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全带人赶到西门,见王文曜已大开城门,放进了上千百姓,城门之外还不断的有流民涌入。气的大声骂道:“王文曜!你想要干什么?想造反吗”?
王文曜一瞪眼:“你想干什么?接管四门城防?你想造反吗”?杨福全骂道:“你没有造反吗?你想一辈子造反吗”?王文曜一插腰:“造反一次就够了,你才想一辈子造反”!
杨福全见王文曜身后百姓众多也不敢贸然动手,只能一劲儿嚷嚷,王文曜见杨福全身后跟着二百余家丁,知道他是有备而来,也不敢贸然动手,俩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当街对骂了起来。
进城的百姓们饶有兴致的围观半天,见二人只是吵吵,并无动手的意愿,便兴致大减,满脸失望神色。一个胆儿大汉子上前戳了戳王文曜:“这位大王?咱们啥时候发银子呀?在哪儿领粮食呢”?杨福全耳边也响起一个脆甜的声音:“这位大叔,这里的大王,可是一个姓龙的小道士?他现在人在哪儿呢”?
杨福全正憋了一肚子火,抬手喊道:“他去牛头岭救媳妇去了!你谁呀你”?
话一出口金角大王和白骨夫人俩人瞬间住口,齐刷刷望向满脸通红的独摇子,杨福全年纪大反应却很快,一把扯住独摇子的衣领,拔出匕首抵在独摇子的脖子上,挑眉对着王文曜喊道:“关上城门,由我接管城防!你若不听,我当场宰了她”!
王文曜一愣,眼珠子一转喝道:“你宰呀?又不是我媳妇!拿她威胁我,你脑子有病吧”?杨福全一脸坏笑:“没错!她不是你媳妇!可她是你大嫂!是小钻风的压寨夫人!她若是死在你的面前,让小钻风知道了!以他那个色鬼德性,撵到天涯海角都得杀了你”!王文曜脸色一变,转瞬间又稳住了心神冷笑道:“你以为小钻风会放过你”?
杨福全哈哈一笑:“我一把年纪了,又是个不要脸的人,啥事儿干不出来,识相的赶紧照做”!
见王文曜面色游移不定,杨福全改口好言相劝:“咱们老大呀,是有些本事!不过在我看来,他跟二爷抓山虎还差着一大截呢,抓山虎可是武襄公俞大猷的师侄,据说其人武艺不在俞大猷之下。你要知道,少林寺向来自认武林正宗,寺内所有高手和自认高手,全都败在俞将军棍下,俞将军不但打赢了,还把少林寺的和尚打服了,主持亲自出面求俞大猷教拳!小钻风带了一帮青瓜蛋子攻山,明显就是跑去送死!你我何苦陪他趟这趟混水”?
独摇子深知少林寺的厉害,也知道抗倭名将俞将军一人扫平少林寺的威名,听说牛头岭抓山虎是俞大猷的师侄,能力不在俞大猷之下,她明白以龙骧的个性,找不到自己决然不会退缩,此去必是送死,忍不住泪如雨下。独摇子这几天,来回奔波早已疲惫至极,加上一日夜水米未进心力交瘁,此时再闻此噩耗,终于支撑不住,仰面晕了过去。
话说独摇子离开关帝庙,赶回马镫镇正好碰见过山风围城,远远看见养玉姐人被白旺献给了土匪,又急又气,好一阵哭天抹泪,思来想去,自己一个弱女子唯一能做的,便是回淅川陪龙骧同死。可走到半道听说有个高大的汉子叫小钻风的,带人占了淅川,细打听长相和行事,确认是龙骧无疑,于是喜极而泣,一路狂奔连夜赶往淅川,可惜最后还是晚了一步。好容易等到城门大开进了城,稀里糊涂却做了俘虏。
杨福全和王文曜正在唇枪舌吻壮怀激烈,突见独摇子晕倒,二人一对眼停止了争吵,王文曜连忙上前搭手,二人将独摇子抬进了杨府,请了大夫又派了老妈子照看,见独摇子回过神来,二人这才落座继续商议。
王文曜平静下来,开口说道:“看不出来,你个老小子,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人性的”!
杨福全捋须说道:“你我都是被胁迫入伙,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考虑,不为家人考虑,也得替全城百姓考虑不是”?王文曜叹了口气:“小钻风占了淅川,一不动府库二不扰百姓,你若是真替百姓考虑,在他回来之前就死守县城。若他败了,咱俩献城与朝廷,自裁以谢天下便是”。
“幼稚!你糊涂”!杨福全骂了一句,红着脸起身喊道:“淅川虽不算重镇,也是豫西名城,城内多少富商大户?如今各地驻军早都饿疯了,一旦献城给朝廷,放饿兵进城无异于引狼入室,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王文曜一听这话也面有难色,拱手请教:“以您之见呢”?杨福全回身坐下:“我已经想过了,这个城池迟早要献,可献城之前,必须将四城防务牢牢控制在你我的手中,方能保全满城的百姓”!王文曜面有难色:“就凭你我手中这些流民?几个守备营的弟兄?这个难度有点大吧”!
杨福全一脸得意:“所以我早有准备,已派心腹之人携带书信,往紫荆关去请李万春。再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岳父,再送他个白粉儿,不愁他不来”!
王文曜大惊失色跺脚叹道:“完了完了!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就算淅川人全死绝了,你也不能请他呀!你这才叫与虎谋皮,引狼入室”!
李万春正在峡口镇前任岳父家喝酒,突然眼皮子直跳,他揉揉眼一仰脖喝了一盅:“狗日的!哪个王八羔子在背后骂老子”!
喝完扫了一眼小方桌上一老一少,志得意满的对一个佝偻的白发老人骂道:“老不死的,你当了一辈子驿丞,在乡里威风八面了半生,如今临到了,让朝廷给裁了!哼哼!让人夺了饭碗的日子不好受吧”!老头脸一红,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抓起铜酒壶给李万春添了一盅。
一个穿着蓝底白花补丁长裙的妇人,背上绑了个一两岁的娃娃,弯着腰进来上菜。李万春用筷子敲着盘子,摇头一阵咋舌数落:“黄豆酱炒番薯粉!还拿这个待客呢?还有这小破桌子,修修补补多少回了”,说完抬起眼皮冷眼打量着妇人:“哟呵!这条花裙子穿了快六年了吧,还是当年老子买的!怎么?舍不得扔”?
妇人脸一红,低头弯腰退了出去,李万春大喝一声:“给我站住”!说完起身提了提裤腰带,走到妇人面前,笑着捏了捏背上娃娃的脸蛋,娃娃见有人来逗,咯咯笑了两声奶声奶气的喊道:“爸爸”!李万春回身一看,对小方桌下首坐着的老实巴交的汉子笑道:“你小子命好,竟然生了这么漂亮一娃娃”!
汉子不知李万春语带讥讽,幸福的摸着后脖梗子傻笑。李万春弯下腰,瞅着满脸通红的妇人冷笑:“早知道你俩有一腿,说你不守妇道,我没冤枉你吧”!
女人一咬牙小声说了一句:“血口喷人”!说完就往外走,李万春一伸手拉住妇人的胳膊:“哟呵!大小姐脾气还在呢?你不是不做家务,不下厨房,不生小孩儿的吗?怎么如今这太阳从西边儿出来啦”?老驿丞一见形势不对,连忙起身,拉着老实巴交的汉子上前劝解。
驿丞小心翼翼的捏着李万春的衣袖,赔笑劝道:“好歹你们也曾夫妻一场,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大人您就不要跟她一个小人计较了,行吗”?
“拿开你的脏蹄子”!李万春一甩胳膊,冲老汉骂道:“看在你这张老脸上?您这张老脸值几个钱”。说着掸了掸老头捏过的衣袖,弯腰低头笑望着一脸窘迫,满脸通红的老汉说道:“我想起来了,八年前,您这脸,可老值钱了!我就是看在您的面儿上,当着峡口镇三千百姓的面,跟我亲哥断绝了兄弟关系,还把他扔进了大牢。还一通乱棒打跑了走了几百里路,满脚血泡的雒南宋家二小姐!我亲娘下葬,我也是看在您的面儿上,没回陕北奔丧”!
说着李万春微笑的眼角,泛起了一丝泪花,老实巴交的汉子,拉着李万春的胳膊求道:“头儿!您消消气,事情都过去许多年了,您看咱家岳父大人也都一把年纪了,身体也不好,您就少说两句”!李万春一把揪住汉子的脖领子瞪眼骂道:“王兴祖!你他妈还知道我是你头儿啊!那你还敢睡我的女人?还咱家岳父大人?说的亲的跟兄弟似的”!抬手一巴掌抽在了王兴祖脸上。
王兴祖被打倒在地,既委屈又害怕,憋了半天才捂着脸抬头求道:“哥!您心里有气您打我,只要不为难咱岳父和娇姐儿,您怎么滴都成”!李万春抬脚便踹:“窝囊废!还敢充好汉”!两三脚下去,王兴祖疼的捂着脑袋连声惨叫。老汉连忙上前,趴在王兴祖身上老泪纵横:“李大人!李大爷!您行行好,千错万错都是老汉的错!您放过娇姐一家成吗?别三天两头过来祸祸,让我们过几天安稳日子成吗”?
李万春哈哈大笑,抬脚便踹:“老不死的狗东西!你也有今天!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在,这辈子就跟你们没完”,见孩子吓得嚎啕大哭,李万春一把扯过娇姐,把孩子从背上抢了下来,递给门口的侍卫:“老规矩,这俩狗日的谁敢乱动,把娃娃给我就地摔死”!
说着揪住泪如泉涌,却泣而无声的娇姐,使劲往里屋拖,见娇姐弯腰一手抓着椅子,一手攀着小桌子挣扎,抬手就是一巴掌,抽在娇姐后脑勺骂道:“不长记性的臭婊子!又他妈在老子面前装圣女,我去你妈的”!
抬脚踹在娇姐后腰,娇姐倒地之后,李万春抄起一把椅子就往娇姐头上砸了过去!
王兴祖挣扎起身。扑到娇姐身上,喀嚓一声椅子砸在王兴祖额头上,鲜血顺着汉子的额头往下流,王兴祖眨了眨甩甩脑壳求道:“李大老爷!我知道您今天气儿不顺,您行行好!别打我媳妇和岳丈,您打我出气成吗”?李万春一脚踹翻王兴祖:“打你出气?岂不便宜了这俩王八蛋”?一使眼色进来两个侍卫,将王兴祖架了出去。
李万春蹲在娇姐儿面前,捏着泪流满面的娇姐下巴,挑眉笑道:“我可是算着日子来的,不愿意进屋,咱俩便在此地办事如何?去院儿里也行”!驿丞老汉终于按耐不住心中怒火:“畜生!老子跟你没完”!说完起身要跟李万春拼命,刚抱起小方桌,腹部便中了一刀,李万春抽刀冷笑:“太好了,老子等着你动手,等了你好几年了,杀我便是造反,你还敢跟朝廷作对?呸”!
一直无声哭泣的娇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李万春!你是个畜生!我要跟你拼啦”!
李万春挑眼望着孩子:“来呀我的娘子,拼呀”?娇姐望了一眼侍卫怀里的孩子,瞬间瘫倒在地闭上眼睛两行眼泪长流,长声叹道:“天呐!我的老天爷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李万春哈哈大笑,拉着娇姐便往里屋走:“瞧你这话说的,遇上我是你的运气,是你的造化!你我如此默契,幸福这种事儿,还不是说来就来”?
“报!李大人!大喜!大喜呀”!
一个眉清目秀的侍卫,拿着一封信冲了进来,李万春一回头骂道:“瞎嚷嚷什么?什么大喜?还没怀上呢”!
侍卫眉开眼笑:“双喜临门!小钻风去了牛头岭和梁寿光火并,淅川已被你岳父杨福全得了,如今等你过去接管城防呢!你岳父烫了好酒等你回去喝呢!输给白俊秀的白粉儿也回来了”!
李万春一甩手:“边儿等着去,办完正事儿再说”!说着拉着娇姐又往里屋走,侍卫上前一把拉住李万春的胳膊:“大哥!复地之功!复地之功啊!升官发财便在今日,你还想啥呢”?李万春一听这话眼睛一亮,张大嘴巴愣了一下,一把将娇姐儿掀翻在地,急匆匆出门带兵离去。
龙骧整顿队伍拖着火炮,爬上牛头岭天已经是后半夜了。
让众人诧异的是,除了撞见几匹上山下山的快马,没有遭遇任何抵抗,连支冷箭也没有。
龙骧一上山,便在伶俐虫的带领下,领着十余青壮来到阴坡槽来水泉查看水源。此地早有一位四十余岁的黑脸壮汉手持木棒,带兵举二十余杆火铳守护。龙骧不然贸然上前,命人拖来三门哑炮,远远的摆在山崖小道中央威慑贼人。龙骧又命人在牛脊梁扎下木寨,摆下三门火炮封死出寨小道,让几百流民和家属,手持棍棒木叉高声鼓噪以状声势。
忙完这一切天光放亮,窜天猴萧云林配好黑火药,让李宫用试着放了两炮。此炮是大明改铸的小号“大将军炮”,重二百六十斤,长约三尺六寸(115米),炮弹是一枚重达四五斤的大铅弹和上百枚重四五钱的小铅弹,所有炮弹加起来有七斤多,大概十磅左右。
大炮被安置在配套的炮车之上,行动便利十分适合野战,等到敌人冲近,一轮火炮齐射。大炮弹直入敌阵,打出一条血渠,小炮弹四散飞舞,清出一片血雨,势若雷霆不可阻挡,因此被明人冠之以“野战最利之器”的称号!
三声炮响过后,牛头岭正大光明寨内的山贼们一片混乱,端坐报国正堂虎皮椅的梁寿光,胖脸铁青,黑瘦油腻的过山风攥着拳头,在堂上来回走动,回身喊道:“二顺子,你就让我带着弟兄们杀出去吧!龟缩山寨这叫什么事儿”!梁寿光两眼一闭:“你想杀到哪儿去?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哪儿还有你我容身之地”?
过山风狠狠的叹了口气,一捶大腿蹲在地上:“真没别的办法了吗?陕西呢?那是我二叔的地盘”!梁寿光一扶脖子叹道:“据报杨福全下淅川之后,将我的家翻了个底儿朝天。杨福全恨我不是一天两天了,肯定已经搜到书信。如此恩师也是危如累卵,你我就不要再给他添乱了”!
见过山风垂头丧气,梁寿光冷笑一声问道:“你怕了”?过山风腾的起身,红着脸喊道:“我怕个球!我是担心来水泉那边的楚离大哥!我反复劝说,他死守水源就是不肯回来。他可是二叔千里迢迢从福建老家带来的义士,贼人火炮在手,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如何跟二叔交代?如何对得起抗倭义士良钦李公”!
梁寿光起身缓缓上前走到过山风跟前,摇摇头叹道:“我梁寿光饱读诗书自负奇才,素有有匡扶社稷之志!可如今仔细思量,庙堂之上对不起天子和恩师,江湖之中对不起俞门豪杰,上负祖宗下负黎民,你我今日,只有一死以谢天下耳”!
过山风抓着梁寿光的胳膊问道:“二顺子,听你话里的意思,莫非我们错了”?
梁寿光站在堂前仰天长笑,笑毕回身望着身后的报国堂牌匾,流下了两行眼泪:“我们没错!错在这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