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地间都是飘落的雪花。
雪花从天空落下,看见一个小黑点在广袤无垠的雪原上行走,随之轻轻飘落,方发觉小黑点是一个人,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与其它的雪花叠在一起。
少年穿着一身单薄的黑衣,背负着一柄宽厚且长的巨剑,衣服上布满了薄薄的一层雪花,眉毛上挂着淡淡的白色,快要遮盖住眉毛的黑色,只有一双眼睛充满着生机,仿佛燃烧着无尽的火焰,浑然不觉四周天地的寒冷和身上的雪花。
他记得自己走了三天,看见天空黑了两次,又重新亮起了两次,始终笔直地前进。至于饥饿,早已忘记了,幼时为了能够在山林生活,曾躲在一块土块的阴暗面藏了七天,最终抓住了猎物。
终于,他走出了雪原,进入了人类的世界。
往南走,南边是南梁的帝都,也是少年进入人类世界的目的地。他想要去见识一下帝都的繁华,看一眼师父羡慕的勾栏酒肆,听一曲勾人心魄的江南小调,见识一下帝都的人们是如何生活。听闻帝都的百姓们衣食不愁,酿造的美酒足以让人大醉三天,花钱如流水,身上的衣服可不是破旧的麻衣,而是绚烂夺目的锦衣,说话的声音春风化雨,没有任何烦恼的事情,当真是人间仙境。
往南走,走了一天一夜,少年停下了脚步。
他听到了嘈杂的声音,不是风雪声,而是人类的声音。
声音不是在南方,不是在此行的路线,少年犯难了。
人类的世界听到了人类的声音,还听到了声音内的焦急与恳求,似乎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想起师父临终前自己恳求的声音。
去看一眼吧,就一眼。
风雪掩盖了声音的传递,掩盖不了声音的真情。
一个人,一条路,一群人。
一条连通村庄内外的道路,路边堆积白雪,路面是积水和泥巴。
一个人穿着白衣,虔诚跪下,还在恳求,恳求他们不要出去,雪白的衣服边角是污渍和泥巴,挽成发髻的头发堆积一层薄薄的雪花。
一群人举着各式各样的农具,脸色发黄,衣服没有浆洗而散发着怪味,大声喊着,面对着跪在道路中央的人而无法移动一步。人群内的婴儿和孩子感觉到紧张而放声大哭,迷茫不知道归途。
“仙医,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早已生了根,如今是迫于无奈才要离开。恳请仙医了。”人群最前方的中年人恳请仙医让出道路,也是组织此次外逃的发起人之一。
“我知道大家不相信我,想要另寻机会。可是,当今之计留在村子内才有活路。求求大家了。”白衣人也在恳求,声音柔弱,却坚定不移。
“怕什么。”人群中爆发一个强横的声音,“她一个弱女子还能拦得住我们所有人。不要管她了。我们冲出去!”
人群一怔,片刻反应过来,绕过道路中央的白衣人,冲向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下着雪,土路上堆积着泥巴和污水,多了一个黑衣人。
一条土路。
一群村民。
一黑一白两个人。
黑衣少年往前走一步,人群便往后退一步。
他们看见了黑衣少年背负的巨剑,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杀意。少年身后的世界不再是雪花飘荡,而是尸山血海。
土路上的一个黑点越过了白点,终于看清楚路边的石碑。
石碑的正面刻上三个字,李家沟。
“为什么帮我?”土路中央的白衣问道。
他觉得这个问题比较简单,回答却比较繁琐,便没有回答。
“多谢义士出手相助。”白衣起身,抹掉眼角的泪水,恰若潭中莲花,对着黑衣少年一拜,走向了村子。
村门口多了一尊杀神,外逃的村民们作鸟兽散,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关门闭户,不通消息。
村子内多了一股淡淡的药草味道,白衣人提着一个木桶走到每家每户的门口,在门口放下几个药碗。封闭的大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漏出一条缝隙,门缝内出现一双手端走了门口的药碗。
如此循环,直到日落时分。
大雪下的村庄格外的安静,一身白衣融入村庄的雪色,提着一个木桶走到了村庄的门口。石碑上多了一个雪人,如同等待归途的游子。
“下午之事,虽不知你的想法,但多谢你的出手帮助。”白衣人打开木桶,取出木桶内的饭菜。
木桶分为两层,上面一层是冷掉的野菜,下面一层是尚有余温的杂粮。
雪人的脸上掉了一层雪花,多了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巴,富有生气,“多谢。我不需要吃饭。”
白衣人放下了最下层的另一个碗,“不好意思。”
“我可以转过去。”他不明白吃饭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规矩,纯属浪费时间。时间就是性命。
“你是接到门派传书赶来的吗?”白衣人问道。
“不是。恰巧路过。”
“说实话,要不是你突然出现拦住了他们。我可能真的会放弃了。”少年从背后听到了哭声,最讨厌哭声。“我是不是很没用啊,到现在都救不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安慰他们还有希望。你说我是不是一个骗子?”
少年一转身,看见了传说中的天人落泪,大皱眉头,“骗子,是什么意思?”
少女被少年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逗笑了,行走江湖最要小心狡诈之徒,此人居然不知道骗子,擦掉脸上的泪水,“骗子就是欺骗你的想法,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你说我是不是一个骗子?”
“你不是一个骗子。你是真的想要救活他们。生老病死,人世无常。棘手吗?”
“七天前我和师姐路过此地,正遇到一户人家的男子发病。村子内的老郎中束手无策,我和师姐便自告奋勇接下了诊治。谁料,当天下午隔壁人家的男子发病,病情与第一位男子相同。第二天便有数十户人家染上了怪病。一时间,村子内人心惶惶,皆想外逃。我、师姐和村内的族老劝住了他们。师姐于第三天离开村子,赶往师门求救,至今未归。村子内的族老身染怪病,于白天去世。七天内用尽了各种药方和疗法,皆不见效。”
说话间,天色变暗了,雪花缓慢地飘落。
“多谢你了。”白衣人收拾木桶,“许久没有说话,一时间唠叨。”
“若是他们皆染上怪病而死去,你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不会。因为我别无选择。”
一袭白衣融入村庄。
当天地间再一次充满了亮光,村庄入口石碑上没有了雪人,石碑上面的痕迹早已被雪花掩盖。
提着木桶走到村庄内的白衣人望着村庄的入口,没有看到石碑上的雪人,心里空了一块。
一个药碗放在木质大门的中央,正对着门缝,汤药上面飘荡着一股热气。
不等白衣人离开,大门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隙,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仙医。还有办法吗?”
白衣人内心很乱,笑着安慰道,“一定会有办法。”
门缝内的声音消失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大门被关上了。
药碗依旧摆放在大门口,正对着大门的门缝。
只是一个转身,四周的声音陡然间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了一种颜色。
白衣人突然听到了风的声音。
大门打开了。
昏暗的房间内盛开着一朵血色的花。
风的声音随之消失了。
雪白的世界多了一抹黑色。
日落时分,村口的土路多了一个人,他拖着褐色的破布,小心翼翼地避开土路上的泥巴和雪花。褐色的旧布上是鲜嫩的野草,连同根部一起被挖出。
他停下了脚步,看到另外一个拖着旧布的人。
旧布上有尸体。
“你不用过来!”滚烫的眼泪滑过面颊,白衣人早已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双手反倒握紧了旧布的两个拐角,“反正你一整天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何必现在过来假惺惺。”
缓慢拖动旧布会有沙沙的声音,而沙沙的声音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
白衣人继续拖动旧布,如同拖动欠下的旧账,既不知道偿还旧账的原因,也不知道偿还旧账的时间,没有原因何来结果。
少年不动了。雪花重新覆盖了黑色的布衣,塑造出一个新的雪人。
拖动的轨迹拐了一个弯,避开了雪人,最终走出了村庄,直到夜色降临,白衣人拖着旧布回到了村庄。
“这里不需要你。”一天没有吃饭的白衣人声音虚弱,拖动尸体耗尽了最后的信念。
“你是在生气吗?”雪人的身上掉落片片雪花。
“没有。”
雪人动了,雪花从黑色的衣服飘落,融入地面的雪花,一同被践踏。
少年径直地走向村庄入口的方向。那里正是他来到此地的方向。
来时的路与去时的路皆为同一条,倒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白衣人的世界天旋地转,失去了声音和颜色,最终变成了一片安静的黑色,带来了久违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