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纯儿慌慌张张地跑入小院,气喘吁吁道:“郡主……不好了!”
“怎么了?”长歌见她如此慌张,心里也紧张了起来。自从昨日在马场闯了祸回来,她便不敢再离开闺阁半步,一直安分待在房内。是不是昨天的事情被兄长知道了?
纯儿顿了顿,喘了一口气道:“驸马今天发了好大脾气,责怪向昱大哥对您保护不周,要杖责他!公主都劝不住,您赶快去看看吧!”
“走。”长歌听了,便往花厅赶去。
向昱正跪在花厅中央,“向昱没有保护好郡主,甘愿领罚。”
“押下去。”列长风冷冰冰道。军中之人皆知,驸马爷尚未来到建宁之时,是列侯身边的治军能手,列家军在他手中俨然被训练成一支纪律严明、御敌有方的好手,像铜墙铁壁般保卫着边陲不受勾谒人的侵犯。如今在驸马府中,他依旧不改军人本色,即使是对他最为亲信的随侍,也赏罚分明。
“且慢!”长歌自花影摇曳处走了出来,为了快点赶到花厅,她特意走了小道。
“兄长,如果你是为了昨日之事,要罚向昱哥哥,那就连我也一起罚吧!”长歌挺直了身子,一脸慨然。
向昱在一旁道:“郡主不必为我求情。保护郡主,是卑职职责所在,卑职没能做到,理应受罚。”
“不。不是你的错。”长歌说道,“昨日是我私自跑出去,得罪了那个小侯爷,向昱哥哥已经尽了他的职责护住我,兄长要罚,便罚我一人。”
列长风的眼眸横扫过长歌那倔强的面容:“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兄长,你到底怎么了?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去哪里了?以前的你杀敌四方,英勇果敢,为什么如今你如履薄冰、顾虑重重?”这些话她早就想问兄长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如今趁着此番时机一吐为快。
“长歌,你要切记,这里不是溪草庵,这是建宁,是天子脚下。我们的命运,自踏入建宁城,便身不由己了。”列长风心痛地看着天真无邪的妹妹,多希望她能明白,也能保护好自己。
“昨日六殿下救了你,今日在朝堂之上,右丞陈琮便在御前诬告六殿下砍了他弟弟齐禄侯一条手臂。陛下龙颜震怒,将六殿下贬去了禺洲。”
“陈琮说的不是真的,他这是构陷!我要和向昱哥哥去陛下面前为六殿下澄清。”长歌听得心惊肉跳,咬牙道。
向昱岿然不动,口中只道:“郡主,请您听驸马把话说完吧。”
“现在,你明白了吧?这建宁城中但凡涉及王侯贵族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暗箭难防,只要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列长风沉痛地说道,“你可知朝中现在这般乱象根源在哪里?”
长歌愣住了,之前兄长从不曾和她说起这些朝堂局势,在兄长眼里,她永远都只是一个受着庇护的小妹妹,如今说与她听,不知意欲在何。
“兄长请说。”
“当今的陛下登基之前受其兄昏侯迫害,昏侯在一夜之间杀死陛下的四个儿子,奸淫活埋了他的几个妻妾,把他发配到河渠里做苦力。”
长歌心中震惊:“那六殿下和公主嫂嫂……”
列长风知道她想问什么:“六殿下和婉仪皆一母所生,他们的母亲在昏侯的魔掌之下,亦不曾幸免。只是昏侯对她疼爱有加,爱屋及乌,留下了她的子女。”
后来昏侯的暴行惹众臣不满,众臣拥立威帝,其中有个护城将军,叫做孙昂,当年在河渠内不仅救了威帝,在叛乱中还拥立陛下为帝。只是后来……”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在振威大帝登上皇位之后,立刻杀了孙昂一家。不仅如此,为了不让昏侯之事重演,振威大帝还对外姓藩王,除权灭族,只剩列侯戍守边疆,在军中颇有威望,尚不敢动弹。此事过去二十年了,振威大帝依然心有余悸,对任何人皆不轻信,任由朝中帮派林立,相互牵制,他好从中斡旋,独揽大权。就连梁玄景,也不过是他制衡右丞陈琮的一枚棋子。此番贬谪,并非真的出于公正,不过是杀鸡儆猴。
有一些事情,是梁玄景亲口告诉列长风的。当年,鲜衣怒马的两个少年,在北漠并肩杀敌,从黎明到暗夜,都不曾合眼。他们是生死相依,情同手足的战友,也是可以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中的兄弟。
还记得那年,在戈壁滩,风沙迷了梁玄景的眼睛,有晶莹的泪珠在他眼中闪烁。
“长风,你知道吗?今日是我几个兄弟的忌日。”少年将一壶烈酒倾洒在沙地上,对他说:“大哥被人投毒,二哥马革裹尸,四哥被车裂,五哥被陷害。我从么子,变成了父亲唯一的儿子。如今,我孑然一人,无兄长相伴,你,就是我的兄长。”
只是这一切,自从列长风被一道圣旨赐婚以后,全都变了。
“我们都是这樊笼里的侯门士族,不论是我们的人生、还是婚姻,从来由不得我们选择,都是政治的筹码。”
“长歌你可知,那个金龙盘旋的宝座,不过是个牢笼,任何被它禁锢住的人,都会变成野兽。”列长风长叹一声,“所以身在这建宁城,不能不处处小心。待励儿周岁宴后,我便送你回北漠,远离这是非之地。”
长歌点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兄长。”但是心里却感觉自己像被一张网包了起来,一点自由都没有。
“殿下,殿下,去禺洲的行装我已打点好了,您来看看还有什么缺漏。”启云宫内,檀知云疾步走向花园长亭,询问道。
“那些行装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打紧。你负责,我甚是放心。”声音从长亭内传来,微风佛面,掀起长亭内的淡色帷帐,梁玄景身穿一白色长袍,长发仅用一簪闲闲挽在脑后,看起来清新俊逸。
知云走近,便见他正举棋不定,眼前的棋局黑子团团围攻,白子受困,无处可逃,看似一盘死局。
“殿下,你怎还有闲心在此下棋?”檀知云看梁玄景一副气定神游的模样,心中感到不平:历朝历代,没有哪一个皇子,像如今六殿下这般,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却尚未封王,也无封地,一身清廉,两袖清风。被发配去看城墙,做苦役不说,还要时常遭到君王的忌惮,三天两头被削职、贬谪而面不改色者,也就是只有梁国六殿下梁玄景本人了。
檀知云自十二岁起,一路跟着梁玄景走来,十年了,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憋屈。
“殿下,陈琮那小人尽使些阴招。难道这次我们只能吃哑巴亏吗?”
“知云,莫急。”梁玄景盯着棋盘,双目熠熠生辉,“知黑守白向来不是陈琮的风格,他想看到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但他忘了,我也是棋盘上绝处逢生,反败为胜的好手。”
只见一子落定,原本混沌一片的白子顿时有如云开月明,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陈琮公然在朝堂之上,将人证物证准备妥当,一切有备而来。那群乌合之众看不出来,父皇难道也看不出来吗?去禺州?不过是对他暂行的缓兵之计罢了。”
“您是说圣上其实是知道陈琮那小人在陷害您?”
“嗯。”
“难怪今日圣上让秋统领来传旨,而不是宫臣。”檀知云突然顿悟,或许圣上的心至始至终都是向着六殿下的,所谓的贬谪、罚俸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也许圣上并不像外界所言的那么多疑。
“对了,你去驸马府替我给郡主捎个信,莲花节,我想约她放灯。”
檀知云知道真相后,虽是暗暗松了口气,但依然对六殿下彻底无话。这六殿下真是沉得住气,此刻不但有闲情下棋,还有闲心约郡主去放灯。
想是这么想的,但是殿下吩咐的事情,他也不敢不照做。
“还不去吗?”梁玄景正凝神看着棋盘,却见檀知云那黑色大塔似的身型还罩在自己头顶上方,不由得抬眼一瞧,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说道:“知云,你何时变得如此吞吐忸怩?还有什么事情,直说无妨。”
“殿下,知云只是不明白。这建宁城内富家千金无数,也不乏才色俱佳的大家闺秀。我看那……长歌郡主,上跳下窜的,像……像个野猴,不知您为何对她如此……如此倾心?”
“檀知云!你今日若是在军营里说这话,我定要你罚你军棍,打得你一个月不能起身。”
“知云知道自己不该多嘴。但是只是想不明白……”檀知云双手作揖道,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梁玄景的脸色。
“真。郡主从不曲意逢迎,阿谀奉承,她和她的兄长一样,都是真性情之人。我以真意换她真心,有何不可?”梁玄景回道。
“殿下。”檀知云黝黑的脸上忽地泛着一团红光,“殿下,知云年少便跟着殿下,在沙场历练,知云待殿下也真。”
梁玄景锦袖一悬,面露不可思议之色:“听你言下之意,还跟郡主吃醋不成?”
“殿下,我……我没有”谁能想到平时不苟言笑的檀副将,此刻脸上忽地泛起潮红,竟像个熟透了的黑枣。
梁玄景闻言笑道:“知云,是不是嫌这刀剑无情,沙场寂寞?你也是时候娶亲了吧?”
檀知云脸上的红晕更深,衬得一张脸若明若暗:“殿下,知云只是一个习武的粗人。建宁城中的大家闺秀,富家小姐,知云无意高攀。知云若要娶亲,也定要娶能与知云携手并肩,共同退敌之人!”
“你是将门之后,不论娶谁家千金,皆是门当户对。等你有喜欢的人,定要告知我。我为你们主婚。”
檀知云自十岁进入列家营跟随梁玄景,十多年来一直寸步不离。檀家是将门世家,檀知云从小跟着其伯父虎卫将军檀之沛行军打仗,忠肝赤胆,英勇过人。梁玄景早已把他当做自己的兄弟一般,私下并无尊卑之分,亦无一丝一毫的隐瞒。
梁玄景面色上有一丝疲惫之态,“知云,这建宁城内,有谁不以面具示人?我每天在朝堂上戴着这张厚重的面具,我很累。”
“知云明白。”
“好在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终有一天,我要这大梁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檀知云看着他眼中流露着坚定自信的光,亦道:“知云也愿誓死追随殿下,完成心中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