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平静淡然,纵目扫视。
府署的捕役们步履轻快,一个接一个地跨进门来。有二人快步往小厮川儿身后一站,手握腰刀,冷口冷面,如看守状。本已稍稍平静的小厮川儿明显感受到了来自身后捕役的无边煞气,挺直的身躯不禁轻颤了一下,脸色血色慢慢隐去,变得一片苍白。
另外三位捕役进来后,则往门里两边左右分开,冷静肃然。一个大胡子的中年捕役手中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白麻布小包裹。
此五人,郭凡瞧着都面生,没有打过交道。
接着,风五大步流星地走进门,他瞧见江六正站在一堆仆佣之后,百无聊赖地东瞧西看,挥手打了个招呼,溜溜达达走了过去,在江六的身边一站。
江六瞥了风五一眼,呲着一口白牙向他嘿嘿一笑,眨巴眨巴眼睛,好似在说:有戏看了。二人默默而立,不言不语,目光视线专注厅中。
朱环最后一个摇着折扇,一慢三晃地跨入门槛。他就地停下脚步,阴沉着一张瘦脸,冷眼扫了一遍厅内的众人。瞧见郭凡矗立当前时,不禁重重地哼了一声。
然后,他拖长腔调,故作威严地问道:“哪几位是广川县署来的捕役和仵作啊?本坊里正又是谁呀?”
董承站起身,向朱案书拱手道:“本人广川县署一等捕役,第一班捕头,董承,见过朱案书。”
邱老头忙站起来,朝朱案书拜揖道:“广川县署一等仵作,邱德全拜见朱大人。”
汪里正也起身拱手道:“三功坊里正,汪延,见过朱大人。”
董承、邱老头德全和汪延里正,三人仿佛在衙门公房里上差点卯似的,正正经经逐一向朱环恭谨地自报家门。
朱环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三人,也不回礼,打着官腔,一本正经地说道:“三位,听着,平记木器傢俱店老板平渊被杀一案,因其男仆,亲随小厮川儿到刑曹公房自首承认平渊是他所杀,此人谋害家中主人,以仆弑主,骇人听闻,罪大恶极,案情十分重大,刑曹公房王左司吏紧急颁下官令,着本吏案书朱环率同第一班捕役立即勘查侦办,现已查获小厮川儿的杀人凶器一件以及血衣一领,广川县署董捕头,邱仵作已勘案验尸具结,由于本案已交由刑曹公房直接接管了,你们撤差,留下验尸文书以及相关资料,随时可以走了。”
站在朱环左手边的,提着小包裹的那位中年大胡子捕役,从怀中捣出一本蓝皮驾帖,走到董承跟前说道:“老董,现有刑曹公房左司吏所签发官令文书在此,你确认后将验尸文书及相应的资料交接给我吧。”
董承接过驾帖,面无表情地翻开看了一眼,把它合上,默默地从怀里摸出那份已签字具押的验尸文书,连同那本驾帖一起递回对方。
他说道:“张班头,只有验尸报告一份,刑曹公房的大人们还需复检吗?府署的陈仵作在这里,若需要,他就留下,如果不需要,还请张班头马上比对一下验尸报告是否有误,没有问题的话,我们也好早点离开。”
府署的张班头仔细看了一遍验尸报告,回首问道:“大人,验尸报告已填报完毕,经办差务人员和死者家人均已签字画押,还需验尸吗?”
朱环鼻中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道:“还验什么?不是验过了吗?你过去比对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天不早了,早点弄早点走。”
那张班头恭谨地应道:“是!”
朱环挥着折扇点指郭凡道:“秀山的郭捕头是吧,刑曹公房的捕役要办差,你那么大的块头,就别杵在那里碍手碍脚的,带着你的手下赶快滚吧!别妨碍我们办差。”
朱环嚣张无礼,出言不逊,风五和江六勃然大怒,四只冒火的眼睛朝朱环狠狠地瞪了过去。
这时,那张班头已回首招呼了旁边的一位同伴,二人绕过郭凡,走到软塌跟前,拿着验尸文书,凑在死者尸身之前逐项核对。
朱环口出不逊,郭凡呵呵一笑道:“朱案书好大的威风,可惜,你管不了我们,别说你只是个不入流的吏目,就是你姐夫马大人来,恐怕也不行,很遗憾,我们是死者的兄长平掌柜请来帮忙的,走不走,你说了不算。”
江六高声附合道:“班头说得不错,走不走,留不留的,你这位案书说了不算数。”
平掌柜心知他兄弟冤死之情之所以水落石出,可以说都是郭凡的功劳,为此,平掌柜心中感激不尽。
他见府署来的什么朱案书与郭凡等人似有宿怨,有意辱骂,当即站了起来,向朱环拱手道:“朱大人,秀山郭班头他们是小人的同乡,因小人在府城缺亲少友,小人兄弟不幸冤死,所以请他们来帮小人料理丧事。”
朱环先是被郭凡和江六讥嘲所呛,后有平掌柜帮腔注脚,像是他有意针对郭凡等人而故意出言侮辱,显得蛮横无礼之极。他顿时被气了个倒仰,青紫了面皮,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然,端坐椅上的陈大使拍手说道:“朱大人,一别半月,风采犹胜于往昔,更没想到办起差使也是这般果断爽利,陈某佩服!”
朱环进得门来,早已瞧见穿着八品官服,撑着一张白净面皮,坐在一旁的陈大使。因感陌生,对方又只是一位刚入流低品官员,就没放在心上。当他正在气恼之际,此人一开口便拍了他一只不大不小的马屁,还搬了一架下台的梯子,心里顿觉熨贴舒服了不少,适才的那股邪气烟消云散。他听此人自称姓陈,曾见过自己,左思一下,再右想了一会,终于想起一个人来,折扇一甩,啪地一声打在自己的左手掌心里,清脆响亮。
他说道:“恕朱某眼拙,听说陈家有位六爷,是户曹里管常平仓的正大使,莫非正是陈大人您吧。”
陈大使拱手笑道:“朱大人终于想起陈某来了,老六还以为你贵人多忘事呢?”
朱环有些尴尬地呵呵一笑道:“哪能忘了大人您呀!陈府我是常去的,每次见了陈大爷、陈二爷,常向他们问起您,没想到今日有幸在此地见到了陈六爷,见面即是有缘,办完差后,您给赏个面,咱们去香莲阁饮宴一回。”
陈大使笑道:“多谢朱案书大人,贵人相邀,陈某却之不恭,静等你的好音了。”
朱环嘴上热情,笑容满面,在知道对方的底细来历之后,却起了鄙夷之心,暗道:陈老六,一个庶子,芝麻绿豆大点的前程,若不是你家陈老大,谁看得上你?
他扭头叫道:“张班头,对照过了吗?结果是否一致?”
那张班头蹲在死者的脑后,手拿一柄捣药的小铁杵,正反复地互相查看。
他听到朱环询问,即起身回道:“大人,都比对过了,没有问题,死者平渊情状,与验尸文书上记录的一一符合,平渊确实被铁钉钉入脑部而死,使用的凶器,及凶器上的血迹,也与疑犯描述以及死者头顶伤处情形大致相同。”
朱环喊道:“来人,锁了杀人疑犯川儿,押入大牢。”
“是!”站在朱环右手边的二位府署捕役答应一声,一捕役立马上前揪住了川儿的二只胳膊,另一捕役从腰间解下一付手铐,锁了川儿双手。
“川儿~”平氏刘娥见状,惊呼叫道。她在椅子上挣扎坐起,眼眶通红,神色又痛又悔,张口欲语,却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小厮川儿脸色惨白,举着被铐的双手向平氏刘娥拜揖,咬着牙道:“是我川儿对不起大娘子,杀了老爷,罪有应得,大娘子,保重!”
朱环不耐烦地喝道:“婆婆妈妈的,张班头,我们走吧。”
他甩着折扇,转身就走。门口一群刘氏亲友急忙躲闪,让开中间道路。
张班头将小铁杵收入包裹中,招呼众捕役押着川儿紧跟在朱环身后。汪里正也赶忙站起身,随着众捕役,一行人呼啦啦出门而去。
董承、邱老头和陈东,三人差事已卸,纷纷站起身,向郭凡和平掌柜拱手道别,也要出门,却被平掌柜唤住了。
平掌柜道:“董捕头,邱老,陈先生,你们忙了一天,辛苦了,天马上黑了,请吃了酒饭再走,本人还有薄礼相谢。”
董承三人互相看看,苦主要致谢办差之人,乃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们都是吃这碗饭的人,这谢礼也是他们额外的收入,原本因郭凡在场,他们不好开口提及,没想到平掌柜是个明白晓事之人,主动开了口,他们自然不会矫情推拒,于是都点点头,又坐回椅子上。
郭凡道:“平掌柜,我们还有事要办,就不留了,你料理兄弟的后事要紧,有什么紧急困难的事,叫伙计回客栈说一声就行。”
平掌柜闻言一怔,说道:“郭班头,你们的事若非紧急,能否留下吃了酒饭再走,我还有些事想问问你们。”
其实,平掌柜最想感谢的是郭凡三人,也更想他们留下来。他对川儿自首自承杀人这件事始终心存疑问,想着再能问问郭凡对此事的看法,为他排疑解惑。他兄弟死得惨酷,若是因此漏了真正的凶手,他兄弟九泉之下的冤魂如何能安?
郭凡看出了平掌柜的心思,说道:“平掌柜,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这些日子有得你忙的,你作为苦主,审讯时出堂必不可少,而且,这是谋杀大案,刑曹公房初审后,还要送到法曹公房复审,左司吏张抗老大人,世人称之为“张青天”,审案那是出了名的严格细致,经验丰富,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你可得好好地养精蓄锐,做好准备,不必考虑我们。”
郭凡说完微笑着瞧着平掌柜。
平掌柜想了一会,恍然明白了郭凡话里的意思。
他向郭凡及江六、风五二人分别躬身拜揖,诚诚恳恳地说道:“多谢郭班头提醒,我会好好准备的。”
郭凡、江六、风五依次向平掌柜拱手回礼,又向董承三人拱拱手,约了下次吃酒,在平氏刘娥惊惧惶恐,七上八下的眼眸中,车转了身子,迈开大步,走出后堂大厅。
其时,天色向晚,暮云四合。
前院各处已点起了灯烛,棺材前的香案上更是白烛高烧,烛光耀眼,映着那个硕大的奠字愈加醒目,分外沉重。
郭凡无暇唏嘘感叹,他掂记着小丁,晚上可能来秀山客栈送消息,快步出了平宅,三步二步前行,到了广元大街。
大街上归家的路人,络绎不绝,行色匆匆。两边的一些店铺已在门口挂起了照明的灯笼。
三人快走了一会,江六忽道:“班头,小厮川儿自首,自认杀了平老板,你觉得真正的凶手会是他吗?”
郭凡没有直接回答,却扭头问风五道:“风五哥,你认为呢?”
风五道:“小厮川儿自首这事看着蹊跷,我在外面传唤那些丫环婆子的时候,得知他跑了,便顺便问了一下川儿的来历,有个家生的厨婆子对我说,川儿和流儿这二个小厮既不是平家的家生子,也不是刘家的家生子,而是那位姨表兄的陈家送来给平刘氏当用的,这二人在平家只听平刘氏的使唤,平老爷的话也是不听的,是平刘氏真正得力的人,尤其是那川儿更得平刘氏信任,进出前后堂,那怕是内宅都不避讳的。”
江六疑道:“风五哥,川儿出入不禁,岂不是更有机会杀他老爷吗?”
风五摇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可那婆子说,昨夜下半夜,平刘氏嚷道平老板急病而亡的时候,她仿佛看见川儿正匆匆忙忙地跑进平老板的卧房,如果这婆子所说是真实的话,川儿就是在平老板人死之后才进的后堂内宅。”
江六道:“风五哥,适才在后堂你为何不说?”
风五道:“你不知道,那川儿带着朱案书和府署的捕役一进门,就先去了他的房间,他交出了凶器,就是那把小铁杵,还有一件血衣,刚才比对过了,都是真的,有凶器,有证物,自述杀人的过程与实际相符,凶手不是他又是谁?我如何说?说了也没人信。”
江六道:“可是从种种迹像来看,平刘氏丈夫被谋害,绝对与平刘氏脱不了干系,班头,你说是吧?”
郭凡道:“小六哥,那你说说平刘氏谋害她丈夫的动机理由是什么?”
江六想了一下,回道:“情杀?会不会是平刘氏与小厮川儿有了私情,被平老板发现了,二人合伙杀了他,川儿恋情,为了保护平刘氏,一人出来自首顶罪。”
郭凡道:“你说的有些道理,这个理由我也想过,平老板已年过四十,平刘氏则是花信少妇,二人年龄上悬殊较大,结婚后七年又没有生育,或许夫妻二人因此不睦,矛盾丛生,争吵不断,那小厮川儿人既生得俊俏,又年轻力壮,还是平刘氏的心腹,颇得信任,能毫不避讳、全无顾忌,自由自在地出入内宅,天长日久,主仆有私,之后二人奸情被平老板发现,奸夫**于是合谋杀人,事发后,掩盖不住,小厮出来,一人自首,揽罪于己,如果真的是这样的原因,开堂审讯之时,即使川儿和平刘氏能逃过刑曹公房的判断,却一定逃不过法曹张老大人的眼睛,我用五听之法,观平刘氏的应对及种种表现,她是主犯的可能性很大,甚至于就是她独自一人行凶,平刘氏谎称丈夫暴病而亡,铁钉刺脑,杀人手段残忍,但看似隐秘,实则漏洞百出,稍有断案经验的捕役官员,若耐心观察,仔细推测分析,不难发现其谋害实情,只要平刘氏动手行了凶,她就跑不掉,然而,是不是因为红杏出墙,奸情暴露而杀人,我细想过后,又觉得可能性不大,你看,无论左邻右舍,还是在平家里外,都没有听到平刘氏妇德有亏的闲话,相反更多有人夸她贞顺贤惠,善于持家,她与小厮川儿有私,时间一长,不可能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否则平老板又怎么能发现他们的异常呢?情杀似乎理由不够充分,我不明的就是在这里,平刘氏杀夫的真正动机和理由究竟是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今小厮川儿出首自己,一力承担杀人罪行,已去刑曹公房自首报了案,多想无益,目前只能依此审讯,咱们静观其变,总有水落石出这一天。”
江六和风五对郭凡一番分析所言,心悦诚服,连连点头。不知不觉三人已到了秀山客栈。
伙计福生看见郭凡三人回来,非常高兴,他笑着招呼道:“郭班头,江差爷,风差爷,张差爷和周差爷都回来了,刚巧来了个府署的丁捕头,说是要找郭班头说事,现正在饭厅里由张差爷和同差爷招待着吃酒呢,让我看见你们回来,叫马上过去。”
福生噼里啪啦,如爆竹似的放了一通话,听得人耳晕,总之,意思是小丁,丁捕头送信来了。
郭凡大喜,挥手道:“风五哥,小六哥,小丁是来给我送信的,走!咱们过去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