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4年,新加利福尼亚自治邦,落日城。
“龙门”酒吧位于唐人街一条巷子的尽头,在没有风沙的日子里,酒客们透过窗户玻璃可以把外面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可惜那样的好天气太少了。残破的霓虹灯招牌下停着十几辆锈迹斑斑的摩托车,一个长着棕色头发的年轻人靠在摩托车座上抽着烟,面无表情地留意着街上的动静。
他在放哨。
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两三条游荡的野狗似乎正在寻找食物。一阵风起,土路上沙尘飞扬,放哨的人不得不眯起眼睛。风停沙落,放哨的人再次睁开眼,发现远处有人正骑着马朝酒吧方向走来。
那人戴着老旧的防风眼镜,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胡茬,让人猜不出他的年龄。灰色的斗篷、黑色的防弹衣、沙漠迷彩色的裤子、黄色的越野靴,胯下的坐骑是一匹栗色的机械马。
马身上的人造皮肤没有一根杂毛,走路时腿部关节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保养。马鞍一侧挂着一个大水壶,另一侧挂着一个硬皮长筒,筒里装着一根黑色的撬棍。
“你迷路了吗?”放哨的人问。
“我来找人。”身披斗篷的人掀起兜帽,露出了黑色的头发。
“找谁?”
“一个女人。”
“找女人?你来错地方了,我们已经关门了。”
“里面明明有很多人。”
放哨的人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地碾了几下,说:“我说关门就关门了,这里不欢迎你,快滚吧!”
身披斗篷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翻身下马,从马鞍上取下了撬棍。撬棍长三尺三寸,棍身笔直成六棱柱形,单手可握。有两用,一头弯曲,留有Y字形的开口,用于起钉,另一头是扁平的凿子,凿刃锋利,用于拆卸木箱。
放哨的人看见对方的兵器,不屑地笑了一声:“你拿着根撬棍想干什么?少在老子面前装硬汉!”
身披斗篷的人没有说话,又向前走了两步。
放哨的人立刻抽出了藏在身上的匕首,厉声说:“我警告你,再不滚——”
话音未落,放哨的人只看见眼前闪过一道黑色的棍影,一缕棕色带卷的头发从额前缓缓滑落,在他高挺且长满雀斑的鼻梁上停了下来。放哨的人完全没看清对方出招的动作,伸手往头上摸了摸,干的,没有血。
“该死的‘黄皮佬’!”放哨的人骂了一声,握紧匕首向对方身上捅去。又是几道棍影闪过,他的头发被撬棍的扁凿削去好几块,每一凿都紧贴着头皮,却没有蹭出一丝血迹。放哨的人原本整齐的发型变得坑坑洼洼,十分难看,他摸了一下头发,吓得赶紧后退两步,差点把匕首掉在地上。
“我现在能进去了吗?”身披斗篷的人问。
放哨的人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拦阻。
酒吧里面挤满了人,除了几名女招待,绝大多数都是五大三粗的客人,空气里充斥着一股酒精和汗臭混合的味道。客人们都围在一张圆形的酒桌前,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人正站在桌上向众人大声演讲。那个人身材不高,穿着厚重的防弹背心,声音经过变声器的过滤显得格外浑厚。
“……我说过,新加利福尼亚自治邦的高官们不值得信任,他们制造了大批劳工机器人就是为了取代我们!我们当中有不少人接受了机械化改造,却仍然得不到平等的工作机会!我们已经失去了尊严,现在又要失去生存的权利,而那些高官们却在他们的地下城里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们只有团结起来逼迫自治邦修改劳动法规,才能让我们的家人不再挨饿!”
听众们群情激昂,不时用机械手臂相互敲击着,发出“当当当”的金属撞击声。
身披斗篷的人没有在意演讲的内容,径直走到吧台前,拉下脸上的防风眼镜,挂在了脖子上。
“林展,我还以为谁在外面,原来是你!”身材肥胖的酒吧老板阿乐认出了来人,打招呼之后又有些不安地朝门口开了一眼。
那个叫林展的人把撬棍放在吧台上,说:“外面那家伙把客人都赶跑了。”
阿乐尴尬地笑了两声,说:“今天来了很多人,我怕治安官会来惹麻烦,就叫人在外面盯着。你没把他怎么样吧?”
林展有些抱歉地说:“人没事,就是发型有点乱。”
阿乐说:“人没事就好。那小子是我邻居家的孩子,整天游手好闲,我就给了他一份差事……话说回来,你已经很久没来了,半年了,有没有?”
“可能有吧,你这里好像没怎么变。”
“我是个念旧的人,不喜欢改变。我猜你来应该不是为了喝酒吧。”
“我是来找人的。”林展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放在吧台上,用一根手指推到酒吧老板身前。
阿乐低头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人,摇了摇头,说:“看起来有点眼熟,但我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按理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应该不会忘记。”
“我听说她今天会来参加集会。”
“这里的酒客全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
“嗯,先给我来一杯‘绿血’吧。”林展说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看上去很痛苦。
“你的脸色不怎么好,”阿乐说,“辐射值过高的话还是不要再喝‘绿血’了。”
“你怕我死了不还你酒钱?”
“我怕你死在这里给我惹麻烦。”
“我没事,就是辐射过滤器很久没修了。”
阿乐擦干净一只玻璃杯,放在林展面前,然后倒上一杯泛着绿色荧光的酒水。
没人知道是谁发明了“绿血”,有传言说它的核心成分是从变异生物的血液中提取出来的,因此曾被自治邦禁售。但政府的禁令根本无法阻止绿血的流通,在巨大经济利益的驱使下,自治邦放开了监管,转而向销售绿血的商家征收专项税。
林展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眼中似乎闪过绿色的光芒,他咬紧牙憋了几秒钟,还是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几下。
“再来一杯。”林展说。
“你的命你说的算,不过别死在我这里。”阿乐说。
“要死也是被你的废话烦死的,再来一杯!”
演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围在临时演讲台四周的人们各自散开,几个身材强壮的人率先抢占了吧台旁边的位子,酒吧老板阿乐忙着倒酒去了。
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白人壮汉在林展身边坐下,故意把左侧的机械臂重重地砸在吧台上。机械臂末端安装着液压钳,钳口磨损严重,已经无法完全合拢了。
“外面的马是你的吗?”大胡子问林展。
林展喝了一口绿血,忍着咳嗽说不出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从哪弄来的?”大胡子又问。
“别人……送的。”林展回答。
“我敢打赌,”大胡子说,“那匹马身上的智能芯片能卖不少钱。”
“嗯……”
“要不,你把那匹马转送给我吧?”
“嗯?”
大胡子用液压钳夹住了吧台上的黑色撬棍,把它举到自己面前仔细看了看,坏笑着说:“这根撬棍不错,不如也送给我吧?”
林展终于忍不住咳嗽出了声。
大胡子说:“怎样,答不答应?反正你身体不好,不适合干重活,这么好的东西落在你手里可惜了!看在我们初次见面的份上,我可以给你几块钱补偿补偿。”
酒吧老板阿乐赶紧过来打圆场,对大胡子说:“你想要他的撬棍?那东西不是干活的,而是一把武器。”
大胡子扬了扬眉毛,说:“我打架的时候也能用它当武器。”
阿乐问:“我看你是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大胡子瞪着眼睛问:“谁不要命了?他是谁又怎么样?”
说话声音很大,引得酒吧里不少人都看向这里。
“他就是林展。”阿乐凑到大胡子面前,放低了声音说。
“林展?哪个林——”大胡子突然张着嘴愣住了,显然想起了对方是谁。他赶紧把撬棍轻轻放回原位,上下打量着林展,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就是那个‘阿西达利亚屠夫’?”
听到“阿西达利亚屠夫”几个字,更多人把目光投了过来。
林展没有回应。
大胡子见很多人都在看自己,鼓足勇气说:“你也不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我看多半是媒体的炒作!”
“我看也是。”林展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绿血,这次他没有咳嗽出来。
有个好惹事的酒客提议说让大胡子和林展单挑,很多人也跟着起哄。
大胡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力夹了一下他的液压钳,说:“男人活在世上应该靠真本事,而不是靠炒作来的虚名。来,咱们较量较量,让我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林展看了大胡子一眼,没有搭理他。阿乐饶有兴致地看着大胡子,一点都没有劝阻的意思。起哄的声音更大了,大胡子咬了咬牙,伸出液压钳向林展夹去。
“当”的一声,液压钳没夹住林展,却被他的撬棍挡住了。大胡子想用力剪断撬棍,却发现液压钳开合处的缝隙被撬棍死死卡住,无法闭合,也不能张开。林展稍一用力,大胡子手肘关节就跟着外翻,眼看就要折断。“啊——”大胡子叫了出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害怕对方扭断自己的胳膊。
林展没有继续发力,不紧不慢地说:“除去机械臂,你的体重有一百一十公斤,我说的对吗?”
大胡子回答:“对、对啊,你怎么知道?”
林展说:“你的心脏重六百克,肝两千克,肾脏两百五十克一个,脑一千克,我说的没错吧?”
林展说的话就像是屠夫给刚宰杀的猪承重,大胡子吓得流下了冷汗,他战战兢兢地说:“我又没称过,我不知道……”
林展面无表情地说:“你的大部分内脏都肥大超标,唯独脑子小了一些,以后注意少喝酒,多吃些补脑的食品。”说完他就收回了撬棍,重新放在吧台上。
大胡子这时才明白对方是在捉弄自己,却不敢发作。
阿乐用略带责备的语气对大胡子说:“你应该庆幸他不是真的‘屠夫’,否则有你受的了。”
“哦,是啊……”大胡子下意识地朝身旁扫了一眼,发现好多人都用嘲弄的目光看着自己,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离开座位前故意大声对林展说:“我叫拉格纳,我们14区钢铁兄弟会最敬重你这样的汉子,下次一起喝酒!”
大胡子十分尴尬地离开了吧台,酒吧里其他人没看见打架觉得很失望,各自喝酒去了,偶尔有好奇的人偷偷地向林展这里瞄上几眼。过了一会儿,刚才的演讲者、戴着防毒面具的人来到林展身后,用浑厚的声音说了句“跟我来”。林展回头看了那人一眼,把杯中的“绿血”喝光,拿起撬棍,起身跟了上去。
两人走进酒吧后部的一个储藏间,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关上了身后的门,摘掉了面具和变声器。一张年轻清秀的面孔,和照片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林展拿出照片不停对比,好像自己有脸盲症一样,他问:“你就是草刈安雅?”
草刈安雅没有回答,冷冰冰地问:“你是谁?”
林展认真地说:“想不到你还挺有号召力,能把这么多钢铁兄弟会的人叫来,简直就像明星一样。被这么多身强力壮的男人围着,你不感到害怕吗?”
草刈安雅皱了皱眉,又问:“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林展回答:“你的父亲,他很担心你的安危,委托我带你回去。”
“我能照顾好自己,想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不需要你来护送!”
“那你为什么要戴奇怪的面具,难道不是怕别人认出你?”
“我有我的原因——”草刈安雅立刻转移了话题,“我不认识你,你不是‘大和组’的人,父亲为什么找你?”
“因为草刈先生不想让大和组卷入冲突,所以找了个外人来接你。”
草刈安雅瞄了一眼林展手中的撬棍,嘟囔了一句:“要找人接我也应该找个‘体面’的人。”
林展苦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是觉得用刀剑的人更体面?”
草刈安雅没正面回答,脸上的表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又问:“你刚才说我父亲不想卷入什么冲突?”
林展回答:“治安官和钢铁兄弟会之间的冲突。”
草刈安雅正要再问,身后突然传来三下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在门外大声说:“治安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