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竹,阿竹?”薛涟坐在软榻上,轻声唤着宫女。
“她去盛药了。”
薛涟一怔。延若桉从外边慢步走进来,他看着薛涟。
暮秋的天气,泛着丝丝凉意,薛涟披着长袍,掩下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的身体,露出来的那双干瘦苍白的手腕却暴露着她已经病入膏肓。
“娘娘身体可有好一些?”延若桉看出她现在气息微弱。
薛涟低头浅浅一笑:“好多了,多谢延大人关心。”延若桉蹙眉:“薛姑娘,你……可以对我说实话的。”薛涟看着他,扯着嘴角的笑都有些费劲:“也是,还要多谢延大人没有将我命在旦夕的事情告诉皇上。”延若桉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薛姑娘知道皇上让我看着你?”薛涟自嘲地轻笑:“我还知道,延大人没有告诉皇上我快死了,否则,皇上这会儿该盘算着,我死了以后,再找哪个锦堂王府的姑娘嫁过来了。”
“薛姑娘你,你的身体……”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伸出双手。那双纤细的手,不似普通贵妇人保养得体,而是如同白骨一般,倒像是个八十岁的老妇人。“延大人看,我可没骗你。大夫说了,我大概还有半年吧。不过,足够了。”
延若桉注视着那双手,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本该是少女年纪,却要说出自己还剩半年那样残忍的话,他有些不忍心。
“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
薛涟盯了他许久,最终还是说:“也没什么,大人可否帮我,将这围脖送去给我妹妹薛期。往年每次入冬,我都会给她做些东西,今年,怕是最后一次了。”延若桉接过那毛茸茸的围脖,上头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是薛涟用的那种熏香。
延若桉应了声:“好。”便退了出去,他站在寝殿外,听见里头薛涟的咳嗽声,他有点懊恼。他失神了,那明明是太子妃娘娘……延若桉深深吸了一口气,离开了东宫。
几日后的傍晚,宫女阿竹匆匆来找他,说太子妃娘娘不行了。
延若桉急忙赶过去。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路上,阿竹将来龙去脉告诉了他。
皇上悄悄下了淮南,在那里看见了太子殿下,本来太子殿下是告病在家的。
其实也没什么,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那么生气,回来就将太子妃娘娘打了二十大板,说她帮着太子那混账一起骗他,不将他这个皇上放在眼里。
这二十大板下去,直接要了她的命。偏偏她不让任何人说出她本来身体就不好的事情,平日里也找宫外的大夫给她看病。
皇上哪里知道,还以为只是惩戒警告一下她,让她在床上躺两个月,好好反省反省。
延若桉匆匆赶到东宫寝殿,只见薛涟躺在床上,鲜血染红了被褥。
“阿竹……不是让你守着寝殿,不让人进来吗……”
“是我。”
薛涟一愣,艰难地张望。
薛涟不住地咳,鲜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滑落,延若桉跪在她的病床旁边,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他的错误。“都是我的错,若是我早告诉皇上你的身体状况,皇上定不会如此罚你的。我……”
薛涟看到他,心中满是高兴,弯起嘴角,唇边仍然有血涌出:“不是你的错……这一天总要来的……只不过提前了几个月罢了……”薛涟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他的手。
“我要,谢谢你……眼下只有我死了,皇上才会觉得愧对锦堂王府……谢谢你啊,延若桉……”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觉得现在这场景似乎在哪里出现过。
也许延若桉忘记了,可是薛涟记得很清楚。
她打娘胎里带出来了一身的病,小时候常常在金陵城郊的重山寺请住持为她调养身子。有一回山里下了暴雨,她本是要等着婢女来接她,却被一个黑衣人掳走。她当时年幼,哪里遇见过这等事,只能一个劲的哭。黑衣人带着她躲在一间破庙里,天色愈来愈暗,她心里也越来越害怕。
后来不知怎么的,外边响起了打斗声。又过了不久,打斗声停了,四周恢复了寂静,只听得见她的抽泣声。她一点一点慢慢地往外爬,想看看外边发生了什么。
就在她快要探出头往外看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双眼,她惊叫出声。
“嘘,别害怕,没事了。”
那男孩比她大不了多少,却解决了外边的那个黑衣人。
“你好厉害啊大哥哥!”
男孩挠挠头,害羞地笑:“我……我很小就习武了。我以后,可是要做皇城禁军总指挥使的!”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对于这个小女孩来说,那便是她的英雄了。
夜色太浓,雾气又大,两个小孩只能在破庙里过夜了。
男孩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只有这个了,你将就一下吧。”
她点点头,乖乖地在干草上躺下。
“大哥哥,外边那个人是谁啊?”
“嗯……是一个坏人,我们有个重要的东西被他偷走了,我是自己追来的。”
“哦……”
暴雨未停,雷声还在轰鸣。
“大哥哥,我想回家……”毕竟是小姑娘,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份苦,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男孩慌了神,连忙上前将她按回干草堆上躺下。“那个,你别哭啊……我不喜欢女孩子哭的,要是你哭的话,我就走了……”
她噘着嘴,十分不高兴:“那大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嗯……像我娘那样,笑起来很温柔很温柔的!”
“哦……”
她终究只是个小姑娘,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待她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了。
那男孩走了,留下了一张字条。
“我还要将东西送回去,就先走了。你自己小心啊。还有,昨晚……我们也算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我会负责的!我叫延若桉,你要是找我,便来洛阳摘星阁,报我的名字!”
不久后锦堂王带人搜山,终于找到了她。
薛涟一直将约定放在心上的,可是他却没有再出现过。
在她即将嫁去洛阳时,那个洛阳来的禁军副指挥使奉命前来护送她。
她想起那个男孩,他说他要做禁军的总指挥使,也不知道他做到了没有。每一次薛涟想起他,就会情不自禁地笑。他说他喜欢像他娘一样笑起来很温柔的女孩子。
她听到温义景叫他延副指挥使,延……
她本来知道自己要嫁给太子,加上大夫说她的身体实在不理想了,她都没存活着的期望了。如今她心底又有了一丝丝光芒。
她跑去见他,那个长大了的、成为禁军副指挥使的男孩,并没有认出她。薛涟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一定是她的英雄。
延副指挥使扣着佩剑,向她行礼:“太子妃娘娘。”
薛涟猛然清醒过来,她已经是太子的未婚妻了。
于是那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姑娘,将眼中所有的情愫藏入了心底,对他回礼:“延大人。”
薛涟出嫁的时候,延若桉随着迎亲队伍一起来接她,她心中满是苦涩。她当时就想,若是她嫁的人是延若桉,那该多完美?
可是他们两个人大概注定不能够拥有完美的结局了。
薛涟挺怕死的,她还放不下锦堂王府,父王母妃,大哥和阿期,还有延若桉。她想起很多年前,延若桉用手轻轻捂住她的双眼,对她说别害怕,没事了。薛涟大概不会再害怕了,因为离开的时候,是他陪着她的。
薛涟一直都知道,延若桉每日都在寝殿附近看着她。虽然是皇上命他盯着她,但能让她每日坐在花园里看书写字的时候,知道他就在不远处,她倒还是挺想感谢皇上的。
她想,虽然这辈子她没有嫁给他,却能换来这样一段日子,也是值得的。
薛涟其实还有好多话想说,可是她感觉到,她的意识在涣散,来不及了。
“延若桉……你,你靠过来……我,我跟你说,以后,替我多多照顾阿期……”
她絮絮地交代了一些事情,都是让他关照薛期。
“还有……”薛涟的眼角悄悄滑下一滴泪,“延若桉……我走了,你还没对我负责呢,下辈子你娶我吧……”
佳人长逝。
延若桉愣在原地许久,他知道床上的薛涟已经走了,他的脑海里回响着那句话。
她是……
延若桉就那么跪在原地,阿竹哭着告诉他,太子妃娘娘已经去了,他毫不理会。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泪水流了满面。
“所以你是那个小女孩……”
“不是让你来洛阳摘星阁找我吗,你为什么不来呢……”
“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怎么找你啊笨蛋……”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啊……”
延若桉终于体会到,心痛的感觉。他找了那么多年的女孩,被他亲手送进了东宫,做了别人的妻子,如今还死在他面前。延若桉想起,他将薛涟送进长公主府时,以及他随着迎亲队伍去接她时,她看到他,好几次欲言又止。她该有多痛苦?
“下辈子你等一等我,我一定先去找你……”
“下辈子……我娶你,好不好……”
“薛涟……”
延若桉将头埋在薛涟的手心,失声痛哭。
窗外太阳下山了,火红的晚霞映得薛涟的脸都红通通的,仿佛她只是睡着了,这个十五岁的少女,情窦初开,仍是满怀憧憬。日落了,薛涟短暂的一生终是落幕,而延若桉年少时的那颗热血的心,也碎成一块块,随着薛涟的死,再也不见踪迹。
几日后薛期和温义景在武宗山上,收到了延若桉的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块围脖。
温义景看完信后,不敢置信地瘫在凳子上。
“怎么了?我姐姐出什么事了吗?”薛期捡起飘落在地上的信纸。
延若桉将前因后果都在信上写得清清楚楚。薛期一言不发地看完,她坐了下来,看着窗外的夜色,手里紧紧攥着薛涟给她做的围脖,愣了许久。
她回过神来,起身朝外走。
“你干什么去?”温义景拦住她。
“去洛阳。”
“你现在这个鬼样子怎么去?明日再去吧。”
薛期甩开温义景的手,忍不住哭起来。
“我就要去找我姐姐!”
“你现在这样,要是出什么是,不是让她担心吗?小期,听话,明日我陪你去洛阳。”
薛期唤来自己的马,挣扎着要爬上去,却从上面摔下来,她不停地试,一边哭一边爬,哭到脱力了,没力气爬上马了,灰头土脸的,坐在地上痛哭。温义景蹲下来对她说:“小期,咱们先回去吧,明日再去洛阳。”
“我不要……姐姐还说会一直陪着我的,她说要陪我长大的,她骗我……她骗我……我想姐姐了……我想见见她……她一个人在洛阳,一定很不好受,太子又对她不好……我给她买米糖,姐姐最喜欢吃了……我好想姐姐……”
薛期靠在墙边,抱着围脖,闭着眼想过去的事。
温义景坐在她身边。他记得上次他见到薛莲,她还是娴静温婉的姑娘,她笑起来可好看了,温义景当时就暗下决心,就算她是他的皇嫂了,他也要一辈子守护她。
谁知道……温义景想起几日前的那件事,他心里对温孝景充满了恨。
他伤了三师妹的心,伤了小期的心,如今薛姑娘也被他害死了。
皇帝私下淮南,就是来找孙芙的。温孝景跳出来搅局,虽是阻止了皇帝杀孙芙,却惹得一群人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孙芙气他骗她,明明他是太子,却要骗她说他是皇家侍卫。她一想到她与仇人的儿子有了孩子,她简直要昏过去。
皇帝更是生气,他还以为这个儿子转性了,开始对朝政上心了,却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竟爱上了罪臣之后,还有了孩子。
薛期想到,温孝景拒绝她那么多年,先是娶了她姐姐,又是偷人偷到她三师姐头上。薛期感觉到耻辱和愤怒。
现在温孝景是惹怒了众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温义景握紧拳头。若是他在朝中也有一席之地,便也有能力保护薛姑娘,他恨啊,他为何不早些想通,如今才来后悔。
温义景坐在薛期身旁,默默地流着泪。
文宣十二年,太子妃薛氏去世。同年,洛阳城禁军副指挥使以身体不适为由辞官,皇帝多次挽留无果。
文宣十三年春,五皇子回归洛阳,众臣纷纷动摇,太子之位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