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飙来到围子大门前,一眼便瞥见一个黑黑的人影躺在地上,他上前扶起一看,正是玉忠。玉忠的背部正“咕咕”地流着血,显然是遭了暗算。凡飙顾不得震惊和悲伤,赶快放下玉忠,一个箭步跨到门前,发现大门上的那个粗壮的铁闩子已经不翼而飞了,但大门却没有打开。凡飙知道,这铁大门沉重无比,开关都须两个人才行,那奸细从背后刺伤了玉忠后,便去抽开铁闩开大门,但他力气小,又是一个人,怎么也拉不开大门,就扛着铁门闩扔到别的地方了——应该是扔到围子墙东面去了。刚才那个放“二踢脚”的,肯定就是杀害玉忠和偷走铁闩的奸细。咳,都怨我太大意了,没能防备到这一点。可是,究竟谁是奸细呢?难道真是那个猥琐的疤瘌脸?
但眼前的危险已容不得凡飙自责了,现在只要门外的马子过来两个人从外面猛推,就能推开大门。凡飙用肩膀轻轻靠住铁门,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只要有马子过来推门,他就要用力抵住。已有马子向铁门射击了,打得铁门“嘡嘡”地响,凡飙觉得肩膀被震得发麻。
柳玉飞见父亲下到围子门半天没有回来,便知事情要糟,他来不及向叔父说一下,转身摸下了围子,来到门口,蓦地看见阴影里躺着的玉忠,又看见父亲高大的身影靠在铁门上,不由地大吃一惊:“爹,怎么回事?玉忠怎么了?谁干的?是疤瘌脸吗?”
柳凡飙见儿子来了,心下略微一宽,说道:“玉飞,你快去告诉你二叔,让他带着没有枪的人,立即去通知乡亲们从围子后面的暗门跑,晚了就来不及了!你和玉平以及有枪的留在围子上面开枪,别让马子靠近围子大门!能拖一刻是一刻!”
玉飞知道事情危急,立即转身跑到围子上面,把铁门的事情以及父亲的话向二叔凡龙简略说了。凡龙一下呆住了:“谁干的?”玉飞说:“我估计是疤……”一句话没说完,几颗流弹嗖嗖地飞过头顶,他往下一看,见马子们离围子不足三十丈了。玉飞焦急地对凡龙说:“二叔,快!您快去带领乡亲们撤,山垭口那条小路,只有您最熟,快!”说完,举枪向下面射击。手中有枪的子弟,立即向马子开始了射击。凡龙顾不得再问,带领玉枝以及没有枪的子弟,急急地下了围子。
围上面开枪的火光暴露了子弟们的大体方位,马子的还击明显比先前准确了很多,不断有子弟中枪倒下。大部分子弟很快就打光了子弹,扔下了枪,拾起脚边的砂石块,狠狠地投掷出去,但砂石块太重,至多也只扔出五、六米远,反倒因为站直了身子,有几个被流弹打中,倒了下去。只有玉平还在不间断地射击着,每响一枪,冲在最前面的马子必定倒下。这样一来,马子们立即止住了脚步,谁也不愿做那个出头的椽子。玉平见马子停了下来,便不再放枪,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子弹也即将告罄了。
双方对峙了一会儿,马子们又开始往前移动起来,玉平射击的频率越来越慢,终于,随着最后“噗”地一声,玉平明白,他已经彻底没有子弹了。而此时,马子们的子弹却“嗖嗖”地飞了过来,打在石头上“啪啪”地响。
玉飞思忖:子弹打空了,留在墙上已毫无益处,还不如下去看看父亲怎么样了,反正马子这次又不会爬梯子。当即和玉平以及还活着的众子弟架着受伤的子弟跑下来,刚想上前去帮凡飙抵住铁门。却见凡飙说道:“我已经用铁鞭拴住了铁门,临时没事。玉飞、玉平,你们快去帮你二叔,山垭口小路不好走……你们千万不要再回来,我一会就走……”
玉飞一想也是,山垭口的小路紧靠悬崖,白天的时候尚且要万分小心才行,何况现在?二叔几个人恐怕很难照应过来那么多的乡亲,尤其是外地乡亲。他和玉平等人急忙跑到围子西北角,从暗门钻出,来到山垭口小道,人们正一个接一个地从小道上挨过去,二叔凡龙领着乡亲们往小道的尽头处摸去,山垭口只有玉枝在照应着,忙得不可开交。玉飞带领众子弟立即过去帮忙。这时,玉飞娘过来了,问玉飞:“听说玉忠已经……你爹呢?”
玉飞心里难过,现在不止是玉忠一个人了,刚才那阵子急着堵击马子,柳家围子已经死了七、八个子弟,这还不包括受伤的。但他不敢透露这个消息,他怕那些子弟的家人不顾一切地跑回围子。他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娘,我爹没事,他在门口守着呢。”说到这里,玉飞忽然心里阵阵发紧,他知道,没有了玉平在围子上面堵击,马子现在肯定已经攻到了围子大门。父亲说他用铁鞭拴住了铁门,可铁鞭又不能打扣,顶多不过是勉强绊住而已,马子一旦撞击铁门,铁鞭就会滑落,父亲肯定是凶多吉少。再说,那个杀害玉忠偷走铁闩的疤瘌脸不知道藏在哪里,如果他暗中下毒手,父亲更是……还有,父亲刚才嘱咐他们千万不要再回来,说明他心里有数,围子大门随时都会被撞开。
玉飞心里火急火燎,嘱咐跟前的玉春和玉枝:“你们照顾好乡亲们,我和玉平得回去看看!”玉枝说:“我也去。”玉飞和玉平异口同声:“你不能去!”但玉枝不理他俩,转身就走,迅速钻过了暗门,而后面还有很多乡亲们等着通过暗门,玉飞和玉平来不及也不可能在这个地方拉住玉枝。
围子里还有很多人没有撤出,不是不能撤出,而是不愿撤出。他们中的有一些不相信围子会被马子攻破,想再等等看。上次马子打了好几天都没打下来,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就打下来了?听枪声还不如上次呢。他们不相信马子会打进围子其实也是不愿相信,是不愿离开柳家围子。他们不想过背井离乡的生活,尤其是那些外乡人更是如此。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安定安全的地方,难道又要四处流浪吗?玉飞他们再三再四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见劝说不下,焦急地跺着脚嚷道:“快点走啊,现在走恐怕都已经来不及了!”说完,转身就向围子大门的方向跑去。
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咣当”传来,似是铁门撞到什么东西上了,接着便是一阵“嗷嗷”的叫声,那是马子打破围子门后的欢呼声。玉飞觉得心一下沉到了冰窟窿里,稍一愣怔,他从背后抽出鬼头大刀,大吼一声,向着围子大门方向疾奔而去,玉平手持没了子弹的汉阳造,玉枝抽出柳叶刀,紧紧跟上。
不知什么时候,上弦月已经隐到围子墙的西边,整个柳家围子陷入一片阴暗之中。“西南马子”点上了火把,一副副凶悍的嘴脸在火把的映照下越发显得狰狞可怖,他们瞪着血红的眼睛,高喊着“活捉三宝,赏银三包”(注:沂蒙山区土话,一包就是一包袱,约五百银元),冲了过来,正与玉飞他们三个人相遇,双方立即展开一场混战。但更多的马子却试图绕过他们——打开围子后奸杀淫掠原本是马子们向往已久的重头戏,谁愿意在这节骨眼上和围子里的人以命相搏?还是让后面来的同伙来对付他们吧。但玉飞他们三个情急拼命,不顾一切地拦住向围子里面涌去的马子,顷刻间,地上躺下了十几具马子尸体。突然有马子认出了他们,大喊:“这就是柳家峪‘三宝’!”这一下,马子们一面喊着“三宝在这里”一面蜂拥而来,很快就将他们三个人围在了中央。
玉飞三人知道,只要他们多撑一会儿,就会多逃出几个乡亲。刘黑七的“西南马子”对柳家围子觊觎已久,无论男女老幼,只要被他们抓住,所遭受的折磨酷刑肯定不堪想象。好在马子们都不敢对他们三个开枪,因为刘黑七早已发出过严令,遇到“柳家峪三宝”,不准开枪,必须活捉。马子们都知道刘黑七的脾气,当真开枪打死了“柳家峪三宝”,闹不好刘黑七会拿开枪者来“放天花”或者“点天灯”的。因为刘黑七曾放出话,一定要在他娘面前把“汉阳造”和“鬼头刀”给“放天花”和“点天灯”,给他娘出气,给他娘报仇雪恨。至于“柳枝腰”,他没说怎么处置,但大家心里都明白。
玉飞三人知道今晚万无幸理,但多杀一个马子,就会替柳家围子减轻一分荼毒,也替沂蒙山区的乡亲们多除掉一个祸害——这些“西南马子”中的每一个都是为害乡里的大祸害,人人得而诛之,只可惜凭他们三人之力,不但不能除恶务尽,反而要搭上自己了。这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半个时辰过后,在马子火把的映照下,可以看到玉飞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分不清究竟是他自己的血还是马子的血,他那把曾令马子魂飞魄散的鬼头刀已经砍卷了刃;玉平的衣服袖子已经已被撕成了布条,左胳膊上血乎乎的一个地方正顺着暴露的青筋往外流血,流到手上流到枪上并流到了地上,而他那支曾令马子闻风丧胆的汉阳造步枪也已断掉了枪托。三人中只有玉枝身上的血迹最少,但她的柳叶刀早被马子磕飞了,玉飞和玉平把玉枝挡在中间,玉平递给玉枝一把匕首,玉枝紧紧握在手中,用它来对付马子当然力不从心,但在危急时刻,她可以把它插进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