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听到此处当即跪下,朝过山风自裁的方向,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缓缓站起身来,挽着龙骧的胳膊说道:“机缘已至,老夫去也”!
龙骧一把拉住楚离的胳膊,见他眼角含泪表情灰败,一脸沧桑,彷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当下不忍心放他走。楚离扶着龙骧的胳膊,挤出一丝微笑:“从此大明这三千里江山,两万万滚滚红尘,与老夫再无半点关系”!
说完抽出胳膊,找手下要了一顶斗笠扣在头上,接过长棍冲龙骧一拱手:“楚某就此别过,列位英雄保重,此生,后会无期”!说完一转身抗棍在肩,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骤然听闻一心想要除之而后快的过山风死了,刚刚结识的豪杰抓山虎楚离,还没来及的亲近转瞬下山归隐,龙骧这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他失魂落魄望着楚离的背影隐入密林,龙骧长叹一声一摆手:“进寨”!
龙骧一行来到报国堂,梁寿光如老僧入定端坐正堂,对身边的一切置若罔闻。刘应遇端坐坐在右侧上首一言不发,知道龙骧心中有气,马世泰一进报国堂,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刘应遇的脖领子质问道:“狗官!你好大的胆子!不请示我家大王,跑到这光明正大山寨耍什么嘴皮子?这片地界啥时候轮到你来摇唇鼓舌!快说,你跟过山风说了些什么”?
刘应遇一把扒拉开马世泰的胳膊,起身掸袖长身屹立,对马世泰怒目而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老夫堂堂四品朝廷大员,乃圣天子钦命一方大吏!老夫想说什么,说了什么,与你何干?你竟敢质问本官,谁给你的胆子”?
马世泰一听胸膛:“老子就是要问你,不说实话我宰了你”!
刘应遇一甩袍袖怒喝:“李宫用何在?将这个出言不逊的逆贼,给我拖出去乱棒打死”!李宫用正要上前,龙骧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指了指后堂:“走吧,咱俩去后堂看看”!
话音未落,只见一帮妇女用门板抬着养玉姐,从后院走了出来,身后两个嫂子抱着的一对婴儿正是蔺养成的双胞胎。龙骧一见玉姐儿喜出望外,一个箭步扑了上去,不由分说紧紧的把玉姐儿抱在怀里:“姐,你没事儿吧?他们有没有欺负你吧”?
养玉姐推开龙骧,紧紧握住龙骧的手,摇摇头,眼泪哗哗往下掉:“兄弟!你总算来了,我盼你盼的好苦呀!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此时后院大门后头,探出一个白布裹腮的脑袋,一脸鄙视的看着二人骂道:“奸夫**!臭不要脸”!骂完带着几个弟兄,绕过龙骧和养玉姐,退到前厅之后,撒开蹄子就往山寨外闯!龙骧见背影十分熟悉,抬手喊道:“牛万才!你个狗日要去哪里”!
“你管不着!死不要脸!奸夫**”!回头还冲养玉姐啐了一口,恶狠狠的骂道:“**,看我不告诉养成大哥,把你这个臭婊子猪笼沉塘”!趁乱一溜烟儿跑的没影儿了。
龙骧一挠头,不明白牛万才骂什么,见萧云林走了出来,开口问道:“牛万才怎么在这儿”?萧云林问道:“大王您认识他?是我刚从牢里放出来的”!龙骧又问:“我师姐人呢?白旺在哪儿”?宋康年走出来,拎了颗血淋淋的脑袋往龙骧脚下一扔:“这孙子想跑,让我给剁了!我审问过了,没人见过你师姐”!
养玉姐一见白旺被杀,拉着龙骧的手说道:“作孽呀!白旺兄弟可是好人呐”!说话抹着眼泪指着身后一群大小嫂子说道:“马镫镇就是个大绺子窝,这些苦命的姐妹们能活到今天,多亏了白旺兄弟,怎么就......”。
龙骧一瞪眼望向宋康年:“老宋”!
宋康年在袖子上擦了擦手,抬头望着龙骧:“我杀的!你想怎么滴吧?让我偿命也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龙骧怒道:“宋康年,到底是咋回事”?九头虫宋康年一低头,苦着脸上前跟龙骧说道:“白旺打听清楚了,蔺养成确实是抢劫市赏的江贼先锋,他被抓山虎打伤落水,不过还没死,白俊秀和梁寿光没有冤枉他!我怕你知道实情以后心里难受,所以”!
龙骧一听这话,简直如五雷轰顶!合着蔺养成本就犯了诛九族的大罪!牵连一家受死,也是自作孽不可活!自己还傻啦吧唧的“主持公道”、“伸张正义”?杀白俊秀,占淅川城,夜攻牛头岭,来回死了这么多人,自己竟然是在助纣为虐,龙骧叹了口气蹲在地上,使劲儿揉着脑壳,拍着大腿骂道:“傻逼!蠢货!龙骧你他妈干的这叫什么事儿”?
龙骧痛苦的望向宋康年:“老宋!你明知道咱们杀错了!你为何还要再杀白旺”?
宋康年上前使劲儿把龙骧往起拽,咬牙切齿的说道:“错了便错了!事到如今只能将错就错!这世上根本没有回头路”!龙骧站起身来冲着宋康年吼道:“糊涂!老宋你糊涂啊”!
养玉姐儿躺在门板上,眼泪扑嗖嗖往下掉,抬手招呼龙骧:“骧儿,是姐不好!是我逼你替我报仇,害你杀了人犯了法,姐姐对不起你”!龙骧叹了口气,上前拉住玉姐的手:“姐你别这么说,你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愿意”!龙骧替玉姐抹了把眼泪,抓着玉姐儿的肩膀问道:“姐,当务之急是找到我师姐,你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吗”?
养玉姐摇摇头:“她不是跟你一起吗?没见她回来呀”!
龙骧一听这话一愣,退后两步蹲在地上,捂着脸恨不得死去:“师姐!你到底在哪儿呀”?宋康年举手一通掐算,捋须说道:“若是我算的没错,她这会儿应该在淅川县城”!龙骧抬头骂道:“这都啥时候了!你还算个屁呀算!万一我师姐见不到我的人,寻死了这可咋办呐”!
宋康年想了一下说道:“万一落在杨福全手里,杨福全再投靠官府扣她为人质就完了”!
龙骧揪着宋康年衣领抬手便打:“蠢货!乌鸦嘴!你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转念一想这话有理,于是问道:“若果真如此,咱们该咋办”?
宋康年一声冷笑:“好办!整顿山寨人马,绑了梁寿光和刘应遇,杀回淅川城,有县太爷和钦差大人在手,我就不信他杨福全不放人”!龙骧一拍大腿:“就这么干!动手”!
九头虫宋康年查点山寨物资;伶俐虫马世泰收拢人马重新整编;窜天猴萧云林安抚归置土匪家眷,众人各自忙碌了起来,龙骧带着四个精壮,怒气冲冲回到了报国堂,见梁寿光和刘应遇还在互掐,唇枪舌战吵的不亦乐乎。龙骧冷笑一声,在报国堂右手最下方坐了,伸手要了碗茶水,沉着脸看二人撕逼。
梁寿光冷笑着说道:“扳倒了阉党,圣天子和你们这些朝廷的大老爷们,终于可以腾出手,收拾我们师徒了!你们这叫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简直无耻至极”!
刘应遇须眉倒竖,起身骂道:“放肆!诋毁天子!谩骂朝廷!这便是你们师徒的为官之道?掘地三尺搜刮百姓,搞的天怒人怨,这便是你们师徒的敛财之道?坐看王二肆虐一年,一不赈灾二不镇压,眼睁睁看着流贼做大,只知一味拼命搜刮,这便是你们师徒的治世之道”!
刘应遇气红了眼,拍着桌子骂道:“流民肆虐,西北不宁!巡抚胡廷宴一味搪塞蒙蔽圣听!胡廷宴以笔为刀,先将巡按御史毛宰臣安了个阉党罪名下狱;又胆大包天,将天子近侍内臣,挡在黄河东岸,阻其入陕;前日你又亲自带兵火烧马镫镇,兵围渡口驿栈,意欲置老夫于死地!老夫可是身负皇命的钦差,你也敢如此大胆?这便是你们师徒的为官之道?我且问你一句,这陕甘二地,究竟是他胡廷宴的?还是我大明朝廷的”?
梁寿光微笑着听刘应遇骂完,喝了口茶望向刘应遇身后侍立的李宫用,挑眉问道:“看你这身打扮,是三边总督制府中军吧?武大人派你来的”?
李宫用躬身点了点头,梁寿光将茶碗狠狠的往地上一摔,腾的站起身来,站在阶上居高临下望着刘应遇:“刘应遇!不要以为自己读了几本圣贤书,在京师看了几场尔虞我诈,便懂了治世之道,为官之道,我告诉你,你差得远了”!
说完一抖长袖,指着刘应遇的鼻子喝道:“且不拿你与我家恩师相比。家驹千里,国石万钧的陕西左参政洪承畴,你比得了吗?克己爱民廉洁奉公,素有神算子之称的陕西右参政陈奇瑜,你比的了吗?此二人皆国之奇才,朝廷之栋梁,对我家恩师在西北的所作所为,全都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你刘应遇何德何能?竟然大言不惭谩骂指摘?我看你是书生误国”!
“深得前蓟辽督师孙承宗大人信赖,在辽东久经战阵,素有九边军胆之称的总兵马世龙大人,在宁夏养病已近一年,我和恩师的所作所为,他也全都看在眼里,屁都没放!你区区一个举人教谕,不要以为做过几年知县便能治世,不要以为做过几年锦衣卫经历便懂带兵!若在户部看过几本账册便能治国,我大明岂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看你是腐儒误国”!
刘应遇跺脚喝道:“胡廷宴惯于揣摩圣意,长于书面撕逼,教出来的学生也是巧舌如簧!可任你说破大天,搜刮百姓,草菅人命之罪你是背定了!老夫何许人也,自有后人评说!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而你,却注定难逃后世的千秋骂名!倾尽黄河之水也难洗净你身上的罪孽”!
梁寿光仰天长笑,一肚子的肥肉颤如波浪:“我草菅人命?说的好!这个罪我认!这个法我伏!可你与武之望绕道入陕所为何事,我等岂能不知?无非奉天子诏,进西北杀人而已!我今天把话撂在这,你们不入陕,由我恩师坐镇西北还好,你一旦入陕,西北大乱便在眼前,届时人头滚滚,你手上的罪孽恐怕十倍于我”!
刘应遇昂首挺胸:“杀一人而利天下者,杀之!流民作乱四处流窜为恶,我不杀之,天理不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只要我大明之江山社稷永固,我刘应遇造些杀孽,又有何妨”?
梁寿光抬脚踹翻了一张茶几,怒不可遏的骂道:“蠢材!蠢材!你既有此念,我大明西北危矣!西北乱则天下乱,天下乱则社稷变色江山易主不远矣!谈何江山永固”?
说完一阵仰天长笑!梁寿光笑着笑着竟然哭了,紧接着鼻涕长流掩面嚎啕,回身艰难的爬上虎皮椅上的长案,揽过肥胖的大腿盘坐。
梁寿光一面嚎啕大哭,一面露出无限的悲悯神色,扫视着大堂上的一切。
见宋康年捧着账册上堂,他笑笑摇头问道:“是县衙大牢的宋康年?库里还有几两银子,几许粮草呀”?宋康年将账册递给龙骧,张口答道:“库里现存白银......”,“四十七两八钱,糙米及各类牲畜草料三百四十担零五斗,老马四十二匹,耕牛三具,骡马驴子十三头......”梁寿光满眼是泪,如数家珍的将仓里的所有物资,全数报了出来,竟然分毫不差!
刘应遇冲龙骧点点头,接过账册不可思议的反复翻看,抬头见梁寿光一边说,一边脱光了外袍露出了雪白的大肚腩,他捧着肚皮,摸着龙骧标枪扎出来的伤口,淌泪笑道:“虽然有道小伤,也不失为一副好皮囊!只可惜,咱大明这副皮囊早已千疮百孔周身流血!万难回天了”!
刘应遇提袍拾阶上前,将账册往长案上一摔,厉声质问:“你们师徒搜刮的钱粮,都到去哪儿了!速速从实招来!此时不说,本官便将你押至京师,你亲自跟天子说去”!梁寿光似乎完全没听见,只抬头望天,张大嘴巴傻笑,任由眼泪顺着眼角滚滚流淌。
刘应遇一拍长案骂道:“疯了疯了!你梁寿光就是个疯子”!
梁寿光唰一下敛容,恶狠狠的瞪着刘应遇问道:“我疯了?我疯了?我看是天子疯了!朝廷里的列为阁老们疯了!你们这帮只想着建功立业的酸腐文人疯了!去西北镇压民变?这算盘打的倒挺好!只怕介时,是你们亲手点燃大火,把这大明的锦绣江山,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刘应遇怒喝:“放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还敢公然诋毁今上,你可知罪”?梁寿光一脸惊讶:“我有罪?呵!我不知罪!我就是不知罪,而且我识数”!
说完扭脸好奇的望着刘应遇:“刘大人任户部主事多年,不会不识数吧”?
刘应遇横眉冷对:“你是何意”?
梁寿光支着条案站起身来,高高的俯视堂上众人,提了提裤子说道:“我大明自万历二十一年起,除蓟辽二地军费由朝廷核发,其余各地驻军的粮草、军饷、犒赏、马匹、军械全部由地方筹募。甘肃连续四年大旱颗粒无收,陕甘二地的军费给养,全部落在了陕西巡抚头上”,说完挺着肚皮指着李宫用:“你是固原的,我说的可是实话?你们欠饷多久?固原米价几何”?
李宫用点点头:“大人,您说的的确是西北实情,我们欠饷十七个月了”,低头想了一下,对刘应遇说道:“今年四月初,固原糙米一升已涨到三两二钱,托关系也未必买的到,估计眼下升米已经涨到四两以上了”。
梁寿光见刘应遇沉默不语,拉着裤腿坐下,掰着手指头算道:“陕甘四边在册边军,约有二十七万四千人,各地驻军六万三千人,暂且按三十万人计,一年的军费开销,至少需要六百万两白银,这还不算各地大小官吏的薪俸支出”,说着望向刘应遇:“刘大人,您跟武大人此次入陕,天子和朝廷给您二位拨了多少银子?带了多少钱粮?你们想借谁家兵马镇压民变呐”?
见刘应遇低头不语,梁寿光也默然呆坐。适才喧闹的大堂之上转眼一片死寂。
梁寿光面如死灰喃喃说道:“差饿兵杀饥民!亏你们这帮大老爷想得出来!流民作乱,只要朝廷打通粮道民变自消!可若是闹到兵匪合流的地步,西北乱局可就再也无法收场了”!
“我家恩师,福建农家子弟出身,饱读诗书才名远播,向来以廉洁爱民著称。在西北主政七年,不惧背负千秋骂名,贪污受贿,极尽搜刮之能事,所为何来?明知死罪,还要力阻天使入陕所为何来?是为了拥兵自重还是造反自立”?
梁寿光苦笑一声:“这些年大明千难万难九边最难,而陕西更是难上加难!恩师就算有天大的罪孽,可这七年来,西北三十余万兵马,还能吃上口饭!西北有乱民,却无乱兵!也正因如此,朝廷才能腾出手专心用兵辽东!我就纳闷了,天子和朝堂的老爷们,为何要死死揪住我们师徒不放呢?是不是阉党灭了你们太过寂寞,闲的蛋疼?不互相倾轧攻伐,就没有存在感吗”?
刘应遇想了一下,使劲儿抬起缠着绷带的左臂,一揖到地恭敬的说道:“请梁先生随我进京,向天子禀明实情,我刘应遇愿以项上人头为先生作保”!
梁寿光一抹眼泪冷笑一声:“你想保什么?保我这颗脑袋?我梁寿光是怕死的人吗”?
“再说天子知道实情,又能如何?天子能有几两银子?我大明最为富庶的江南一毛不拔!阉党在时,每年还能从江南榨出一百余万两商税,可如今江南仕家坐朝......”说完长叹了一口气:“我记得去年江南收了一百四十万两商税,今年江南呈给天子的数额是四十万两,我看明年最多三十万两,后年?后年以后,可能一文钱也拿不到了”。
说完望向刘应遇:“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刘应遇,我非常讨厌你这种腐儒!可我也知道,你也是一心为国!担君之忧?今日大明之忧者,非流贼!非建奴!只钱粮二字也”!
刘应遇再次躬身施礼,长揖到地:“在下多谢先生棒喝!还请先生赐我救国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