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绸城以西,渭河东畔,有一渡口名叫莲花渡。
若是盛夏时节,莲花渡万莲齐放,蝶鸟争艳,实乃人间盛景;只不过如今已是寒雪隆冬,莲花渡里也只剩下一片枯枝断叶,和点缀其上的零星残雪。
“哒哒哒……”一阵车马声在寂静的郊野隐约传来,莲花渡岸上某处地平线,一点黑影突兀探出,然后逐渐放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两条长长的辙痕。
“吁~”马车在渡口停住,从上跳下一位年轻儒士,正要取钱资付,那车夫却是未接,只是拱手说了几句,便复调转车头,沿着来时痕迹遥遥去了。
年轻儒士目送车马远去,又矗立眺望远方轮廓模糊的小城良久,这才轻叹一声,转身踏上堆满白雪的狭长渡桥,走向桥头那艘早已等待多时的一叶扁舟。
“季学士,实在抱歉,您看,我这人老了,也就不中用了,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也没能注意您来……”船篷内,船家从睡梦中惊醒,连忙揖手致歉。
“无妨,船家若未睡足,只管再睡片刻,这炉中木碳可还需要添些?”年轻儒士摇了摇手,微笑说道。
“这哪敢劳烦季学士您呐,老朽自己来就行!”船家捡起炭钳熟练地往船上小炉之中增添木碳,正添着,忽地眼珠一转,脸色讪然道:
“哎呀!季学士,实在不好意思,这人有三急,可否容小老儿出去方便片刻?”
“哈哈~船家只管自去,不用理会在下”年轻儒士摆手笑了笑道。
“那小老儿这就去了,还请季学士多多包涵……”船家笑语盈盈,轻快走出船篷。
待其走远,年轻儒士寻个地方坐定,看了看船外纷扬的雪花,嘴角不自觉地掠过一抹弧度,喃喃自语道:“本想少作牵挂,但到底都教得太过聪明了些……”
两个时辰后,船家去而复返,正要开口,年轻儒士含笑摆手打断:“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出去瞧瞧吧,这些不肖子弟越发不长进了,大冬天的居然还要为难一个老人家,合该好好训斥一番~”
说罢,年轻儒士便不再理会面色大囧的船家老者,起身走出了船篷,踏上渡桥,抬首迎向了岸上三道颇为不善善的目光。
年轻儒士方才还信誓旦旦说着什么‘好好教训一番’的说词,但此番真被那三道饱含责怨,戏谑,以及幽冷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还是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心底隐隐有些发虚……
“老师~~!今日天寒地冻,老师不在书院修养,却来此处观荷赏景,当真好雅兴啊!”声音清脆,宛若银铃,三人之中,却是最左那名修身白衣,青丝高束的清丽女子,将手中画扇猛然一开,率先冷笑发难。
“礼曰:不辞而别非礼也!老师为人师表,当知礼仪,今日却有违礼道,何故也?”紧随其后,是排在三人中间,气度威严,高冠博带的中年男子。
“哈哈,我就是凑个热闹,若不是大师兄和小师妹说老师要跑,我还以为老师也偷偷摸摸往那依翠楼,喝酒赏花去了呢!”最后一位紫衫男子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只是眉宇间的揶揄之意,怎么看都有些破相之感。
三人一言一语,绵里藏针,每说一句,年轻儒士便忍不住后退一步,连退三步后,心下已是更虚得厉害了。
“这……这……那……那什么……,为师不过是离家日久,思乡心切,便想着回去看望看望家中高堂,因此才走得急切了些,未能与诸位爱徒告知一声,实乃罪过罪过~”年轻儒士见机不秒,立即从向来自诩麋鹿兴于左而面不改色的脸上强行挤出一丝笑容,从善如流而道。
“哦!是吗?”做文士打扮的清丽女子将画扇轻摇,嗤笑出声,“老师自从高中状元辞官不做,来到碧绸城兴建闻道书院以来,至今已厉二十七载,这其间也未见老师何时提起过家中高堂,今日方才想起回乡探望,老师当真好生孝顺!”
“是啊!整整二十七年啦!这还能见着活人吗?”紫衫男子亦是大摇其头,附和出声。
“子曰,诚其意者,勿自欺也。”中年男子面无表情,持正而语。
三人一唱一和,说得年轻儒士恨不得能将头埋进地里,心中大悔自己当初怎么就对眼前三人青睐有加,教导得比其他学生用心了许多,最后反倒坑害了自己,何苦来哉?
左右一张嘴辩不过三张嘴,多说多错,年轻儒士别无他法,干脆就如昔日一般,来了个沉默以对,闭口不言起来。
对面三人见此情形,仿佛早有所料,也不急躁,就这般猫盯老鼠般静静盯着年轻儒士,一时间,使得周围气氛也跟着变得凝固起来。
寒风呜咽,鹅雪纷扬,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三人连同年轻儒士身上都落满了薄薄一层雪花。
又过了一炷香,四人仍然毫无所动。
又过了半个时辰,就在四人都快成为雪人时,年轻儒士终于像只斗败了的公鸡,长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开口道:“其实……其实为师此去,乃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亲自去办……”
“呵呵,到底还是说出来了”清丽女子再度冷笑,只是眼神里早已没了任何冷意,停顿了片刻,方才稍微加重了语气:“还回来吗?”
中年男子和紫衫男子亦是在此刻微动,凝视年轻儒士。
“今日一去,很可能就……不回来了~”年轻儒士看了看三人,然后又侧头看向了某处远方,似有无限神思,轻声说道。
随着年轻儒士这一语,风雪仿佛在一瞬间静止开来。
不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却是清丽女子将折扇哗地一收,朗声道:“不回来也就不回来吧!毕竟没了张屠户,还能吃带毛猪不成?只是老师临行前可还有甚交代?若无话说,也免得我等在此挨冷受冻。”
清丽女子尽量想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些,但还是在不经意中,露出了一丝颤音。
中年男子和紫衫男子还欲说些什么,最终相顾一视,又都沉默下来。
“哪里还有什么交代?将闻道书院交予诸位爱徒,为师可是放心得紧”年轻儒士脸上复又恢复笑容,“那什么?诸位爱徒今日既是在这莲花渡为为师送行,何不就以莲花为题,各自吟诗一首,也好让为师瞻仰瞻仰诸位爱徒高才,亦不枉为师多年已来的谆谆教导”。
年轻儒士将双手放在身前搓了搓,两眼睁圆,作出万分期待状。
只是回应他的却是三道齐齐一翻的白眼,以及同时转过身去的背影。
望着那三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年轻儒士脸上的笑容抽搐了几下,就此僵住……
直至过了许久,就在三人身影若隐若无将要于风雪中消失之际,方才听见三道声音远远传来:
“白紫金红绿,单复重台千;一般自水出,何以多奇颜?应是活水清,飞鸟捕蠃介,玉蟾捉蚁蚊,清风勤修剪。墨坚墨子重敬上。”
“只愿此身作莲叶,展臂托负万千花;疾风厉雨皆无惧,日明月升共衰华。颜璞颜子玉敬上”
最后一道幽然之音似空谷传铃:“瑶池一夜暗飞花,谪入莲塘敛玉华;仙凡终归有别时,凡花何敢恋仙花?上官韫上官清鱼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