外貌原形所有痕迹都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不提了,一言难尽。”
女子轻描淡写地抹过,轻轻挑眉,
“英殊。”
她叫着他,这两个字,时隔这么久脱口而出,却依旧极其熟练,
“当初你可是答应了我的,若我能活着出来,就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
他是这么说过,英殊微微低头,又想起了此番追查过来的目的,顿时懂了她话外的意思。
“这么说,那日在天门打伤天堑阁弟子、劫走夭厉的人,是你?”
“这是我们送给千泽的第一个礼物,”
红裙少女毫不避讳,抬头直视着他,勾唇的弧度如从前一般轻盈。
“他那么聪明,应该已经找回夭厉了。”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英殊有些懊恼,却拿眼前这个‘逃犯’没有任何办法。
河水拍打着船桨,船身有一丝颠簸,船夫依旧无动于衷地撑着桨,根本不知道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清晨他是载着着两个神灵出船。
红裙女子从白虎肩上抱下小兽,目光重新投向白虎,眸子中满是疏离,看似随意的举动,实则已经宣告与他划分了距离。
寒暄归寒暄,他们现在不是一个阵营,她拎的清。
“英殊,做神灵那么久,你还记得曾经的阴缺门吗?”
她收敛住笑容,眸子里参杂着不似她的阴冷,语气中带着孤注一掷地决绝,
“既然你一开始选择置身事外,就不要管我们做什么。”
日光划破云雾射在轻舟之上,两岸山坡上传来两三阵雀鸣,英殊没有再说什么,凭空消失在四散的云雾里,同他来时一样,无迹可寻。
红裙女子看向了船头兀自撑船的船夫,行云流水、山雨做幕,便是英殊也未察觉端倪。
“阿长,我来接你了。”
【九重天栖梧殿】
走病石在乾坤袋内依旧透出微弱的光泽,成元看着乾坤袋,默不作声。
“乾坤袋承载不了走病石多久,我想,既然是抱雀殿下的东西,自然还是送还到栖梧殿才好。”
千泽说完,抬眼看着成元,静静地说着。
“这点小事,何须劳烦你亲自过来。”
成元细细思索着,忽而想到了什么,
“莫非…这走病石有什么问题?”
“不错,”
千泽点头,说出自己这段时间的发现,
“我用灵力试探过走病石…其内有一丝抱雀殿下的灵识。”
成元闻此一惊,丛梧体内确实有凤凰血脉,这是自起月台认证过的,不会有假,若是说丛梧就是抱雀殿下重生,那她如今的灵识一定是残缺,怪不得…
“相传抱雀殿下在凡界,不止留有一件神物,若是走病石内留有其一缕残灵,那其他神物,必定也与抱雀殿下留有牵扯。”
成元分析着,走上前取过乾坤袋,上下打量着,
“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些引诱你们追查的人,目的就是希望帮从梧找回灵识,让抱雀殿下真正回归。”
自百年前,丛梧携带凤凰图腾自生门而出,天地间确是引发了一场骚乱,那些藏匿于世间的凤君旧臣蠢蠢欲动,企图为凤君复仇。
自她们三人走出阴缺门后,天上天下乱了好一阵子,该如何处置她们争论不休。
最终迫于天堑阁和不周君的压力,天君才终于决定以神女身份将丛梧接回九重天。
“这对丛梧来说或许是好事…灵识残缺,丛梧便永远不完整。”
千泽说出来此行的目的。
“若能替丛梧找回所有丢失的灵识,让她拥有之前的记忆,那么从前的那些被天君刻意隐瞒的过去,一定能够真相大白。”
成元看着千泽,目光似是要透过他的身体,千泽凌然不动、神色自如地回视他。
“天堑阁起月台可引灵入体也可搜寻宿主遗落于三界的灵识,我想带丛梧回阴缺门,将走病石的灵识送回她的内海之中。”
“不行!”
成元脱口而出,“丛梧自阴缺门而出,阴缺门出世之物,弃前尘、得重生。她不是抱雀,她只是丛梧。”
“成元,”千泽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冷,但这次这份清冷中,多了些执着,
“你应当知晓不周君让你来栖梧殿的目的,我们都不想伤害丛梧,这是唯一救她的方式,否则你以为天庭真的会放过她吗?”
“星君!”
一个仙娥突然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打断了成元的思绪。
“何事慌张?”
成元蹙眉,
“是神女…”仙娥不知该如何禀报,面露难色,“…您还是亲自去瞧瞧吧。”
成元一听和丛梧有关,二话不说立即转身,抬腿朝着丛梧寝宫赶去,千泽见状也跟了过去。
沐火宫的门紧闭着,里头传来阵阵撞击之声,服侍的小仙娥不敢靠近,在屋外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见着成元过来了都立即散开,战战兢兢的垂头站好。
成元听见了沐火宫内异响,顾不得训诫她们,径直冲了过去,抬手推开沐火宫门,一时不敢出言。
只见一只青色居多的祥羽凤凰在沐火宫顶慢慢盘旋着,四周的桌椅床榻都被它的羽翼扫倒,四周却没有瞧见丛梧的身影。
“这不是凤凰,是青鸾…”
千泽在成元之后赶了过来,见此亦是大惊,反手关上宫门。
成元很快反应过来,双掌翻转着,一上一下,掌心相对,一朵青白色琉璃莲花绽放在他的双掌之中。
十二佛莲半苞绽放,千丝万缕的灵力带着安抚的力量缓缓流入头顶上方那只青鸾的体内,青鸾盘旋的速度缓缓停了下来,自空中垂直落下,千泽飞跃而起自半空中接住了它。
成元收回十二佛莲,从千泽手中接过青鸾,一股微弱的灵华自青鸾的体内接触到成元的掌心,是丛梧的气息,这只青鸾就是丛梧的原形。
凤象者五,五色而赤者凤、黄者鹓鶵、青者鸾、紫者鸑鷟、白者鸿鹄…他从不知,抱雀殿下的原形原来是青鸾。
“她的灵华在不停的流逝,”
成元感受着自青鸾体内流于掌心的微弱的灵气,证实了他的猜测,
“因为是一点一点的流逝,从前没有察觉,直到灵华流逝无法支撑消耗,所以现出了原形。”
“这就是魂魄残缺的弊病…”
千泽道,“若是不能替她找回丢失的魂魄灵识,早晚有一天她的灵华会流逝的干干净净,彻底从世上消失。”
成元沉默着垂下眸子,青鸾身上的羽翼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粼粼荧光,半晌他终于妥协抬头。
“我们不能这样出去。”
现在不知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丛梧的一举一动,且不说丛梧不能出殿,就算她可以出殿,以现在这幅样子,也很难躲过盘查。
“她现在气息微弱,我用拜鹤载她,掩住她的气息。”
千泽说道,天堑阁上接天梯下临阴缺门,拜鹤来往频繁,不会引起注意。
“好,”成元点头,千泽唤出拜鹤,成元将青鸾放置在拜鹤背上,俯身从地上拾起了一片方才青鸾挣扎抖落的羽毛,灵力在指间萦绕,淌入青羽中,青羽慢慢变幻成了丛梧的模样,垂目立在身前。
“你先带丛梧走,我将这里安置好就过去。”
片刻后沐火宫宫门打开,三人自里而出。
“见过成元星君、凤凰神女、千泽大人。”
宫前候着的仙娥上前行礼。
“既然神女无恙,那我就先告辞了。”
千泽朝“丛梧”与成元微微颔首,语罢跃上拜鹤,在众人的注视中转身离去。
【天堑阁】
丛梧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觉得身体如同置身火焰中,炙烤的她难以呼吸。
一丝温柔而绵密的灵力正击破炽热的气焰,缓缓的灌入她的身体。
这是成元的十二佛莲之力,净化内海排除杂欲,丛梧感受到了那股轻灵之力,努力配合着它的波动,慢慢放空内海,平稳的呼吸着。
朦胧中,她仿佛听见了一声短促的鹤鸣,一缕金黄色的灵识混入轻灵之力中冰冷地挤进她的内海,冷热交替中,丛梧开始有些躁动不安,刚平稳下来的呼吸顿时又急促起来。
“别怕,我在。”
成元的声音伴随着十二佛莲潺潺的灵力传到了丛梧的心里,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定了定神,渐渐安定了下来。
金黄色的灵识在内海翻涌滚动,丛梧借外力压制住它,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丛梧听见自己心跳的极快,那缕灵识内又好似有着细碎的声音被掩盖在她的心跳声之下,只隐约听见有一群人在说笑。
渐渐的,金色灵识中的谈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居然大到超过了她的心跳声。
笑声尖锐,丛梧正仍受着心火灼烧之苦,眉头深蹙,她用尽全力集中精神在内海压制住那缕闯入的灵识。
“不要吵了!”
她大声呵斥,忽而,那缕灵识像云雾般炸开,不再传出细碎的笑声,翻涌过后彻底融入内海。
内海慢慢平稳,一道金色灵雾乍现,丛梧模糊的瞧见了四处的奇花异草以及直冲云霄的巨树。
“阿长!”
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的回过头,只瞧见的一个身着红裙的少女含笑望着她。
“阿长!你回来啦?”
又是一声呼唤,少女背后跟着一个少年,少年生有羽翼,他扑扇着羽翼缓缓飞起来,身后茂密的树林中又跑来了一群人,那群人模糊的辨别不了容颜,丛梧却觉着十分的熟悉,像是旧友更像是亲人。
阿长,阿长,阿长。
他们一声一声的唤着她。
“不要再喊了,不要再喊了…”
丛梧痛苦的抱头蹲下喃喃,极力抗拒却又不愿在这莫名的幻境中醒来。
“丛梧!丛梧醒醒!”
外界忽然传来成元的呼唤声,丛梧醒悟过来,将意识自找回的记忆里抽离出去,再重新睁开眼,对上了成元焦急的眸子。
丛梧有些不知所措,脸上满是泪水,四下瞧去,发现自己坐在起月台台心的琉璃柱间,周身散落着几片青羽,千泽与成元一左一右侧坐于她身前,似是在为她护法,神色有异。
“成元…我…”
丛梧认识这里,这里是天堑阁起月台,丛梧最初自阴缺门里出来,就是同远黛和越密一起被带到了这里。
起月台,有起月之力,可为万物问灵,亦可循世间万物之灵。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醒过来,方才发生的种种让她摸不清头脑。
“抱雀殿下有许多灵识遗落人间,你灵识残缺,失去了意识现了原形。”
成元轻描淡写的解释着,
“我们替你寻回了一缕灵识,方才将其送还回你体内。”
“抱雀殿下的灵识…”
丛梧思索着千泽方才的那番话,又想起了那缕灵识入内海后她看见的幻境,难道那是抱雀殿下的记忆?
“那是你未入阴缺门前的灵识,其中也许会有一些你从前的记忆。”
成元的话验证了丛梧的猜测。
“灵识归入内海后,你看见了什么?”
千泽问道,拜鹤杆在他手中紧攥,丛梧想起了那缕灵识闯入之际的那声鹤鸣。
“树林,”
丛梧细想着回答,“好大的一片树林,树木形状各异,高到了云彩里。”
“还有呢?”
“还有一群人,有的长着翅膀,还管我叫阿长。”
丛梧停顿了一会,却始终再想不起其他。
“可我想不起来他们的样子…”
“灵识初入内海,一时记不起所有也是正常的,往后会慢慢恢复的,不用着急。”
成元起身上前去将丛梧扶起来,千泽也知晓自己太过心急,没有再逼问,起身收好拜鹤杆。
***
越密和几个中门弟子从天堑山上采药归来时,得知千泽已自九重天回来了,回来后一语不发带着拜鹤上了起月台,未曾见人。
“起月台是引魂之地,公子这般,莫不是生门有何变动?”
千泽如此神秘,如今又恰逢生门将开之际,几个弟子免不了猜测着。
“难说,听闻生门自上回携凤凰神女同出三人之后,生门死门封印削弱了不少,这若是一齐从生门出来四个人要如何是好。”
“不得妄自猜测,”越密冷眼瞧着他们,“公子自有分寸。”
几个跟越密久的弟子都知道这个师姐的脾气,她素来忠贞正义,最听不得旁人在背后论公子是非,见越密有些发怒,连忙拉着那两个乱嚼舌根的弟子道歉退下了。
越密心中也有疑虑,但她相信千泽,不该问的从来不会多问。
正欲往回走时,忽见前庭处孤身走来一黑袍女子,越密匆匆向旁避开行礼,黑袍女子目不斜视,与越密擦身而过,直奔起月台。
天堑阁在世间以惩恶扬善立名,以仙鹤为阁中圣兽,阁中弟子袍服皆为飞鹤纹云锦白袍,便是天堑阁主公子千泽与死门满月长老也是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幽然立世。
只有生门新月长老,明明掌管的是生门,引渡自阴缺门内所有洗练过后走出的纯净灵魂,却特立独行,着一身黑衣,毫无生机死气沉沉,让人望而生畏。
新月长老已经走过,越密依旧颔首,那股强大低沉的气场压的人喘不过气,这还是越密归入阴缺阁内这么久,第一次见到新月长老,果真如传闻那般。
新月长老向来很少离开生门,纵使千泽有事找她,也是亲去生门相问,怎会突然来这里?
越密抬首望向新月长老离去的方向,又想起了方才那几个弟子的玩笑话,不免疑虑加深。
“公子,新月长老来了。”
起月台外,传来看守弟子的通报,千泽刚回头看去,只见新月黑衣飘决已经抬腿走了进来,
“公子,凤凰神女,成元星君。”
新月向三人见礼。
天堑阁的新月长老,乃是自天堑阁老阁主在时就一直追随身旁,又在两百年前天堑阁内乱中冒死护送千泽出逃,因此深得千泽的信任与敬重。
“新月长老。”
千泽知晓新月的来因,问着,
“是生门将开了吗?”
“是。”
新月回答。
千泽点点头,又听见新月说道,
“生门自新月当空之日,子时初刻开启,特来起月台请天堑引魂幡。”
“知道了。”
千泽回应道,正打算让她先下去休息,忽然想起来丛梧方才回忆起来的场景,若说有一个树木高大直冲云霄之地,倒是有许多,但若是一片擎天树林和奇花异草,他遍历世间搜寻妖物,倒还从未见过,想着新月毕竟年岁久,阅历深,于是问着,
“长老,您可知何处树林,形状各异,树木皆高大直冲云霄?”
丛梧见千泽这样问,连忙集中注意力听着,也十分想得到答案,只见新月长老微微想了想,神色阴沉下来,让人瞧着越发疏离。
“公子问这做什么?”
“你果真知晓吗?此为何地?”
见新月如此反问,丛梧便知她定是知晓此处,忍不住追问着。
“丛梧!”
成元叫住了她,转向新月长老作揖,
“长老抱歉,失礼了。”
“长老,您若知晓,请但说无妨。”
千泽恭敬的问着,
新月长老凝了回神,缓缓说道,
“回公子,如今世间,并无此地。”
新月面容姣好,容貌绝色,丝毫看不出来已经活了上百年了,只有在她眼神中,依稀可以瞧见岁月的沧桑之感。
“灵兽恶禽,奇花异草,树木擎天而不折,浮露苍穹而不饶,生万灵、润万兽,自世间之底端,沉淀天地之灵气,乃万灵之源。”
新月说的这段话成元好似很久很久之前在哪本异域册中瞧见过,他素来记忆好,此时不知为何却只有一些模糊的熟悉感,全然记不起全录。
“公子口中所说之地,乃是三百多年前的阴缺门。”
“三百多年前的阴缺门?”
丛梧震惊,实在无法将那黄沙蔽目不见天日的恶灵之所与新月口中孕育生灵生机盎然的万灵之源联系在一起。
“天界久寒之地,哪里孕育的出神灵?现在天上的神灵,人界的灵物,都是自从前的阴缺门内生出的。”
新月讥讽的笑着,从前发生的事,新月总是不跟千泽提起,没想到今日,居然愿意开口。
“那阿长呢?长老可知阿长是谁?”
丛梧太过震惊,一时不顾成元告诫的礼法,冲上前继续追问着。
“阿长…”
新月喃喃,这两个字,自她口中说出仿佛有千斤之重。
“抱雀殿下的乳名便唤做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