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本想说,郡主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出去抛头露面不太妥当。谁料长歌早已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走至朱红色的大门前,长歌忽然顿住脚步。
“张嬷嬷,门外要地租的,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些小富小贵,这几年发了横财富起来,争着去买那些地。若真是那些大富大贵之人,倒也不屑做这种趁火打劫的事。”张嬷嬷道。
长歌的眼中多了几分淡定,琥珀般明亮的双眼漾着笑道:“张嬷嬷,若不趁热打铁灭了这些人的嚣张气焰,还以为我们驸马府好欺负。”
驸马列长风作为质子,本就无什么实权,空有一个响亮的名号。京中富贵甚是不屑,所以才会发生先前陈珀那等泼皮无赖无视长歌身份,硬要纠缠的事情。如今公主逝世,更是有树倒猴猢狲散的悲凉意味。平日里只敢躲在暗处的蟑螂黄鼠,这时候却趁机欺负上门了。
“开门。”长歌走至大门前,说道。
门口那小厮便问道:“郡主,今日还未收到要来拜谒公主灵位的帖子,就要开大门吗?”
张嬷嬷上前怒道:“让你开你就开,废什么话。”
大门卸了拴子,缓缓地开了。门外聚集的那些讨地租的人成群结队地来,早就在门口嚷嚷个不停了。大街上的行人见了好奇,都聚在旁边看热闹。一时之间,外面竟是门庭若市,喧闹不已。
为首的见出来个少女装束的女子,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容貌动人,便上前猥琐地笑道:“哟,这是府里哪位姐姐来了?”
张嬷嬷怒声呵斥:“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我们驸马府的郡主。”
长歌暗自拉住张嬷嬷,示意她不要妄动,往前走了一步,沉声道:“各位若是来悼谒,我们欢迎。若是来讨无头债,就此止步。”
那几个讨地租的见她一个弱女子,说话竟有这般气势,不由得愣住。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好似看热闹不嫌事多。
为首的便来势汹汹道:“我们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远道而来就为了讨几两银子回家,郡主不以待客之道迎接我们,反倒在此兴师问罪。驸马府就是这样仗势欺人吗?”
长歌心想,此人真是无赖之辈,不好对付。顺着他的意思我们就要吃亏,逆着他的意思,又要坐实仗势欺人的口实。今日在众人面前,千万不可像往日那般不顾头尾。以前有兄长嫂嫂护着,如今凡事都要靠自己了。今日得以理服人,否则驸马府往后难以在建宁城中立足。
思虑至此,她便提高了几分音量,问道:“各位,听听这是什么道理。驸马府遭遇变故,却有这等宵小之徒趁机打秋风。我近日见得多了。这几位也算是建宁城中的富庶之家,岂没有听闻过烟波河决堤之事?大量农田被淹,有些老农连口饭都吃不上,这些人却惦记着农田的租金,找老农们要不成,就仗着往日驸马公主心善救济,来驸马府要无头的账。自古天道损有余以奉不足,这些人却想着损不足以奉有余!”
几句话就将矛头全部指向这群无赖之人,聚集在四周的百姓也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几个大老爷们竟说不过一个女子,便有些气急道:“你们驸马府向来受尽恩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都是小户人家,家中妻儿都在等米下锅。凭你如何巧言善变,我们今日不达目的,不罢休。”
长歌便反唇相讥道:“若是受尽恩宠,怎会还有你们这等人欺辱上门?君子周急不济富,该说的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们爱等便等着,我不奉陪。”
为首那人见长歌要走,忽然冲上前去,口中还叫道:“不许走!今日不解决了,还不定拖到什么时候!”
看对方气势汹汹冲上来,像是要动手,张嬷嬷在一旁躲闪不及,吓得呆坐在地上,门口候着的几个护卫正要冲上前去保护郡主,却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天而降,身姿轻盈飞快,若疾风落叶,只一刹那便将那几个要凑到台阶上的人统统踢了下去。
身手之快,令人看着眼花缭乱。众人口中惊呼,却见那黑色身影稳稳落到地上。
长歌原以为是向昱哥哥跟着兄长回来了,也只有他会如此贴身地保护自己。
谁知定睛一看,却是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衣袍之人,他手中握剑,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凌厉的气息,然而,当望向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时,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却有说不出的亲和之气,将那股刀光剑影似的萧肃之气削弱了不少。
只听那人开口道:“我方才在那听了半天,你们这群人,根本是拿着金碗讨饭,装穷!看看你们身上穿的,能买得起碧落庄的锦缎的,哪会缺这几两银子,如今反而找人家要债,根本就是趁火打劫!”
那讨债的领头人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着,并没有料到对方眼力如此之好,还能识得自己身上所穿出自为京南碧落庄之手,便有些心虚地往后退。
“怎么?被我说中了?”那少侠眯起的眼睛此刻全无温和之色,仿若利刀似的要在他们身上剜出一个大洞来,“我虽是个走江湖的,但也见过不少世面,像你们这等无耻之人,倒是少见。”
少侠说完,站在驸马府台阶上,隔在那群人和长歌的中间,抱着剑道:“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异乡客时常听人说起建宁是天子脚下,民风如何纯良,市面如何繁华,今日看了你们这群人,也不过如此。一群大男人青天白日欺负老弱妇孺,真是不怕人笑话。哦,还有你们,这些站着等着看热闹看笑话的……”
他挑挑眉,剑尖很随意地在人群中一指,那些在一旁看热闹的,听了这话,都纷纷散了。而那些要无头债的,见那倚剑的侠客不太好惹,便也趁机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当下做鸟兽四散了。
长歌扶着张嬷嬷,走到那少侠面前,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若不嫌弃,进门喝杯薄茶?”
张嬷嬷在一旁点头道:“是了,方才还多亏大侠仗义执言。”
那少侠却摆摆手,爽朗地笑了:“姑娘客气了。我这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行走天下多年,最见不惯那些恃强凌弱的人。”说到此处,突然又笑道:“方才我也听见姑娘说的一番话了,姑娘真是好耐性。要是我,根本不跟他们废话,早就开打了。”
长歌便道:“我以往是能动手就绝不废话的人。但是方才那种场景,还是需审时度势些才好。”
那少侠看了看她身后高门大院的府宅,一语道破道:“是姑娘你如今牵挂太多,不似我这般来去自由,能够任着性子罢了。”
被他说中,长歌心中一动,便伸手行礼道:“敢问少侠尊姓大名,我想和少侠交个朋友。”
张嬷嬷听了,在一旁拉着长歌,似要说她身为一个姑娘此举不妥。谁知那少侠却哈哈一笑,道:“姑娘胸襟磊落,不似那些忸怩羞怯的闺秀。江湖中人素来被人看轻,姑娘却愿和我结交,在下佩服。”
长歌笑道:“这有何可佩服,不过是交个朋友的事情,何必如此复杂?我叫长歌,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白笑非。”那人手握宝剑,握拳行礼道,“你这个朋友我认了。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说完,他便带剑离去,长歌还站在门口目送,他走了大概五十米远,又回过头来,高声喊道:“下次见面记得请我喝茶。”
长歌自是点头微笑应允。
回房的路上,张嬷嬷跟在身后,开始唠叨道:“郡主,休怪老奴多言。我们这种名门贵胄,还是少和那些舞刀弄枪的江湖人士来往为妙。”未了,又补充了一句:“何况您云英未嫁,站在大门口让人看见您和陌生男子清谈结交,有辱您的名节。”
长歌在那花园的假山石头处随意坐下,道:“有些人用笔做大事,有些人用剑做大事,只要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都是殊途同归。昔日汉高祖刘邦自身多任侠之气,还曾云:‘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张嬷嬷可别瞧不起这江湖中人,今日亦是那位侠客出手为我们解围,否则我们的人真和他们打起来,反而不好收场。”
张嬷嬷时时以闺秀标准劝导自己,长歌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便诚心诚意道:“嬷嬷,兄长在时,我尚且不受这些繁文缛节束缚,何况是如今?我若是不彪悍些,指不定那些人如何蹬鼻子上脸。”
“嬷嬷。”长歌拉着张嬷嬷在身旁坐下,嬷嬷却不敢僭越,只站在一旁低头听着。长歌便言辞恳切道:“我自小并非在列府中长大,都是跟随母亲放养乡野。父亲不甚拘束我,我跟父亲不似平常父女般亲近。母亲又病逝得早,我的性子自然是野惯了的,却也无拘无束。方才那侠士说我如今忧虑甚多,不似从前般自由,却是说到我心坎上了。”
张嬷嬷没有料到,原以为自幼娇生惯养的郡主,原来生活竟如此艰辛,沉思了一会,便垂手作礼道:“这府中的担子,压在郡主肩上,确实过于沉重了些。待驸马爷回来,让他送郡主回北漠吧。只愿郡主平安喜乐,老奴从此以后,再也不提名门闺秀应该如何如何的话了。郡主请宽心。”
长歌将她扶起,叹了一口气道:“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回去,如今这诸种事端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