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桐眼见况神锋坐下,便催动一道法力将茶具摄到石桌上,斟了杯茶奉到他面前,随后轻轻欠身坐在其对面,眨着眼睛道:“那……那后来呢?”
况神锋见江桐并没有让自己主动示座,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拿起茶杯轻轻啜了口茶之后道:“在我刚入门的年代里,万劫宫中还没有筑基九层出宗门值守的规矩,所以我能够一直在宗门中待到成就了金丹,当然这其间也出去执行过一些宗门任务,但却都在宿州地界上,几乎没走出过太远,而向你这种炼气期就只身横跨三州地界,说起来,的确是很珍贵的经历。”
江桐不好意思的挠头一笑道:“太尊过誉了,我都是靠江家子弟的名头才能走这么远的……”
她本以为况神锋会继续说些鼓励之言,但没想到这化神大修接着她的话茬就道:“当然是靠你江家的名头,不然就凭你一个炼气修士能走这么远简直是天方夜谭了,你知道就好,算你有自知之明!”
江桐吐了吐舌头:“是,太尊教训的是……”
况神锋又啜了口茶道:“不过你如何走与你愿不愿意走、敢不敢走是两码事,虽说你并非全凭自身实力,但这份心性也是不错了,毕竟如今的南荒和我那个时代相比还要更加安逸,尤其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中,还能做到你这步的也不多见了。”
江桐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停留,因为同样的话玉阙也说过,但远没有况神锋说出来扎心,其想了想又道:“那太尊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孤独的呢?”
况神锋抬起头看向远处,似乎回忆了一番:“最开始体会到这种感觉的时候,大概是四千多年前吧,那时候门中与我同代的弟子还都在金丹,但我却力压四殿同代弟子,率先成就了元婴,那时候我修道才不足六百载,现在想起来,当年突破元婴的时候,比起我后来晋升化神可要高兴多了。
尤其是结婴之后,晋升典礼、宫主授衣、选取筑基洞府、巡游南荒四派等一系列事物,一时之间,的确堪称风采无双。
而在这些琐事之后,我相熟的同代师兄弟们一齐来为我道贺,我们就一连喝了好几天的酒,仔细一回想,或可说是我这一生中最辉煌、最美好的时光。”
修真界中所谓的同代与凡间不同,并非是指一同入门,就拿江桐来说,若是不谈家族辈分,自其出生至其百岁寿元之际,除却她本人所度过的这一百年,前后还要各自再推出百年时间,也就是三百年跨度之内出生的修士,与她都可算做同代。
而况神锋所说力压同代,就是说他已经超越了先于他百年修道的同门,这一点可说殊为不易了。
此时江桐虽然仅仅是在听其讲述,但却仿佛已经看到了眼前这人四千余年前睥睨同代、万众瞩目的不世风姿,不过她也清楚,况神锋诉尽这些美好的回忆之后,接下来便要开始讲述此后四千余年的孤寂之旅了。
果不其然,只见况神锋将茶饮尽,脸上的一抹微笑也随之消逝,面向江桐道:“可那以后,除了几个最要好的师兄弟之外,一些本来比较亲近的同门便不知为何都有些疏远了,看你的眼光也不一样了,你随便问点事,他都要恭恭敬敬,如同向长老汇报任务一般,搞得人心里很不舒服。
而那时候我运气好,宗门无事,我总在这种环境里待着也不习惯,所以我便离开宗门行走修真界,差不多有两三百年的时间吧,我游遍五大域,所到之处基本就是打架、杀人、打不过了就跑、跑不了就搬出宗门的名头来叫嚣……
几百年间,辗转万里,也结交了几名好友,说起来也称得上是热血激昂,反而没了在宗门之中的那种感觉……
可是后来我突然被召回宗门,因为门中一位元婴修士横死在了西原一个二流门派的手中,对此宗门是必须有所座位的,然后我便主动请缨,直接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的直接奔到西原,在西原大陆上继续打、继续杀,但由于主要目的已经从历练变成了报仇,自然也就失去了此前那种仗剑天涯的意味了。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宗门才算正式牵扯到了整个古云界的争斗之中。然后大概五六百年的时间里吧,以我为首,带领宗门中人在西原硬生生打出了一片领地,直到那时候我才领会到为何镇殿在门中这么骄横,因为在这个过程中,震殿弟子一直是牺牲最多的!
镇殿全称镇劫,以示“坐镇万劫”之意,在此之前我不这么认为,总是觉得镇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甚至总是愤愤不平,觉得宗门上下太过偏袒这些家伙,但自那之后我才彻底改观,因为每逢宗门有战事,哪怕以前再怎么分彼此,一到关键时刻,镇殿弟子真的都是冲锋在第一线,哪怕就是一群筑基弟子,一样悍不畏死、前赴后继、一往无前……
而也就在这五六百年的时间中,很多同代的师兄弟相继陨落、归道,但我当时却都无暇回来,一直到三千五百多年前,西原战事已经相对稳定,我也晋升到了元婴巅峰,恰逢器殿执殿归道在际,宗门就传讯要我回来执掌器殿。”
江桐自语道:“原来太尊是出自器殿……”
“但我回归宗门后才发现,与我相熟的那些个师兄弟们居然全都进了土里,有些是陨落,有些是归道,你现在还年轻,体会不到我那种虽然不怎么悲伤,但却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的滋味……”
江桐动容,不禁心绪万千,的确,诚如况神锋所说,她可以想象,但的确难以体会:“那……五六百年之久的时间,既有太尊的好友陨落,宗门中难道就不曾通知过您么?还有这五六百年里,太尊难道一次头没有回过宗门么?”
况神锋眼神一滞,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后微微低下头道:“的确回过一次,但并不是为他们回来的,而他们走的时候,的确都通没知我……”
“都没通知?”
“不错,一个都没有,说是当时我在西原领导同门征战杀伐,担心影响到我,但我知道,是他们刻意不想让我知道。”
“刻意?这是为何?他们……不都是与太尊最相熟的人吗?”
“正是因为我们最亲近,所以他们才不告诉我,因为我走到比他们都快,比他们都远,若是在他们最后一刻还出现在他们面前,或许这的确很是残忍吧……
所以当我回来时,面对的就仅仅是一方矮矮的坟丘,那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这条路如此的残忍。”
况神锋的神色一直很是淡然,但不知为何却更是平添了几许悲凉之意,江桐想开口安慰他,但却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是默默地为他添上了一杯茶。
“最难熬的就是接下来那段岁月,因为相熟的人虽然都没了,但还能见到些面孔熟悉的晚辈,只不过这时候他们面对我,都是左一个执殿右一个执殿的,叫的人很烦,且但凡他来找你,就必是有正事,而当你想和他多聊几句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见了。
那时候我虽是器殿,但功劳还要盖过镇殿众人,因此凡门中所见之人,都对我极其尊敬,便是新任宫主都不例外。
我记得清楚,有一次我闲来无事,在器殿中闲逛,游走到了器殿鸣金亭,目睹了一群筑基弟子在亭中比斗控火之术,那其中有一人很是卓越,我见猎心起,便过去凑热闹。
但那群弟子见了我之后,一个个神色慌张,手足无措,尤其是那个很有天赋的小家伙,我本是要指点他一二,让他当面演练,结果原本如臂指使的灵火居然把衣服都给烧了,随后一群人便跪地求饶,仿佛是犯了什么大错一般,饶是我好一阵安慰才算作罢。
随后我目送他们离去,看着他们年轻的背影,就仿佛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因为那时候我们见到执殿也是这般,说不定还要更差,我也才真正意识到我已经是执殿了,不再是一个弟子了……”
玉阙听得清楚,不禁也想到自己在商场打拼的那些年,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份地位变高了,还是因为太久不联系了,曾经的那些同学、朋友一个个都变得疏远了很多,即使偶尔碰上了,人家对你也都是余总余总的叫着,虽然相互之间笑脸相迎,但自己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江桐眼圈微红,又听况神锋继续道:“不过那时候吧,还有些个同辈人在世,因此还能有几个喝茶聊天的人,再后来底下的人修为上来了,我便让出了执殿的位子,成为了太上长老,但我其实是个不喜宁静的人,可身为太上长老,不能总出去溜达,因此我便以普通筑基弟子的身份,在器殿六座分堂之中接取炼器任务。
那时我来者不拒,什么任务都接,高阶的也炼,低阶的也炼,大到为元婴长老炼宝,小到帮炼气弟子也炼矿石精金,就这样,一直到了两千五百年前才算结束……”
江桐呼吸都几乎停滞,惊道:“就是说太尊炼器炼了一千年?”
“对,一千年,因为我不喜欢闭关,对于我来说,哪怕日复一日的炼器,也绝对好过在那里枯坐。
而之所以告一段落,是因为两千五百年前的时候,震荡太尊的寿元就已经仅剩五百年左右了,用我那时候的话说就是太尊急了,他召集了门中所有元婴大后期以上的人,从中祛除化神无望者以及必须要留手宗门之人,其余的,都要去冲击化神,自然也包括我。”
江桐看着况神锋微眯的双眼,仿佛体会到上代太尊临危受命时的那种紧张气氛,便追问道:“然而只有太尊您成功了是么?”
况神锋落寞的点头道:“对……只有我。”
这四个字中,没有任何的骄傲自豪之意,只是蕴含了无尽的孤凄悲凉之情……
“现在想想,或许正是我千年炼器,才为后来成就化神奠定了足够的基础,当我突破化神归来之际,才得知其余那些人,几乎全部都陨落在了化神天劫之下,其中只有一人例外,便是我方才对你提过的邢千山的师祖,他也在冲击化神的行列之中,但并没有成功,不过其到底是有些本领,纵然冲关失败也没有陨落,最后又活到了寿元耗尽……”
况神锋说到此处,就带着些自嘲意味笑道:“说实在的,年轻时我最讨厌他,他就是我们那一代里镇殿最目中无人的一个,曾经好几次都让我下不来台,即便是当年我力压同代,成就元婴,他那股子嚣张劲头还是不减,但不曾想,到最后他居然是唯一一个可以同我说话的人,而我化神之后,门中也只有他一人对我直呼其名,而不叫太尊……
说起来我那时虽然已经是万劫宫最强之人,但却总是耐不住性子去找他,我们之间的话极少,无非就是我到时他会说一声‘来啦……’,然后就是坐下饮酒,因为我们之间并无任何话题,也不敬酒,就只是我一杯、他一杯,而我走时也会招呼一声‘走了……’,他就会跟一句‘慢走……’”
到这时,江桐已经潸然泪下,她没有想到,原来一代化神竟然是这样的凄苦,这样的孤独。
而玉阙也是感慨万千,居然没忍住,直接从奴兽袋中露出脑袋,想要一睹这位绝代大修的风采,然而因为此时他所处的位置有些特殊,最先见到的反而是化神的裤裆!
因江桐已是百感交集,都没发觉玉阙钻出来,就见神锋又是露出了几许自嘲:“那时候,因为他还是元婴,尚且拥有为宗门出手的机会,但纵然我已经是化神,实力跃居古云界巅峰一线,却反而受到了限制,更不能随意出手,否则便容易使矛盾升级,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因此每次看着他带着一群人为宗门之事出去,我就很是羡慕……
可惜的是,我虽然能慢走,但他却走得很快,而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到跟前送他一程,因为他已经提前传讯,叫我不要去,我尊重他的选择,便只能枯坐在此,感受着他的气息逐渐化作虚无……
我此前一生虽不至于一次未哭,但的确是没怎么哭过,而在那天,我哭的很厉害,哭得几乎不能自已……”
江桐没有哭出声,但身躯却已经在不由自主的颤抖,她抬手抹了抹脸上泪水,深吸了几口气后才多少平静了些关切道:“那自从那位师祖归道之后,太尊您……就每日都在此次为门中归道之人撰写生平么?”
“差不多吧,最近千年内出去过五次,一次是护送南荒弟子去云中仙迹历练,一次是入镇魔渊维护封印,另外三次都是同南荒其余的化神议事……哦对,如今又多了一次,那就是看你筑基。”
江桐低下头,又拭了拭泪水,有点不好意思道:“弟子筑基……太尊也曾亲临观看了么?”
况神锋骤然转过头看着她,有些神采奕奕道:“那当然,你筑基可比万劫宫任何一人动静都大,不光是万劫宫,古云界七万年以内的修士,连化神都算在内,你筑基绝对是动静最大的一个了!”
江桐低头轻声道:“弟子侥幸,居然劳烦太尊拂照……”
况神锋忍不住笑道:“拂照?哪有什么拂照?我是眼睁睁看着你挨雷劈的,我虽是化神,但也没本事撼动天道,当时你若是扛不住,就得被当场劈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出手屏蔽,叫其他人看不清虚实,随后也才有什么八阶神器的绯闻……”
这时候江桐才破涕为笑,从此前那股浓重的忧伤中脱离出来,正要再为况神锋斟茶,才发现一壶茶早就凉了,便催动法力自井中勾出泉水,从新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