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夜里,玄览大街收敛起白日的繁华,呈现出一派清冷静寂。街边酒铺子挂着的酒旗随着夜风飘扬,发出猎猎的声响。几盏红灯笼挂在那石牌桥头,发出十分微弱的光,但却照见了两个穿着风袍在桥下等着的人影。
“殿下,驸马真的会来吗?”檀知云的黑脸沉浸在夜色中,双眼炯炯有神地在发亮。
“会。”梁玄竟笃定道,“不止是我,他也想查清三姐姐的真正死因。”
七日的守丧已过,众人都从宫中回到了各自家中。列长风许久未曾回府,家中还有幼子妹妹等待他回去。梁玄景心想: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不知道长歌那个傻丫头怎么样了。
“这几日,你让费先生派些人去驸马府附近盯着,若是有人上府找麻烦,暗中解决了便是。”梁玄景吩咐道。
“是。”
暗夜的街道传来一串十分细微的脚步声,若非武艺高强的人,绝对听不出这声音。
梁玄景道:“他来了。”一双星目沉沉地盯着大街上那暗黑之处。
那人一身素色便服,胳膊上及腰间均缠着一道白纱,待他从暗色中全然走出,这才哑着嗓子道:“六殿下,久等。”
“长风。”梁玄景亦哑声说道,心中涌出一阵悲凉之感。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
几人小心翼翼地从小道来到不远处的北茴楼后院。檀知云上前在那道柴扉边的小门上敲了四下。很快便有一个店小二模样的人来给他们开门。待几人进去后,这小二还十分警觉地在门外四处张望了一番,确定无人跟随后,这才关上院门。
早已打烊了的北茴楼内,却燃着好几盏明亮的烛台。小二将几人往楼上带。那间秘密厢房内,有一道素白色的身影倚在窗前,一头墨发散落于白衣之上,脸上蒙着一条白色布帛,小窗微开,夜风吹得他的衣襟飞舞,颇有飘逸之姿。
此人正是费先生。见几人来了,他便将那小窗顺手关上,转过身来,行了个礼,对着梁玄景的方向说道:“六殿下,方才我在楼上仔细听辨了,附近未有人跟随。”
梁玄景点头道:“有劳了。”随即望向一旁的列长风,却见他双眼直直地望向对面的费先生,面露诧异之色。
“咏言,是你吗?”列长风望向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仿若置身梦中。当年和他一起长大的莫小将军双眼失明后,他便再也没了他的消息。如今眼前这人,虽然没有莫咏言身上的那股灵动活泼劲,举手投足间宛若一个儒雅公子,但那身影,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驸马爷,这边请吧。”费先生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伸出手掌往里间指引,示意他们入内。
列长风见他无意理会,便也不多做言语上的询问纠缠,又看了他一眼,这才伸手拂起那淡蓝色锦缎帷幕,走到里间去了。
三人在里间坐定了,列长风这才开门见山道:“殿下今日找我来,是否也是为公主失足落井之事?”
“正是。”
列长风从腰间拿出一粒珠子,放在桌上,道:“公主之死,颇为蹊跷,绝非坠井或暴毙如此简单。但陛下却匆匆将她安葬,这其中必有隐情。这粒珠子……是我在婉仪手中发现的,我仔细查看过,这不是婉仪的物件。这珠子的主人,要么就是凶手本人,要么和凶手绝对脱不了关系。”
梁玄景将那枚珠子拿起来,在烛火下仔细观看了一番,说道:“这珠子颇似南海藩国进贡的南珠,我母妃曾受赏得过一串。”
“正是。这珠子必定是宫中之物,是查明公主之死的重要线索。也正是因为是宫中之物,我才不好入手。如今我和盘托出,望殿下相助。”列长风站起身来,正要施礼,却被梁玄景扶住,只听他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公主是我的胞姐,查明真相,我也责无旁贷。只是长风……你不必,和我如此客套。”
列长风胸中感到一阵钝痛,不禁悲从中来。这几日,他日夜守在公主的灵柩旁,始终觉得他亏欠公主良多,她被奸人所害,自己却无法正大光明替她查明真相,更是郁结于胸。谁知竟积郁成疾,那日见到了公主遗容,悲痛难耐,这才诱发体内的淤血,一口吐了出来。太医直言,若不好生静养,恐怕病情加剧。
在还未查明真相,令婉仪泉下安息之前,他一定不能倒下,何况他还有妹妹和励儿要守护。
驸马爷在建宁的名门望族中向来不受待见。或许曾经风光一时,但那都是仗着皇帝对公主的恩宠。如今伊人已逝,招牌倒了,驸马府只成一个虚壳。何况父亲列侯始终为皇帝忌惮,皇帝已于去年派了平关大将军赵修己去戍守北漠重地——浅川一带,而列侯的兵力一直被圈禁在溪川、草乡一带,未有陛下诏令,不得擅动。皇帝想用赵将军这部棋,慢慢地暗度陈仓,削弱父亲的兵力。
可怜他的父亲列侯爷一心报国,却被君主如此忌惮算计。如今他势单力薄,在建宁城举步维艰,唯有梁玄景可信任,因此在看到他的暗号之后,列长风便来赴约。
正在此时,小二送进来三盅茶。列长风见那茶汤清香扑鼻,茶色清新,捧起茶盅喝了一口,突然说道:“茶圣有言:茶之为用,性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这茶入口较涩,入喉回甘,而后淡定平和,颇有咏言所烹之味。昔日在北漠,我与他说起过我未曾饮过茶,他还笑话过我,休兵之时,却亲自煮过茶来给我品尝。这味道我一直记得。”
梁玄景也拿过茶来,轻呷一口,静静等他说下去。
“殿下,方才那人,是咏言吧?”列长风终于开口问道。
“长风。”梁玄景目光清离,语气淡然道,“昔日的莫咏言,你就当他早已锦衣还乡,荣归故里。如今你见到的这位,不是莫咏言,而是北茴楼的费先生。就像你现在也只会唤我殿下,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我直呼其名了,不是吗?”
“是了。”列长风心下了然,怅然若失地望着那盏茶,“我们大概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虽在刀尖上舔血,但却无忧无虑的时候了。”
几人谈话谈到一半,茶楼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这时候店小二进来禀告,原来是那齐禄小侯爷陈珀大半夜喝花酒,和几个高门子弟起了冲突,正被人拖到北茴楼旁的偏僻陋巷,正要准备教训一顿。
这齐禄小侯爷自从断了一只手臂,就成为整个建宁城的笑柄。大梁男儿尚武,若是没了一只手臂,无异于废人一般。往日这小侯爷蛮横霸道,仗着自己姐姐是贵妃,兄长是右丞大人,就在京中肆无忌惮,得罪了不少人。如今成了断臂残缺之人,却被那些富家子弟拿来作为酒后谈资,不时地被取笑一番。小侯爷自己也是一蹶不振,时常到花船上的宸楼寻花问柳,夜夜笙歌,企图在红尘中寻找慰藉,消磨时光。这日夜里过了子时,依然眠宿在那宸楼上,却听得外面不少往日和他结仇的贵族子弟正在说他的笑话。他抓起衣裳就冲出去和他们大打出手,无奈身体残缺,根本不敌。对方人多势众,便拿了个黑布袋,套在他头上,带了几个家丁,准备趁着夜黑风高,在陋巷里将他痛打一顿,以报往日私仇。
北茴楼消息向来灵通,不多时就有人来将情况禀明了。
梁玄景将那内室的窗子稍稍拉开了些,查看了一番外面的情况,见那陈珀正被人拖着走,几个人正对他拳脚相加。便回过身对檀知云道:“你去将那伙人支开,救那小侯爷脱困。此人虽骄横跋扈,但内心尚有良知,将来或许能为我们所用。”接着又对列长风道:“长风,你先回驸马府,这几日你好好休整,关于这枚珠子,若有消息,我定第一时间告知你。”
“嗯。”列长风望了望他,又看了一眼那杯已然凉了的茶,便跟着店小二下了楼,从后院悄悄离开了。
这檀知云从北茴楼另一道小门走到了玄览大街,故意装作是在大街上无意中遇见这群正围殴陈珀的人,三下五除二就将这群人教训了一番。
几人本就想趁着夜黑行事,又怕被人发现自己是哪户人家的手下,给主人惹事,便相互搀扶着,逃之夭夭了。
地上那人还被麻布袋套着,像团死物似的,一动不动。檀知云以为他被打得昏了过去,就将那麻布袋一把扯下来,借着街边那红灯笼里微弱的烛光,他见那小侯爷脸上多处有伤,但睁着一双眼,如死鱼一般,直愣愣地望向某处。
知云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那小侯爷这才有了动静,只听他嗫嚅道:“檀将军,你为何不让他们就此打死我?”
“你……你认得我?”檀知云有些吃惊道。
“檀家少将军,谁人不识?你整日跟着六殿下出入,威风得很。”那陈珀笑了一笑,嘴角似有一丝血迹,“如今我如废人一般活着,你救我做什么?还不如今日就死在这里。”
那陈珀垂头丧气,语气再也不似以往那般嚣张。
自从他没了一只手臂,就遣散了府里的姬妾,整日在宸楼里醉生梦死。建宁城中以往和他表面交好的富家公子也都离他远远的,生怕哪天被他牵连,也和他同样下场。更有甚者,譬如今夜这些胆大之人一般,还记着往日私仇,趁他落难,要落井下石。
待檀知云松开抓着他衣领的手,那陈珀却如一滩软泥似的趴在地上。
檀知云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屑道:“想寻死?就凭你?也配?小侯爷,正所谓善恶有轮回。今日你被人欺的时候,可有想起往日那些被你欺辱的人?”
檀知云抓起他仅剩的那一只手,一下子就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可否有想过自己也有被欺辱的这一天?”
陈珀无话以对,过了半晌,才道:“今日多谢檀将军了,这个恩情我记下来。”
檀知云却问道:“我是六殿下身边的人,若真是六殿下砍了你一条手臂,你也应该对我避而远之才对,怎么和我如此客套起来?”
陈珀不答,但脸上闪过的一丝慌乱之色早已出卖了他的故作镇定。
“小侯爷,奉劝你一句:弃暗投明方是正道。否则,诬告皇子的罪名真有一天落到自己头上,可不只是削官夺爵那么简单。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只字未言。小侯爷,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