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高黎贡,滚滚怒江流。
谷深林密,险峰嶙峋,峰峦起伏的高黎贡山,拔地而起如干将,剑指云霄欲莫邪。
潮猛水急,暗潮汹涌,波涛跌宕的那曲怒江,招魂引魄似混天,绫飘青川郎乾坤。
“那曲河”从青藏高原唐古拉山南麓的吉热拍格,一路“招妻纳妾”,滚滚而来,形成愤怒的怒江。
咆哮的怒江与野性的高黎贡山,形成了无垠的怒江大峡谷。在峡谷末端,有一处沿岸少有的河谷开阔地带。这里植被茂盛,四季葱绿,瓜果飘香,独木成林、古树成荫,这里是亚热带植物的天堂,也是傣族群居的天堂。傣语起名为“勐赫”,流经此处的怒江叫潞江,久而久之,汉人把这依山傍水的坝子,定义为“潞江坝”。闺名“勐赫”慢慢被别名“潞江坝”代替。
潞江坝下游十几公里的怒江西岸,又是崇山峻岭,稀疏缥缈的炊烟组成了汉族寄居的零散村落。怒江东岸的傣族们,不知什么时候起,早已习惯性地把这里叫做“江那边很远的地方”。后来,汉人把泰语翻译成汉语,就叫成了“腊勐”,腊勐这个名字很适合腊勐这个山穷水枯的地方,一叫叫到现在。
时间回到一百年前,还是怒江,还是腊勐!
对于长年累月闹饥荒的腊勐寨人来说,潞江坝是个令人向往的富足地域。腊勐人习惯把潞江坝以及怒江东岸,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叫做“江外”。古往今来,腊勐人眼里,江外一直是个神奇的地方,有梦的地方。但凡口袋里有点钱,家里的农活不是很吃紧的人,都想追随马邦的驼铃,到江外走走。看看江外以及江外以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不过,很少听说谁去过,去了多半也不见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出去过?混不好又回来了,还是马帮的那些粗犷的汉子们说传开的?都说:“翻过那些高山,就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大的坝子!”
传话者总把语气拖得长长的,仿佛自己亲眼去过一样,听者每每听到这里,都会听得津津有味,总听不够,就像几天没吃饭的人,突然看见一个有铜盆大的大白面膜一样,抱着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
一切都不奇怪,大多数腊勐寨人,是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到江外的,除非哪天突然要逃难。就连鹰蹲山下名字叫的最响的“梨头匠”杨再庭,也是这么一个定义的存在。不过这并不影响梨头匠的自豪感,方圆十几公里的腊勐山寨中,名声响当当的人,也就那么三个,一个是“梁上君子”杨三呵,一个是腊勐寨唯一的地主郭少良,再一个就是他“犁头匠”杨再庭了。
让梨头匠最引以为傲的,并不是“梨头匠”名声这点名气,而是他老婆三胎生六子,为他生了三对双胞,六个儿子。
旧时,穷山僻壤山沟沟,谁家不是生一个儿子,腰板子硬一截。谁家要是一口气生了两三个儿子,那还了得?在村里说话音量都要高出一大截;谁家要是只生了女儿,但凡村里各种聚会,都得低声下气,少说话,以免被调侃。
村里人都说杨再庭有七个儿子,谁也不知道这话里是不是有羡慕嫉妒的成分,还是只是业余寻乐罢了?
此话说来话长,七个儿子一母所生,两只奶养大,是一点儿也不错,但生老大的时候,杨再庭媳妇还不是他媳妇,那个时候,他还得管媳妇叫嫂嫂。
所以严格意义上讲,老大杨金椿并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侄子。
村里人经常这样相互调侃:“开玩笑!梨头匠,那七个儿子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不信你和你老婆也生生看?”
老大金椿是个矮胖墩子,脸上随时挂着和蔼与豁然,成熟气息尽显,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
嫂嫂变媳妇的其中缘由,还得从民国二年的春天说起。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怒江西岸群峰荟萃,树木葱葱郁郁。崇山峻岭间鸟雀成群,欢快地飞舞。鸟儿们,时而从这个山头飞到那个山头,时而又黑压压的降落在某个山头的树梢上叽叽喳喳。
山间小溪清澈明净,水中鱼虫追逐嬉戏。山间鸟兽,为交争夺配权而厮杀,随处可见。高耸入云的松山主峰脚下有一口半亩有余的大泉眼——“黄家水井”。
黄家水井背后是一片松林,说是松林,却也灌木丛生,灌木丛中五只贪婪的豺狼,正目不转睛盯着倒映着蓝天白云清泉。
一个二十出头的农家女子,正光着脚丫蹲在泉眼边洗衣服,女子一身粗布衣服,全是层层叠叠的补丁。层层叠叠的补丁束缚了她麻利的动作,却裹不住她浑然天成的青春。清凉的泉水刚刚漫过她洁白的小脚,胸前的丰满,随着搓衣服的动作,被膝盖挤了又挤,挤了又挤。
女子叫余梅香,是整个腊勐寨唯一不屑裹脚女子。余梅香除了有一双让人无法不鄙视的大脚,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女人嫉妒,男人爱慕的洁白与曲线。
她不裹脚倒不是要向封建束缚抗争,纯属只是因为不裹脚更舒服。舒服是舒服了,但触碰了时代的底线,任何敢于触碰时代底线的人,必然只能倔强的孤独着和孤独的另类着。余梅香也不例外,即便已经二十有三,提亲者进的都是别家的门。
男人挑媳妇看脚,豺狼却没有这种毛病。余梅香的注意力全部在衣服的污渍上,她没有时间,没有心情留意周围。
狼群贪婪地舔了舔舌头,正要准备行动,忽然又停了下来。原来远处的山路上传来了嘻嘻呵呵的醉笑。一个五大三粗,衣衫褴褛的男子踉踉跄跄,边走边笑,笑声不寒而栗,群狼凶光毕露,退入灌木丛。
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白天抢,夜里偷的“梁上君子”杨三呵。杨三呵年少丧父,母亲管教不力,培养了他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秉性。杨三呵长大后力壮如牛,从偷邻居的鸡蛋开始,慢慢养成了偷鸡、偷狗、偷牛、偷人,抢粮、抢钱、抢风头、抢女人的恶习。杨三呵之所以叫“杨三呵”,因其除了偷和抢,还喜欢“呵呵呵”的奸笑。
一年前,因杨三呵抢了孤寡老人,李老太太的谷种。老娘悔恨教子无方,含泪服毒,从此杨三呵孑然一身。
杨三呵看到水井边正在洗肚兜的余梅香,顿时精虫上头,手舞足蹈,自言自语:“好你个大脚妹,没人要你,三哥我疼你,今天就娶了你!”说着就径自向余梅香走去。
“余家妹子,三哥来陪你洗东西!我们一起洗,一起……”说完就“呵呵呵”的淫笑了起来。
看到突如其来的醉鬼杨三呵,余梅香吓了一大跳,故作镇定的骂道:“好你个好吃懒做的醉鬼,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赶紧给我滚!”
“妹子别发火,你也别发火,你呀好不到哪里去?一双大脚还不是和我一样,遭人嫌弃!呵呵呵…”
“你再臭不要脸,我可喊人了”
“呵呵呵….,谁敢惹我杨三呵,你——你——喊——喊——,试——试?呵呵呵......”
“你——”
“呵呵呵,……,你不裹脚,我不干活,呵呵呵….”杨三呵笑完,接着说道:“你帮哥洗衣服,暖被窝,生儿子,哥娶你!”
丛林中的豺狼把头伸出来,又缩了回去。原来泉眼边又多了几个村民,只是谁也不敢前来制止这场野蛮和娇弱的较量。
村民们一想到杨三呵的持凶耍横,睚眦必报,见义勇为的想法刚在肚子里酝酿,就被明哲保身的消化酶变成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屁,悄悄地从鼻子里喘了出来。
杨三呵看了看很识相的寨邻,又看了看水井背后的松林,顿时来了莫大兴致,余梅香手里鲜艳的肚兜仿佛不是在水里洗,而是为他解开的一样。
只见他借着酒力,指着松林,兴致充充的说:“妹子,你看那里也可以洞房,虽然简单了些,但是空气好,散热快,三哥可以将就,你也将就一下啊!”
余梅香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了起来,一巴掌打向杨三呵,伸出去的手却被杨三呵力大无比的两只大手死死抓住。杨三呵见余梅香身后已经是无处躲闪的土坎,以为那松树下的灌木丛,就是他解读美人的地方。就在杨三呵毫不犹豫,要开始亵渎芳华的时候,一股愤怒的,势不可当的力量将他踢下了水井,“扑通”一声不仅淹没了他的**和无耻,也让躲在丛林的几只贪婪的机会主义者,为之一怔。
愤怒的杨三呵,如同一只落水狂犬,一边骂娘,一边咆哮,张牙舞爪向岸上爬。就在他快要成功的时候,他又被岸上正义之脚狠狠踹了一脚,再一次跌落水井,呛得鼻涕口水和眼泪一起往外冒。
冰冷的泉水,彻底激发了他的怒火,不过他的怒火,一次次被岸上的愤怒的脚踹下水井,他身上的臭味一次次被清泉洗涤,铜铃一般的双眼布满血丝。
“扑通,扑通……”他满腔的怒火一次又一次被冷水吞噬,直到没有力气再往上爬。此刻,他才感觉到岸上的路见不平,并不畏惧他的淫威。
“小子,你等着我上岸的时候,就是你上西天见阎王的时候”
杨三呵站在冰冷里哆嗦着,又一次向别人证明他不是好惹的。
“我杨再福,今天就是要替你死去的爹,教训你这龟儿子的!”岸上回应道。
杨三呵比脚划手,还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另一个提着锄头的男子喊道:“死瘪三,你再咆哮一句,你二爷马上给你一锄头,让你去见你爹,不信你试试?”这家伙说完,提起锄头就要来打。
“呵呵呵,……好——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你们走吧!”杨三呵终于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把一肚子愤怒往肚子里咽。
“再庭,把这位姑娘收拾好衣服,送她回家吧!”杨再福对提着锄头的兄弟说道。
余梅香和众乡邻,以前听到的都是杨三呵欺负人,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敢站出来主持公道,而且把杨三呵收拾得服服贴贴。
众人谁都懒得搭理水井里的杨三呵,只是走远了才敢议论。眼看到手的温柔被破坏,杨三呵哪曾受过这种窝囊气,暗暗发誓:“今天不灭了这兄弟俩,让怒江水倒着流!”
寨邻都知道杨三呵睚眦必报,既为刚刚路见不平拍手叫好,又为兄弟俩担忧。一路上都叮嘱兄弟俩“一定要提防杨三呵!”不过杨再庭根本不当一回事。
看见人群散去,豺狼又从灌木丛里露出了贪婪的嘴脸。头狼大叫一声,便有三只飞出灌木丛,堵住杨三呵的去路,龇牙咧嘴,伺机而动。
赤手空拳的杨三呵,吸了一口冷气,冰冷的身体直打哆嗦。身体在冷水里泡了半天,醉意还在,一想到自己连跑的机会都没有,温暖的尿液立刻从大腿淌到脚跟。
另外,两只狼依然在原地观望,似乎在等待这什么。
“不好了,不好了,……杨三呵被豺狼围住了”,远处传来的呼喊,让众人停下了脚步,往回看。
杨再庭二话不说,拎着锄头就要往回跑。
一人阻止道:“那无恶不作的畜生,你回去救他作甚?让豺狼吃了它算了,寨子从此反而清净!”
众人无不附和。
“怎么说他也是个人呀?”
众人恨透了这个恶棍,拉住了杨再福。杨再庭只身一人,箭步往回跑。
饥饿的豺狼看见只有一个人回来,全然没有放弃的意思,依然死死围着战战兢兢的猎物不放。剩下的两只不约而同朝杨再庭扑来。说时迟,那时快,机灵的杨再庭向左一闪,举起的锄头,不偏不倚的击中了其中一只的脑袋,顿时应声而亡。另一只,还来不及反应同伴的惨叫就又飞扑了过来,杨再庭急忙蹲下,锄头一举,又击中了豺狼的下巴。只见它锋利的犬齿,随着尖叫掉在了地上,受到重创的大黄狼悲哀的狂吠着,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嗥叫,夹着尾巴消失下了丛林之中。另外三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狂奔而去。
这时的杨三呵早已吓得嘴青脸绿,直冒冷汗,看着打了他,又救了他的杨再庭,顿时心里仿佛爬满了酸蚂蚁。
“豺狼是会记——记——仇——的,你可要防着——点!”杨三呵结结巴巴吧地哆嗦道。
“你不也是睚眦必报的吗?你我都教训了!还怕那几只豺狼?”杨再庭冷峻的话语从牙缝里挤了出来。然后扶起瘫在地上的杨三呵,说道:“赶紧回家,以后好好做人!”
“你救了我,我仍然不会感激你!”
“我救你,不稀罕你感激,是给你个再做人的机会,要报仇,随时可以找我!”
两人在没有道别的话语中道了别。
睚眦必报的大黄狼一直没有来,有仇必报的杨三呵也没来找过兄弟俩的麻烦。余梅香在这一场跟恶棍,跟豺狼的较量中,爱上了杨再庭,杨再庭也对这个漂亮的大脚妹产生了情愫。仇恨没来,爱情意外地在春天里悄悄发芽。
一个下午,心事重重的杨再庭把大哥叫到一旁,想把自己要娶余梅香的想法,说于大哥。
“大哥,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你是大哥,你先说!”
“我——我——想把余家姑娘娶了,你说爹会同意吗?”
“是吗?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你放心!爹的工作我去做!”杨再庭心里的感受,竟然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
经过二儿子杨再庭的一番苦口婆心开导,潞江土司府武术教头出身的父亲杨欣然,终于同意了儿子请求。
余梅香朝思暮想的本来是杨再庭,没想到他却和他父亲,来帮他大哥向自己提亲,一气之下就答应嫁给了杨再福。
几个月以后,杨再福和余梅香在人们的议论和祝福声中,点燃了新婚的鞭炮。杨再庭知道,这“噼噼啪啪”的炮声,不仅仅是大哥幸福的开端,也是自己相思的葬礼。
一年以后,小金椿终于从余梅香的隆起的肚子里呱呱落地。生活并不会因为小金椿的到来而有所改变,一家人沉浸在喜悦和焦虑中。小金椿的到来,意味着一家人在这四分五裂,军阀混战的乱世之中,同饥荒的斗争只会愈发的艰难。
这些年来,整个腊勐寨几乎没有不用和饥饿作斗争的人,就连寨子里的地主郭少良一家,也无法保证一年四季,都可以饱饱的吃上玉米疙瘩。
腊勐寨一带,土地贫瘠,植被却很好,除了一些开垦出来的土地与村庄,到处是葱葱郁郁的大森林,豺狼繁殖很快,慢慢地狼比人还多了。
豺狼的食物渐渐匮乏,被饥饿逼迫,豺狼袭击山羊,水牛,猪等家畜的事情时有发生,并愈演愈烈。豺狼袭村民的事故也偶尔上演,人与豺的斗争渐渐进入白热化。对于腊勐寨人来说,人与豺的斗争,并不亚于军阀混战所产生的影响。
豺狼越来越多,越来越放肆。村头,时常出现贪婪的身影。渐渐地没有三五个人结伴,谁也不敢上山打柴,放牛,挖野菜了。
那是一个青黄不接的雨天,虽然不是雷雨季节,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却有要把山间那一间间茅屋吞噬或者毁灭的势头。饥肠辘辘的腊勐寨人,谁也没有勇气出山,寻找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
昨天就揭不开锅的杨再福,明显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已经抗议到了极点。余梅香的**已经在饥饿中慢慢断流,小金椿嗷嗷的尖叫和雷声夹杂在一起,哭声逐渐沙哑,却并不可能停止。余梅香哽咽着,泪水早已淋湿了金椿的脸颊,一家人无人不能感觉到,一股股心酸在肚子里汹涌的发酵。杨再福一次又一次的把到眼角的泪水忍了回去。
漆黑的乌云和恐怖闪电,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杨再庭看看大哥大嫂,又看看在母亲张氏怀里,饿得直叫唤的小侄子,终于忍不住了,赶上水牛和羊群,背上挖野菜的背篓,提起柴刀就出山了。
饥饿的不仅是人,还有豺狼。山的深处,不时传来一声又一声连绵悠长的嗥叫。那声声嗥叫无不带有长长的尾音。不难想象,那是一匹匹壮年狼发出的嗥叫。这叫声,对草食动物来说,是死亡之声;对猎人来说,是子弹与钢牙的对峙;对别的狼来说,这是一场獠牙对獠牙的战争,每一声嗥叫都能让听者的全身细胞为之颤抖。
以大黄狼为首的狼群,已经在这座山上巡视了一天一夜。糟糕的天气让小动物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只有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袭击羊群和水牛等家畜身上。这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家伙,一直漫无目的在山间时隐时现。凶恶的目光密切地注视着山间的一切。张开的獠牙大嘴,散发着随时准备着行动的信号。
大雨继续在闪电和雷声的掩护下滂沱着。能吃的野菜原本也不多,更多的是已经被挖过的小坑,小坑在雨水的灌溉下渐渐显得模糊。偶尔被挖漏的野菜,在春雨的洗涤下,展现出了无限的生机,不过它们终究无法唤醒还在沉睡的春天,无法等待后来的春意盎然,无法吮吸够久违的甘霖,就进了杨再庭的背篓。
时光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雨停了,太阳终于露出了不太可爱的笑脸。杨再庭的背篓满了,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羊群和水牛。
突然,一声凄厉的嗥叫从牛羊所在的山头,划破长空而来,那声音和多年前围攻杨三呵的大黄狼的嗥叫,听起来竟然一模一样,大黄的狼狰狞立显脑海。
杨再庭捏紧了柴刀,一路往回狂奔,一路上,树梢扯烂了他破旧的衣服,藤蔓绊倒了他,荆棘刺破了他的脸颊,……。
他气喘吁吁的到了。
映入眼帘的不是“牛羊还在山坡吃草”,而是一具具七零八落,倒在血泊中的山羊和水牛。血水在雨水中,慢慢渗入草地,大水牛刚刚断气,腹腔已经被开了一个大窟窿,窟窿上还冒着热腾腾的热气,里面的心肝肺腑早已被洗劫一空。看着遍地的血水和撕咬的痕迹,满腔的怒火在饥饿中变成了愤怒的泪水。
这时,头羊地呼唤从一百多米外的草丛中传来,然而,这“咩咩”的叫声,似乎并不是慰藉的信号。短暂的慰藉,瞬间在大黑的狂吠中,让杨再庭陷入了无限的恐慌。杨再庭不敢张开眼去看,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他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球出了问题。
他擦了又擦迷茫的双眼,映入眼帘的始终还是他内心深处无法接受的画面。他一眼就认出了大黑旁边那些血迹斑斑的衣服,是大哥结婚那天的颜色。草地上,到处是喜庆还未完全退去的婚衣碎片,衣服旁边滚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下身其余部分全然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地的血水。
极度的恐慌和愤怒往往能够激发出可怕的镇定,杨再庭用沾满泥巴的双手,帮大哥闭上了双眼。用衣服小心翼翼包好那些不知是属于大哥,还是属于羊群和水牛的胫骨和皮肉。杨再庭用冰冷的目光扫视了四周,见狼群并未退去。一群舔着舌头的家伙,在远处的松树下用舌头清洗完嘴边的血迹,又走向一只刚刚毙命还未被分尸的山羊,饱饱地喝了一肚子余温未退的羊血,然后发出阵阵长啸。
再庭紧握柴刀,他要和这些钢牙一决雌雄。
狼群还在远处观望,它们似乎对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很是满意。这时,一只刚刚流浪到此,还没有开过牙祭的豺狼,不知死活,朝杨再庭飞蹿过来。
近了,更近了,这头被饥饿冲昏了大脑的家伙,还没站稳就恶狠狠的朝他扑了过来。只见它还在半空中就被愤怒的柴刀劈中胸脯,飞出了两米多远,哀号一声,四腿一蹬绝了气息。
压制的怒火并未退减,复仇的欲望和冲动还在继续,远处的狼群却在大黄狼的嗥叫中消失。
嗥叫不只是嗥叫,还透露着得意和挑衅。
原来,杨再福看到二弟孤身一人在风吼狼嚎中出山,越发感到不安,便拿上斗笠前来寻找。当他到山上看到牛羊吃草,却不见二弟杨再庭,就大声的呼喊。兄弟俩虽然相隔不远,但是电闪雷鸣吞噬了大哥的呼喊。急切地呼喊,没有得到杨再庭的回应,却让灵敏的狼群捕捉到了渴望已久的信号。
目睹这一切的并不只有乌云和大地,还有段家三兄弟,他们一样都拿着长刀,躲在丛林深处挖野菜,懦弱往往诞生理智,也往往促成悲剧。
“先等一等,羊被咬死了,就可以吃羊肉了!”老大段明白看了看似乎想要拔刀相助老三段明理,又看看两三只饿狼在杨再福驱逐中,东跑西窜,严肃地说道。
老大段明白的意见,在饥饿和沉默中达成一致。
狼又多了两只,然后渐渐多了起来,组成了一个狼阵,老二段明智感觉到杨再福的形势愈发凶险,便说道:“这杨再福也真是的?还不赶紧跑?如果再没人帮忙就危险了!”
“是啊!二哥,这里除了我们三还有别人吗?”说话的是老三段明理。
“老二、老三不要乱动啊!我们三人加上杨再福,也不一定是那几只豺狼的对手,再说了他们杨家和我们段家无亲无故没必要冒这个险。”
就那么几分钟的迟疑,杨再福已被大黄狼扑倒在地,锋利的獠牙已经陷进了他的喉咙。活生生一个人,瞬间就在六双猥琐而又麻木的眼神下,被狼群撕成碎片。悲惨的结局在水牛和羊群身上得到了大同小异的复制。
三兄弟在明哲保身中悄然离开,他们的良知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他们跑到杨家说明了一切,只字未提亲眼目睹。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内容是这样,他们看到的时候,已经是无法收拾的现场。
杨再福下葬那天,滂沱的大雨继续滂沱着,豺狼的嗥叫依然不时传来,葬礼成了鹰墩山最丰盛的丧宴,桌子上除了山药疙瘩和野菜,还有几年不曾进嘴的牛肉,羊肉和难能可贵的豺狼肉。
段氏三兄弟只看见一桌子的美味,完全听不见主人的哭天喊地,趁别人转过身抹眼泪的时候,飞快的挥舞着筷子,祭奠自己的五脏庙。
豺狼的嗥叫日益频繁,在残酷的斗争面前,懦弱阻止不了悲剧,只会让悲剧以不同的形式上演。段明理在一次又一次恐怖的浪叫中,失去了神志。每一次嗥叫都让他想起那场惨不忍睹的撕咬。
他整日在寨子里呼喊着:“狼来了,狼来了!”
命运或许就是这样,当懦弱遇到脆弱,生与死或许也就一念之差。老二段明智在老三的疯癫中日渐消瘦,活过了他最后的81天。二哥去世当天,疯疯癫癫的段明理手舞足蹈,拍手叫好,突然,往自己的脖子抹了一刀,....。
老大段明白依旧没心没肺的活着。
狼灾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寨主郭少良召集村名们商量对策,最终大家听了在甲长安凤岐老人的建议。
“再庭他爹欣然,曾经到潞江土司府当过教头,土司有兵有枪,也不像政府的官员那般难以沟通,看在再庭他爹的份上,应该会帮忙的。”
郭少良等一干人,赶着,牛羊前往潞江土司府求助。土司线庆祥果真够意思,没有推辞,派了十几名兵丁前来支援猎豺行动。
队伍中还有一个自告奋勇的孩子,是线庆祥刚满十岁的大儿子线光天。
一部分豺狼在村民与兵丁的围追堵截中成了子弹和钢牙较量中的战利品,一部分豺狼在枪声中又逃回大山深处,土司府的人走了,大黄狼依旧下落不明。
一家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金椿母子,又是清明,杨再福的坟头已经长出了野花。
金椿会说话了,杨家却依然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杨老教头身体渐渐欠安。余梅香想扔下金椿另寻出路,无奈二老和杨再庭再三挽留,但去意始终不曾改变。
岁月仍然是饥肠辘辘的岁月,杨再庭早已过了结婚的年龄,每晚入睡前他都会到大嫂的房间看看,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是不是单单只是对母子俩的怜惜。其实杨再庭的为人,余梅香也看在眼里,爱在心里。杨再庭不仅习得父亲杨教头的一手好拳脚,在很多方面都比大哥杨再福还要优秀,只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开口提这件事,内心深处也怕觉得自己已婚之身,配不上孩子他二叔。
病来如山倒,欣然老人突然病危。腊勐寨的郎中。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第三次看完病,走出大门的时候,老太太跟了出去问道:“唐表侄,你什么时候又来呢?”
唐五看了看老太太说道:“老太太,我不来了!你们好好照顾再庭他爹吧!问问他想吃什么?就做给他!”
谁都知道唐五当了一辈子郎中,下不了床的没见他医好过,但是他来了说不来,还不见有过起死回生的。
知子莫若父,他把老二和大媳妇叫到一起,说道:“在我闭眼睛之前,你们俩成家了吧!你们若生了儿子就按照‘金银财宝玉满堂’往下取名!生了女儿就自己起个吧!”
听说杨老教头病种来看望的人不少,大家知道老人家的心结后,也帮忙撮合嫂叔二人。嫂叔俩终于勉为其难,同意了他们内心深处,幻想过无数次的婚事。接二连三出现波折的一见钟情,又从悲剧变成了喜剧。
新婚之夜,众人走后,再庭带着对大哥缅怀和对大嫂的爱慕,走进了哥哥睡过的新房,把手伸向了得喊嫂嫂的新娘。殊不知,昔日的嫂嫂,今日的新娘比他兴奋,也比他更谙熟今晚的作业。她接过他伸过来的一双大手,放在他的手想去的地方,暗示他使劲抓住别放开,隐忍已久的火山在委婉中得到了彻底爆发。
三天后,杨老教头驾鹤西游。
一年后,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一对儿子呱呱落地,那是银椿和财椿的到来。
花开花谢,春去秋又来,金椿、银椿、财椿都渐渐长大,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正当虎狼之年的余梅香,总会伸手把杨再庭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接下来总会有一场酣畅淋漓的肌肤相亲,在气喘吁吁中结束。
余梅香又一次高高隆起的肚子,又在一个风雨交加中午瓜熟蒂落,一样的开局,一样的结局,宝椿和玉椿见到了他们的三个哥哥。
山又青两回,花又开了两次。宝椿和玉椿会走路了,三弟再寿也成亲了,新娘叫郭招娣。
在旧社会,如果不是“巫山云雨结不了瓜”,造人往往是一件踩不住刹车的事情。又是月朗星稀的冬夜,三弟和弟妹早早的就洗了脚,躺下了。忙了一天的再庭也早早就上了床,等到余梅香哄了宝椿,玉椿,来到床上的时候,床上已经洋溢着火一般的温度。这一次,杨在庭主动伸过的手,吓了媳妇梅香一跳。
“你不怕明年又是一对双儿子?”
“不至于吧!”杨再庭迟疑了一下。
“你害怕了?”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感觉你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厉害了!是不是不行了?”
余梅香的挑衅,让杨再庭荷尔蒙倍增,叫了一声:“嫂嫂,我来了!”一蹿蹿到她上面,再次陷入幸福的峡谷。
怒江边的木棉花红艳艳的时候,余梅香和郭招娣在人们的预料中隆起了肚子,她们的肚子在人们的议论和猜测中日渐膨胀。最后在大部分人的准确猜测中,就在同一个夜晚生下了三个孩子。余梅香生的还是两个儿子,叫满椿和堂椿,加上金椿,正好是“金银珠宝玉满堂”。
再寿家招娣生的是女儿叫美珠,再寿做梦也没想到老爹临死前起的名字,全被二哥二嫂生的儿子用完了。
老太太终于被孙子们累垮了,老太太走后。杨再庭和梅香终于不敢再睡在一起了。
两年后,老三杨再寿家又多了一男一女,长子叫宏椿,小女叫美东,兄弟俩也分了家,过上了各自的小日子。
兄弟几人见见长的,杨再庭在农闲之余偶尔教几个儿子练练拳脚功夫,兄弟七人学的很是上心。几年下来,除了老六满椿和老七堂春都有了一些功底,老二杨银椿甚得父亲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