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勐守备队和腾冲守备队,相继全军覆没的消息登上了日本东京《每日新闻》头版头条。松山和腾冲全胜的信息传播速度,远远要比日本人打进来的信息传播的快的多。
那个时候,先听到消息的人们只顾着思考去哪里逃难?怎么去法;现在却不一样,大家听到胜利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惊讶和不可思议,然后是半信半疑。
“日本人居然被打败了?”
“日本人真的被打死完了?”
“不会是骗人的吧?”
......
许多沦陷区的百姓更愿意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那句古话。在举家打道回府前,没有把事情的经过彻底打探清楚,谁也不敢往回搬东西。人们终于在一次次打探和对话中,放下了悬在半空的担忧。
虽然很多人听说日本人还在龙陵,虽然大家都有同样的担忧,如果中国军队抵挡不住,打回腊勐只是几个小时的事情,但背井离乡的滋味并不好受,好多人还是壮着胆,陆陆续续的往拉勐寨赶回来。
腾冲胜利以后,余梅香也回来了,她本想跟随部队前往龙陵,但是老六的消失让她改变了想法。
她一路打听老六的下落,一路往回走。一路上遇到回家的人还真不少,熟人碰面无不感慨战乱之苦,感慨回家以后的种种困难。
余梅香不知不觉就回到鹰蹲山,从远处看大山,大山依然连绵不断,巍峨苍翠,没有多大变化。但是如果把目光转移到村庄,无处不是满目疮痍。也有白色的烟雾在村子里冒,这些烟雾虽然不是炊烟,但是他依然能够给还在背井离乡,还在为是否回来而纠结的乡亲们莫大的安慰与鼓励。这些从废墟中,由垃圾焚烧而出的烟雾,成了东岸难民的定心丸和镇定剂。
不几天,七山八岭的路上到处是回家的人,如果说逃难的时候如同蚂蚁搬家,那么现在的状况也可以这么形容。成百上千人流,陆陆续续向惠通桥归拢,全没了当初的紧张和拥挤,原先有些人是牛羊成群的赶着离家,如今能够背着一只鸡或者两只鸭,或者一头小猪回家的已经让人十分的羡慕。
以前离家出走的大多是热热闹闹的一家子,如今回家的三三两两都是丧偶少儿的老少妇孺。
昔日的家,如今都是废墟。如果偶尔有一间相对完好的房子,不管主人归来与否,房里房外都是寄人檐下的乡亲。
整个鹰蹲山下,仅仅只有段家的一间草房还孤零零的站着。余梅香不想去挤,自个儿在自家用玉米秆搭了个窝棚,过了一夜。
极度困乏的余梅香还睡得迷迷糊糊,太阳已经照在窝棚上。
“妈,大妈家这里怎么有个窝棚?”
余梅香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妯娌伴带着美玲和美珠回来了!
虽然是妯娌,但是是同病相怜的妯娌,梅仙嘴上不问,心里也知道,这么些年,他二伯活着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很小了;虽然是妯娌,作为难姐难妹的妯娌,也是妯娌相见,分外眼红,泪如雨下。
女人心里有事憋不住,哭出来就好了。伤心的事对她们来说,就好比秋天的雨,下一场,少一场。都说女人靠后家,这种说法虽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可依靠,但是对于一个夫死子散的女人来说,娘家的父母兄妹自然是最大的挂念。娘家永远是女人心里最深处的家,即使父母不在,但根在。
娘家虽然就在不远处的黄家水井,但是余梅香嫁出来后就没怎么回过家,经过这么多事情的洗礼,即便不受娘家人待见,余梅香也要回去看看。
“她三婶,要不我们一起去娘家一趟!”
“妈,我们就一起跟大妈去一趟呗!”梅仙还来不及点头,美玲就开口了!
去娘家的路有两条,一跳是要绕道大垭口,路径慰安所再走黄家水井,这条路平坦,但是路程多了近一倍。另一条就是,翻越尸横遍野的鹰蹲山。妯娌俩一合计,还是决定走近道,翻越鹰蹲山。这种决定很大程度取决于妯娌婶侄几人对战争现场的好奇和对自我胆量的挑战。
对于鹰墩山的血战美玲记忆犹新,虽然远在几公里远的栗坡头,但是上百条生命在几分钟内就被火舌吞噬的情景将是她一生的记忆。
剧烈的腥臭随着一阵山风扑鼻而来,美珠感觉自己腹中排山倒海,立刻蹲在地上呕吐。
余梅香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想要往回走,美玲说道:“我们闻到的都是英雄的气息,既然来了,还是去看看他们吧!”
走了几步,只见几十顶钢盔安静地躺在空地上,钢盔的旁边脏乱的衣服随风抖动,美玲捂着鼻子走近一看,衣服过着的躯体早已不是躯体,而是成千上万只正在蠕动的蝇蛹,上面还有成群结队的拇指般大小苍蝇,在横冲直撞。刺刀、手榴弹、步枪、草鞋、皮靴和不计取数的子弹壳凌乱而有规矩的散落一地,有些子弹还镶嵌在头骨、肩胛、等稍大的骨头上,尸水早已把撕裂的骨头缝隙填满。
显然,这里激战后在没人来过,四人不忍离开,亦不忍继续观望,如同死牛烂马一般扔在山间的勇士们已经没有了入土为安的意义。
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忽然一下子变得乌云密布,紧接着起风了,小树开始东倒西歪,不一会儿,树叶、尘土、衣服的碎片被狂风席卷狂舞,飞沙走石,令人睁不开眼。
面对突如其来的阴风,妯娌俩毛骨悚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们心照不宣的害怕着同样的还怕。连忙带着孩子向杞木寨和黄家水井走去,谁也不说话,直到走到一处十多米的洼地,美玲开口了。
“我们会不会碰到鬼子呀!”美玲的话吓了大家一跳。
余梅香吸了一口冷气,安慰道:“玲儿别怕,不会的,部队都开拔到龙陵了,怎么还会有日本人呢?日本人都死光了!”
“没有就好!听说日本人不但会把女人的衣服脱光,还会吃人肉,炒人心、人肝、有的还会用竹竿从人的屁股穿进去,活生生的把我们的肠子拉出来!……”
“美珠,你不要说了!”梅仙越听越害怕!急忙制止不懂事的小女儿!
梅仙的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美珠忽然一个箭步跑了回来,浑身直发抖,张着嘴巴说不出话,一个劲的拽着二妈和妈妈要往回跑。
看着孩子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妯娌俩的心不由得咚咚直跳,余梅香一把把美玲报到怀里,一边抚摸,一边问:“玲儿,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你到底看到什么了?死人吗?”
美玲像一头发疯的牛犊,拼命挣扎,面对余梅香的问话,已经只会直摇头,妯娌俩看着她就像遇到狼群的小羊,想拼命地挣脱余梅香,往回跑!
“有狼吗?”
美玲还是摇头。
“姐姐,你怎么把尿裤子了?”美珠指着姐姐的湿漉漉的裤脚问道:“是不是有日本人?”
美玲一听不住点头,余梅香一看势头不对,放开美玲,一把抱起美珠,塞给妯娌伴,梅仙一听,咿咿呀呀的哭了出来,抱着美珠就跑。
余梅香想:“自己当然不能跑,跑的再快也跑不过子弹!”于是,她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蹑手蹑脚的朝前走,匍匐在路的拐弯处,查看前方的动静。
果然,一个鬼子靠在路边的土坎上,旁边还靠着一支长长的抢。余梅香见只有一个鬼子,但也不敢大意,爬上土坎上的灌木丛,躲在灌木丛丛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鬼子,右手摸了摸,又摸到两块十多斤重的石头。
几分钟,过去了,余梅香突然发现,这个鬼子似乎想要站起来,却又不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受伤了?站不起来了?”余梅香一边想,一边壮了壮胆,猫着腰往前走。已经可以听到鬼子地呻吟了,余梅香瞄准鬼子的头,一石头砸了过去,扔出去的石头并没有砸在鬼子的头,只是砸在腿上,只见鬼子“啊”的一声,动了动腿。
余梅香确定鬼子肯定受伤了,只要把他身边的枪拿走,他就构不成威胁。她想到这里,吸了一口气,一个飞身窜到鬼子身旁,一把攥住那把让她心惊胆寒的长枪,就撒腿往回跑。
跑到拐弯处,又回过头去看了看,鬼子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嘴里不停地嘀咕着听不懂的话。
余梅香,把枪瞄准,鬼子,开了一枪,子弹从鬼子的鼻子旁边飞过。
余梅香见鬼子还是不动,又努力的瞄准,想要开枪,又怕再次失准。忽然,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余梅香,吓出一身冷汗。
回头要看,原来是母子三人,原来她们并没有走远,她们隐蔽起来,看着二妈迂回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杆长枪,以为鬼子已被射杀就跑了回来。
母子三人壮了壮胆,每人捡起一块石头,梅仙突然喊:“冲”,母子三人便朝鬼子冲了上去。
母子三人冲到日本人旁边,刚想把石头砸向鬼子的头,手突然不约而同地不听使唤,把高高举起的石头缓缓放了下来。
“他已经死了!”美珠见一条脏兮兮的布条裹着左肩,却没有裹住伤口,恶臭的浓浆沾满了伤口,子弹显然还在肩胛骨里。胸前以下沾满了血渍,破烂的衣服已经遮不住小腹,腰杆已经瘦的只有枪托粗了。美珠捂着鼻子小声说道:“臭死了”。
“没有,你看他的脚还在动。”美玲惊叫道。
鬼子感觉到有人在自己的旁边,僵硬的双脚机械的动了动,枪托粗的小腹还在起伏。想要用力睁开被眼屎粘住的双眼,眼皮动了又动动,被小指一般大小的黄色眼粘住的眼睛,却总是睁不开。他费劲地抬起已经开裂的脏的右手,擦了擦眼屎。双眼才勉强咪出一道缝,充满了乞求的目光从细小的缝隙里露了出来,
已经开裂的嘴终于动了,气喘吁吁地说着让人听不懂话,好像在说,“救我!救我!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鬼子不仅瘦的可怜,目光也呆滞得可怜,声音更是小得可怜。手有气无力的比画着要吃东西的动作。
“妈,你看!他的嘴怎么了?”美珠问道。
“二嫂,他是不是让我们救他?”
“看样子,他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看嘴都开裂出血了!”余梅香说道。
余梅香的话音刚落,只见日本人头一歪,“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妈——,快走,看他干嘛?”美玲又害怕又生气的责备道。
四人正要悄悄离开,鬼子忽然一把抓住美玲的脚。美玲吓得哇哇直哭,一股寒气从脚底一下子用到发根,头发顿时直了起来。她心想:“这下完了!”。姐妹俩直打哆嗦,久久说不出话来。美玲鼓足勇气看看鬼子,只见他脸上毫无半点血色,眼睛里没有一点儿敌意,满脸的极度疲倦与惭愧。
鬼子眼看几人就要离开,一个劲的拽着美玲的裤脚,嘴里继续说着没法听懂的语言,但看得出他饿极了,渴极了。他是在哀求救救他,给他一点东西,给他水喝。
此时,妯娌俩的心里极其矛盾,不救他吧!他也是一个人,一条鲜活的生命,的确可怜。救他吧!又有谁知道他杀了多少人?强奸过多少妇女,说不定吃人肉、喝人血都有他的份,说不定还是他出的主意。
妯娌俩一想到自己面对是让自己国破家亡、背井离乡、屠杀咱中国人的刽子手,一向善良的两个女人终于还是下不了决心,下不了怜悯他,救他的决心。
“妈妈,快走,别理他!”美玲,一脚甩开被鬼子拽住的手,焦急地说道。
四人刚跑出十多米远,突然一声枪响,母子三人瞬间静止了,时间仿佛也停住了,几分钟后才敢往后看,只见那可怜的日本男子倒在了血泊里,他击中自个儿脑门自杀了。
原来,他的怀里还有一支手枪。看着,半个多月来唯一见到的救命稻草,善良的女人们居然像躲瘟疫般的飞跑着走开。他绝望了,他带着对天皇、东条英机、河边正三、本多政材、松山佑三以及日本所有****者的失望和对大和民族以及亲人的眷恋,在异国他乡惨淡地离开了他曾经为之疯狂的尘世。
余下的路,惊魂失魄!
终于到了杨银椿大舅家,只是大舅家还没有回来,只有一座空房子,和牛圈上面草楼的草还在。美玲走到牛圈门口,忽然尖叫了起来!原来一个鬼子靠在牛圈上,只见苍蝇密密麻麻,死相甚是恐怖,不知已死去多日了。
半个晌午,度日如年,好在有老乡陆陆续续的回来,几个胆大的男子爬上草楼,拖出两具干尸,尸首还算完整,只是眼珠没了!
昔日的乡亲们,虽然没少因为自己的大脚在背后指指点点,但是此刻任谁都只有亲切。在听到谁,谁又怎么死了,大家又无不默默不语。
余梅香和美玲母女三人同老乡吃了点干粮,算是晌午。
余梅香一边给大哥收拾家,一边焦急的等待着亲人的回来。月亮洒满大地的时候,杨银椿二舅回来了,听说大哥后来参加国军,已经牺牲了。
憨厚的二弟一人独自在家,余梅香甚是不放心,便相约无人一块儿回鹰墩山。
想到白天碰到的日本男子,几人不敢再走原路,只好绕大垭口回大湾子。从黄家水井到大垭口的路上,一路上的是支离破碎的尸骨,让人防不胜防,美玲还一脚踩到了死人的脑袋,再也不敢往前挪步,余梅香便叫二弟背上她,自己背上美珠,踏着月色往回走。
柔和的月光洒在慰安所的小房子上,安静的夜空中仿佛还凝滞这日本士兵的淫笑和慰安妇痛苦地呻吟。
余梅香本想再到龙陵支援抗日,乡亲们极力劝阻道:“现在,巴掌大的龙陵已经被几万大军围得水泄不通了!光复也只是迟早的事!多你一个,少你一个并不会影响战局。再说了,松山打下来后,滇缅公路直通缅甸,抗战物资也不用在靠人畜搬运。”
也有人说:“你在家把家收拾好,老二、老五、和老六回来才有地方安身呀!要是遇不到他们,他们还得到处找你!”
余梅香一听,觉得大家说的有道理,就决心留在家和乡亲们一同重建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