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落尽，万家灯火点起。
苏观生跟着方缘穿行在往来人流中，融在八方城的热闹里，心里有些歉疚，毕竟人家的伤是因他而起，他不知道方缘本身与寒玉门的修行者见过面，还有着不深不浅却能惹人死亡的仇。
他警觉探查着周边，生怕寒玉门的修行者突然蹦出来。
这些日子他实在怕了，从玉国逃出来算是九死一生，自己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要面对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解决吃饭喝水问题。
不过他真正在乎的不是生死，不是吃喝，而是自己如今处境的原因，那个让他内心世界崩塌，心痛成疾的原因。
他看向方缘，觉得自己运气并不算太差，因为遇见个不错的人可以结伴，虽然是死皮赖脸硬贴上的。
······
······
走到一排长墙，乞丐们还没散去，正等待夜晚出入的达官贵人施舍铜子，四周的高楼矮楼都匀出一些光照在这边一溜墙根，让这些流浪人也感受八方城的阔气。
穿过一条巷子后方缘停下，拍了苏观生一下，向只有半边的房子努一下头，示意他向前看：“熬药地方到了。”
正是方缘给出两片银叶子的地方，老乞丐还在，千疮百孔脏兮兮烂被褥，和缺口少边破锅残罐也在。
此刻老乞丐正躺卧休憩，知道有人来，微张开眼睛，没动弹也没说话。
他旁边摆了个破碗，碗里放着几个馒头外加一张干巴巴的烙饼。
房屋早已没了门，二人进入后，苏观生瞅见罐子，就先走过去，对老乞丐道：“老人家，你那破罐可否借我们用一下？”
“罐子这种东西，新的不值钱，老旧一点熬出的东西才好。”方缘伸手杵了他一下，尴尬笑着看老乞丐，意思是这小子有点傻。
老乞丐估计是躺累了，打个哈欠坐直身子抻懒腰：“拿去用。”
说话间眼睛又盯向方缘灵窍处。
苏观生拿着罐子不知所措，示意方缘过来帮忙，因为他的生活里没有生火煮饭买菜炒菜的常识，饭从来都是锅里生出来的，菜向来都是碟子里蹦出来的，所以熬药他自然也不会。
屋子虽破了些，东西却挺全，锅碗瓢盆四处凌乱放着，能看出乞丐不常用这些玩意，也对，常用的话也不至于活成这个模样。
方缘仔细打量过房子后，接下苏观生手里的罐，架在炉子上，转身又找到干柴茅草，茅草垫下面，干柴放上面。
接着四周绕一圈，翻翻找找弄出个瓢，找到盛水的破缸，舀出来几瓢水倒入罐子。
苏观生看着方缘忙碌半天，也没闲着，他坐在老乞丐旁边寒暄几句后，不客气的拿个馒头开始啃。
啃了几口后不经意瞥见了什么，皱起眉头，缓缓起身向正在找勺子的方缘靠近几步，有了防范姿态。
方缘精神头都在找勺子上，没注意苏观生。
修行过的方士或剑客，总是对法器这东西很敏感，苏观生是修行过了三道境的方士，在拿馒头时候就觉得乞丐旁边的碗不对劲，啃了几口馒头后想明白，这碗分明就是个法器，而且这法器至少在五等以上。
一个拥有高等法器的人，即便二道修为，也有可能击败三道境界的人，人间最高法器是七等，这个法器至少五等以上，苏观生的防备很有必要。
老乞丐旁边的碗，里边模模糊糊一圈长影子看不清是啥，豁牙口子，还有几条裂缝，似乎打个喷嚏都能震碎，看上去并没什么特别。
熬药事物一切准备就绪，方缘一拍脑门叫了一声：“哎呀···没有火呀！”
老乞丐看他们的样子，一个惊惧自己的法器，一个愣头愣脑忙活熬药，于是抓几下打了绺的头发，把身体向后挪动，靠在墙上道：“感觉像你们家，我是来歇脚的。”
声音平和中透着调侃。
只见他左手将破碗拿起，将馒头烙饼倒在破被子上，右手中指点了一下碗里模糊影子，从碗里拿出手，变成弹指姿势，随即弹指而出，一丝红光直向着方缘而去。
苏观生眼睛尚且跟不上红光，动作更是来不及，只能等待结果发生。
炉里的柴突然点燃，火光瞬间而起，极为神奇。
那丝红光目标竟是方缘身后的炉子。方缘被突然燃起的火惊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火光照着他脸面忽闪忽闪。
“你猜的没错，这是个法器，六等，这碗我养了四十年。”老乞丐直入主题，说开了苏观生的猜测：“不用怕！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不可能害你们，何况这位小公子还给了我两片银子。”他笑看着方缘。
方缘惊呆在原地，搞不明白啥意思，但脑子里清楚，这是关于修行的事情。
苏观生拿起了烙饼。
······
······
药熬好了，苏观生一口喝尽，然后右手搭左手，手心捧着妖元，闭眼睛盘腿运气。只见他灵窍处缓缓流淌出黑色液体，滑过鼻梁，顺着鼻尖往下滴落。
盯着看了半天，方缘觉得有点无聊，就凑合道老乞丐旁边问：“老神仙，怎么称呼？”
“名字早就忘了，从前江湖上认识我的，都叫我一碗仙，现在我只是一个乞丐。”老乞丐倚在墙上闭眼回答。
“那就叫您碗爷吧！”方缘扫了一眼那神秘的破碗。
“你们这颗妖元从哪里得来的？”老乞丐开始询问方缘，依然闭着眼睛。
“我在一个山上杀了个鼠妖，从她旁边捡的。”方缘简单回答，他不想回忆鼠妖那可憎面目与死去的惨状。
天已经完全黑了，看不出时辰，这里能借到繁华高楼的光不多，所以逐渐看不清周边事物，只有苏观生手里那颗妖元发出光，照出半丈左右距离。
老乞丐又点了一下碗弹出去，点燃了屋角桌上一盏无油的灯，方缘拍马屁似的“呦”了一声。
灯光微弱，昏黄黯淡，但加上透过树枝而来的月色星光，破屋之中还是让人看清了附近事物。
老乞丐点完灯后问道：“你灵窍内有极其精纯的灵气，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对方缘来说太难，因为他根本就没法回答，于是只能再一次撒谎：“我失忆了，师父在荒原被人打死，所以我也不知道。”
停顿片刻后指着眉心又道：“我见过一丝金色气息钻进我身体，最开始四处游动，现在就停在这不走了。”
老乞丐招手示意方缘靠近些，然后伸出左手，并拢食指与中指点在方缘灵窍上，泛起如水波样的白光，一圈一圈以灵窍为中心荡漾开，在灯色下显出神圣光彩。
片刻后，老乞丐的手指离开方缘灵窍，皱起眉头，然后右手伸出将水缸里的水引至碗内，喝起水来，沉默着，也不言语。
方缘却有些着急，希望从老头口中知道些什么，便瞅着老乞丐道：“碗爷，那个···我这里是中毒了还是怎么了。”
“你以前修行过，应该是二道下境，但却被人封住境界，无法再突破更高的境界，为何？”老乞丐喝干了水，摸着碗接着道：“你灵窍处停留着一股极其精纯灵气，老头子我在世间仅见。”
“上次见到你，我就觉得奇怪，一个年轻人灵窍内竟然有旁人灵气，要知道这世上比毒药还毒的，就是别人的灵气混进你的灵窍，轻者无法修行，重者灵窍崩裂而死。”
方缘一边思考老乞丐的话一边看那碗，瞅着就要破碎了，却异常坚固，任凭老头子装馒头盛水，或是丢地上，都一如既往的完好，他觉得法器这东西，自己也得有一个。
在听到灵窍崩裂这里，虽然没见过，却想象出脑袋里一颗炸弹爆炸场面，不由得背脊发凉，生怕自己原地爆炸。
“但你身上这灵气却不同，对你不会有害的，估计对修行有大帮助。”老乞丐见他露出担忧之色，就补充了一句。
夏天，即便入夜许久也还是很闷热，方缘听到自己性命无忧，心里轻松起来，于是脱去鞋袜，扯开褂子口让自己凉爽一些，躺在破被褥上又问道：“碗爷，你说我还能修行不？”
“可以。”回答简洁随意。
“那你教我？”方缘突然起身坐起来，看着老乞丐，像看到了大宝藏。
“我帮你开窍，这样你就恢复二道下境了，以后如何就看你自己。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天上掉了馅饼，当然要快点捡起来，方缘满脸兴奋道：“都这么熟了，还一件事，以后有事就说，我帮你端碗都没问题。”
老乞丐曾是人间出名的一碗仙，拿着一只碗踏着江湖路，至于如今处境，是他自己选择的方式，他想用这种方式忘掉一些事，也想用这种方式纪念一些人。
活过人间一甲子，看透的看不清的都无所谓了。但在自己于人世无恋之际，来了两个年轻人在眼前忙来忙去，他很羡慕。
“每天帮我送一壶酒，我想喝酒。”老乞丐收回思绪提出条件。
“可以，不管有钱没钱我都给你送。”方缘看向盘腿的苏观生，打算让他去抢也得抢来。
老乞丐根本不在乎他答不答应，即便不答应他也要帮其开窍，于是坐起身子，眼里慵懒之色全无，换成了肃穆神采。
左手微微抬起，那破碗便自动升起，悬浮于身前，陡然变大三倍有余。
右手隔空点碗，向上一抬，碗里一个黑影子开始蠕动，片刻后便有了金光颜色，那黑影子竟变成了一条金色小龙。
小金龙怒睛飞爪，在碗里四处游荡，虽未变大，却依然杀气凛然，飞腾中卷起一片云雾。
方缘看呆了，比电影里带劲多了。
下一刻，金龙携风带云撞向方缘灵窍处，方缘一时惊慌想躲闪，却动不了，他已经被定身。
金龙反复撞向灵窍，方缘却不疼痛，只有些酥麻感受，还有灵窍内似乎有什么在崩塌，然后感觉有东西一直向脑袋里钻，旋即便昏迷过去。
金龙完成任务回碗后又成了模糊的黑影子，大约过了一炷香，方缘醒转过来，慢慢支撑坐起，缓缓张开眼帘，看见苏观生还在排毒。
坐定后调运神识，往事如云开雾散清明可见。
老乞丐倚在墙上看他，眼前人似乎灵魂加了几两称，江湖剑客寻回三尺剑，面容俊秀上又融入刚毅之态，沉稳里裹挟着凛凛霜寒。
屋外树上休憩之鸟如临大敌，一飞而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