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年七月岳家军大营
号角、鼓声响起,大营中一列列士卒肃立,虽然具是岳家军,但却泾渭分明:一方和平时一样,而另一方则在颈部将红色汗巾换成了白色。
营门缓缓打开,两列仪仗步出却打着不同将旗:岳字将旗,后面将校甲胄齐全;王字将旗,后面具是绯罗袍裙。
中央两人肃立,岳飞在前,王贵在后,两人相差一步,这一步却如天堑遥不可及。
赵鼎负手而立,冷眼望去:“清远军节度使何在?”
岳飞行了个军礼:“末将在,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以军礼代之。”
“岳相公这是要学周细柳?”赵鼎冰冷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
岳飞听后并不接话,只是看了一眼赵鼎身后的那队禁军。
赵鼎往前迈了一步,扫视了一下岳飞身后的众将,才继续问道:“武安军承宣使何在?”
王贵上前一步,撩起袍服跪倒:“下官参见钦差大人。”
赵鼎捻着胡须看着王贵,问道:“王承宣怎能行此大礼?”
王贵以头杵地:“太尉代官家至此,下官自当以朝礼觐拜。”
赵鼎脸上的那丝笑意隐去,轻声说道:“来人,快将承宣使搀起。”
“慢,礼不可废此乃朝廷颜面。钦差大人请入营!”王贵的话语止住了正欲上前的禁军虞侯。
他身后身穿袍服的将校,皆跪倒在地,齐声喊道:“钦差大人请入营!”
赵鼎愣了一愣,面色阴沉的说道:“承宣使果有汉之不识、大树之风,名不虚传啊!入营。”
“诺。”
赵鼎在甲士、禁军簇拥下缓步进入大营,回首望向营门处挺身而立的岳飞和依然跪在地上的王贵,一声轻叹!
大帐
赵鼎端坐在帅案之后,岳飞在帅案左侧一椅旁坐,王贵在右侧束手而立,两旁几位殿帅府出身的都虞侯站立。
案下,将校们分列两旁,只是甲胄在左、绯罗在右,皆默不作声!
赵鼎看在眼中,面上露出一丝笑容,而心中却犹如刀割:此乃亡军之兆!禁军之弱犹如风絮,西军精锐早已丧尽,今最锐之师却要分而治之。而吾却成操刀之人,徒呼奈何!中原,中原,何日可复?恐不复之!
“岳相公,军中武备、粮草辎重可齐否?兵额可缺?”赵鼎扭过头看着岳飞问道。
岳飞起身,依然以军礼回之:“回太尉,武备暂够。粮草辎重不足,后方粮草大营已拖延多日未运送到大营。出征之时兵员齐备,征战后战损缺额已就地补足。”
赵鼎手指敲打着帅案,继续问道:“战损补额可上报枢密院?枢密院可有令下?”
“早已上报枢密院,但令使一直未至。”岳飞平静的回道。
紧挨着帅案而立的一名都虞侯突然插话:“无令补额?汝可知罪?”
岳飞吃惊的看着都虞侯,不知道此人为何插话,但还是答道:“按军中惯例,战损之卒先行补足,待枢密院大令至后再行补备。”
那名都虞侯一声冷笑:“军中惯例?可见朝之律令?”
岳飞转过目光,望着赵鼎:“太尉,这是何意?”
不等赵鼎说话,那名都虞侯紧着逼问:“身为掌兵相公,无令擅自扩军,汝可知罪?”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太尉,帅帐之中此人大放厥词诬陷一军之主,这是何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发话之人,此人正是岳飞之子岳云。
王贵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果然还是那个莽撞少年!
赵鼎看着岳云,虽然认识但依然问道:“汝是何人?”
岳云出列施了一个军礼,高声回答:“末将背嵬军统制岳云。”
赵鼎一拍帅案:“小辈,此朝堂大事汝敢多言?打出去。”
“诺。”
不等帐外的甲士入内,那名都虞侯阴森森的说道:“果真是将门虎子!只是太不识规矩,长此以往怎生得了?”
就在此时,王贵走到帅案之前,看着入帐的甲士,沉声道:“出去!”
这些甲士为之一顿,眼睛看向帅案之后的赵鼎。
还不等赵鼎发话,王贵再次说道:“滚出去!”
这时,站在右侧的众将齐声高喊:“滚出去!”
那些甲士在这些将校的怒目注视下,不等赵鼎发话便狼狈的退出大帐。
在甲士退出大帐后,王贵转身看了一眼上面的赵鼎,随即盯住那名都虞侯:“帅帐乃是大军议事之地,汝一小小的都虞侯也敢插话?来人!”
王贵话语刚落,十几名亲兵便涌入大帐:“将主!”
王贵用手一指那名都虞侯,大声喝道:“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拖出去,斩!”
“诺!”
亲兵们一拥而上将那都虞侯捆住,不顾他拼命求救直接拖出大帐。
赵鼎急道:“慢着!此人乃是殿帅府之人,即便有错也不该于军中处置!”
王贵站在帅案前躬身施礼,慢条斯理的说道:“太尉,此人咆哮于帅帐,这是大罪!”
赵鼎猛地站起身,高声道:“小惩即可,万万不至于死!”
王贵并不答言,只是对着赵鼎轻轻笑着。
这是一名亲兵手捧着一个托盘步入大帐,单膝跪倒举着托盘:“将主,行刑完毕,请将主验看!”
王贵掀起托盘上的红布看了一眼,笑了笑说道:“用火烧了,不要脏了地方,晦气!”
“诺!”
待亲兵退出大帐,王贵冲着赵鼎拱拱手,随即回到他的原位闭目养神。
赵鼎看着眼前的一切,沉吟片刻后说道:“吾奉官家旨意至此,事有三:检点军中事务;又,赏罚功过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再,主持军前大事。待天使到后宣读旨意,吾再升帐议事。岳相公、王承宣使随吾后帐说话,余者散了吧。”
“诺。”
后帐
赵鼎坐在胡凳上,岳王二人分坐两旁。
“鹏举,此番前来官家之意若知否?”赵鼎捻着胡须问道。
岳飞起身拱手道:“太尉,吾——”
赵鼎摆摆手:“你我兄弟,不可如此生分。”
岳飞顺势坐下,眼睛看着赵鼎说道:“元镇兄,此番官家遣兄之意吾已知晓,但恕吾不敢苟同:吾自鄂州练兵三载,此番谋划却用去十年之功,今大军兵至朱仙镇距旧都咫尺之遥,恢复中原在此一举。大好时机一旦错过,恐再无机会。众父老蒙尘久已苦盼王师不至,长此以往恐步幽云旧事。”
赵鼎长叹一声,轻声言道:“吾怎不知?只是朝堂庙算不在于此!官家与众臣原想以战促和恢复元气徐徐图之,因而定下上下两策,全局布置皆在于此。可如今,若率大军兵进旧都预置宗弼于死地,宗弼已向上京求援各路援军已在路上,若此势成决战。可朝廷对此无有准备,兵马粮草皆不足以支撑,国力已近枯竭。若当为此思之!”
赵鼎言辞恳切,只是在他说话时,他的眼神不住地飘向王贵,手上做着几个让人看不懂的手势!
王贵不看两人,只是盯着帐内赵鼎随身带来的一盆红掌,低声道:“鹏举,太尉此皆肺腑之言,吾等当为朝廷考虑。国力不足徒呼奈何!”
“吾皆知晓,吾苦敌更苦吾累敌更累。逼敌至此,当决战!此乃大事,余皆后虑。大功告成,自平之。”岳飞一边说着一边思索着赵鼎的手势。
“鹏举,若料敌于此,可料已否?为此战,朝廷加赋加税各地已成沸腾之势。长此以往,社稷不稳江山不固。官家忧虑于此,众臣几无办法。若只思军前却未虑朝堂,若执意孤行只恐后方不稳。当思之,慎之。”赵鼎冲着岳飞讲话,眼神却盯着王贵。
王贵依旧盯着那盆红掌:“鹏举,太尉此话有理。官家为首、朝堂为身,吾等为四肢手足,若身危四肢手足何在?当以大局为重!”
“王承宣,果为忠正之臣。各中道理若当详思之!昔年忠简公为何按旨撤军,忠简公不知功亏一篑?否,昔年和如今何等相似,皆国力也。当日诸公庙算之时,吾在当场。为何定下此策,诸公争辩之势不弱于疆场,阁、殿之臣为此不惜脸皮不顾情谊,甚有割袍断义之举。若非官家有旨,朝堂之上辞官之臣不知凡几。鹏举,当思官家之难!当思朝廷之难!话于此,当心思之。”赵鼎盯着王贵的眼神透出一股杀机。
王贵不在盯着红掌,眼睛望向岳飞:“鹏举,官家难!朝廷难!太尉也难!按旨行事吧。”
三人不再讲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只是不经意间,帐中的那一盆红掌悄然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