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初刻,张抗、肖正平和郭凡三人一路步行到了府署大门口。
郭凡向门事房交验了秀山县署捕快身份铁牌,因他需要抄写一份案情报告上交刑曹公房,进了府署大门后,他便跟着张抗和肖正平二人直接到了法曹公房。
肖正平为郭凡找来笔墨纸砚,让郭凡坐在案书房里抄写报告,他整理好审讯书记员所用到的文书用具,把它装在一个匣子里,捧着匣子去了张抗左司吏的办公房。
郭凡花了小半个时辰,工工整整地抄写好了上交刑曹公房的案情报告,把桌上的笔砚归置整齐,放在一旁,待报告书纸上的墨汁干透,把它们收入怀里,走出法曹公房的案书房,往兵曹公房而去。
将到兵曹公房大门口时,郭凡就听身后有人叫他道:“郭班头,郭班头!请留步!”
郭凡感觉声音熟识,忙回头瞧去,唤他的人是西便门城门司领赵国勇。赵国勇穿着八品官常服,戴着乌纱帽,精神抖擞,大步流星向他走来。
郭凡大喜,转身立定,待赵国勇走近跟前,他躬身施礼道:“见过赵大人。”
赵国勇抱拳还了郭凡一礼,问道:“郭班头,你这是来兵曹公房送报告的吧。”
郭凡道:“是,报告刚写好,就赶紧过来了,我早上离开时,唐兄弟说赵大人你来了府署,大人还没回西便门吗?”
赵国勇道:“还没呢,早上一到府署,兵曹大人趁那伤者清醒,就马上安排了审讯,我就留了下来,审讯报告送去法曹公房之后,大人对我说下午要举行刑法兵三曹会审,吩咐我继续呆在府署,等待传唤,郭班头,你是正经当事人,会审时肯定要当堂询证你,你交了报告,也得留下了。”
郭凡道:“那是当然,不过,我给兵曹大人送了报告,还得再去刑曹公房给马大人送一份同样的报告,之后就留在府署等会审开始了。”
赵国勇笑道:“巧了,马大人正好在兵曹大人公房,你不用再跑一次了,走吧,郭班头,我领你进去,交完报告后我请你喝茶,顺便等会审开始吧。”
郭凡从怀里拿出来那二份案情报告,一大叠书纸攥在手里,与赵国勇并行走进了兵曹公房。
在赵国勇的带领下,二人穿堂绕房,很快地来到了最里边的赵金桂的公房门口。
赵国勇高声报告道:“大人!赵国勇和秀山县署一等捕快郭凡求见。”
片刻,里面响起赵金桂低沉威严的声音。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凛然的官威,不容人拒绝。
赵金桂说道:“进来!”
赵国勇正冠理衣,而后推开房门,挺直身板走了进去。郭凡也抻一抻衣袍,跟了进去。
面对房门,一张宽大的书案后面端坐着一位戴乌纱帽,穿五品绣熊补服的中年官员。他脸庞瘦削,疏眉朗目,三缕长须飘在胸前,平添了一股文雅之气。
此刻,赵金桂面沉如水,双眼开阖如电扫视了跨门而入的郭凡和赵国勇一眼,目光炯炯,锐利如刀,刺得郭凡浑身一凛。
此人正是广川府五品兵曹赵金桂。
他本是武举人出身,却考中了文进士。选官任职之时,他不要文职,回归武职,由兵部派任广川秀岩县黑山巡检司任巡检,一步步升任广川府兵曹现职,在兵曹的职位上已二年有余。
公房中还有另一位中年官员,郭凡一眼便认出他是刑曹马亮,名义的上司堂官,以前有幸见过的。
马亮坐在书案前右首的圈椅上,板着一张方正大脸,眉头紧锁,胲下浓髯根根无风自动,神色微怒。放在他旁边茶几上的茶杯,杯盖靠在杯脚上,满满的一杯茶水未动,热气已然散尽。
郭凡暗自察觉到二曹大人神色有异,面色都带不豫,心中一动,攥紧了手中的报告书纸,微低了头。
赵国勇向赵金桂和马亮躬身各一揖,说道:“拜见赵大人!拜见马大人!”
赵金桂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马亮鼻中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郭凡跨前一步,向赵金桂拜揖道:“见过赵大人!”
赵金桂觑眼打量了一下郭凡全身上下,眼前之人年轻精神,高大魁梧,气宇轩昂,目光清明。他神情一松,脸上现出赞赏的神色来,点点头,然后朗声问道:“你就是秀山县署的捕快,郭凡?”
郭凡肃容正色地回道:“职差正是秀山县署一等捕快,三班班头,郭凡。”
赵金桂道:“嗯,好,案情报告带来了吗?”
郭凡答道:“带来了。”
他把手里攥着的二份报告,分出给兵曹公房的那份,双手递了上去。
赵金桂接过那叠书纸,向面上一页瞅了二眼,满篇字迹都是工整的小楷,笔锋如刀,力透纸背,有八九分欧阳询的神韵。
他不禁点头赞道:“郭班头,想不到你这位区区的捕役,一笔字却写得很有几分风骨,难怪一伙贼匪宵小尽折你手,难得!实在难得!”
郭凡面容一肃,拱手道:“大人过奖了。”
赵金桂道:“本官瞧你手里还拿着一份案情报告,是准备上报给刑曹公房的吧。”
郭凡道:“正是!”
赵金桂道:“你看,马大人正好在我这里,省得你跑一趟了,你把报告在此交给马大人吧,下午会审匪案,你是当事人,随时要到堂询证,你可要准备好。”
郭凡恭谨应道:“谨遵大人之令!郭凡随时准备着。”
郭凡一进门,就嗅到了公房里浓重的火药味,从兵刑二曹二位大人脸上的神色上看得出来,在他进门之前二曹堂官之间已经发生了一些龃龉,不用猜想,这龃龉肯定是因为匪案会审而起。所以,郭凡在向赵金桂递交了案情报告之后,就想着马上转向马亮递交,然后赶快退出公房,离开这是非之地。但是,赵金桂却偏偏扣住他有意问这问那,似乎有意借机缓和了一下屋里的气氛之后,这才让郭凡面向马亮递交报告。
郭凡转身向马亮躬身拜揖,双手递上案情报告,说道:“马大人,这是职下为昨夜发生的匪案书面所写之报告,现呈交给大人您。”
马亮看也不看面前还散发着墨香的一叠报告书纸,盯着郭凡,面色如铁,讥笑道:“死的活的,本官未见一人,要你这一堆臭墨烂纸的有何用?拿开吧,别在本官面前现眼!”
郭凡被拒,倒也不气恼,心道:小爷本来不想给你交什么报告,你不收,求之不得。他面上假意讪讪一笑,收回双手,后退而站。
马亮侧身面对赵金桂,沉声说道:“赵大人,匪案发生,人犯也已在押,执法审案乃我刑曹职责,义不容辞,我再次要求开堂审讯人犯,请你配合把人犯交由我带走。”
赵金桂道:“马大人,我还是那句话,你请稍待,三曹审讯匪案人犯,即刻就要开始,你还是收下报告,详细了解了解案情,会审时才能有的放矢。”
马亮呵呵冷笑道:“顾左右而言它,赵大人,既然你执意不放案犯交由我刑曹公房审讯,本官多说无益,所谓会审,你和刘大人已经定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家也无所谓,你们二曹公房就自己审吧,告辞!”
说完,马亮腾地站起身,看也不看众人一眼,气哼哼的,甩袖即走,三步并作二步,推门而出,扬长而去。
郭凡和赵国勇面面相觑,他们可没见过如此场面,二曹大人议事,意见不合,当场发作变脸撂挑子的,竟让他们碰上了,算是开了他们的眼界了。
赵国勇瞅了瞅面色平静,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赵金桂,问道:“大人,马大人会不会真的就不参加下午的会审了?”
赵金桂道:“他不参加,是他刑曹公房失职,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下午会审照样举行,不过,他不会不参加的,你说呢?郭班头。”
赵金桂忽然转口问起了郭凡的意见,郭凡一怔,随即冲口而出,说道:“参加有利,不参加不利,即使马大人真不想参加,也会有人硬性要求他来的。”
赵金桂对郭凡的回答颇感满意,点头道:“说得好,参不参加,不是他马大人自己就能决定的,国勇,你带郭班头去隔壁喝杯茶,会审定在了申时,届时,一起过去,你二人在堂外等候。”
关于马亮参审与否,赵金桂和郭凡的意见一致,理由说法却让赵国勇感到一头雾水,无法理解二人所说。他揣着疑惑,按照赵金桂的吩咐,与郭凡辞别了兵曹大人之后,领着郭凡出了公房大门,来到隔壁的房间。
隔壁房是个简易的起居室,是赵金桂用来临时招待访客使用的,屋内桌椅柜榻,一应俱全,桌上摆着茶盘、茶壶和茶杯,茶壶里早已装满了沏好了的热茶。
赵国勇请郭凡坐下,倒了二杯茶,又从柜子里端出来一盘糕饼放在桌上。
郭凡将手中的报告书纸收入怀中,与赵国勇并排而坐,二人就着饼,吃着茶,闲聊开了。
二人说了几句天气如何之类的没盐没味的无聊话后,相互熟络起来,开始了称兄道弟。以年纪相比较,赵国勇大着郭凡五六岁,他已娶妻生子了,于是,他便成了赵兄,郭凡自然变成了贤弟。
因感觉关系近乎了,郭凡忽然好奇地问道:“赵兄,你和兵曹大人同姓,有什么渊源吗?”
赵国勇答道:“兵曹大人是我未出五服的堂叔父,我中了武举之后,本想去考武进士,叔父大人认为我考中的可能性不大,经他举荐,去年我来广川府就任这城门司领一职。”
郭凡道:“失敬!失敬!原来赵兄是武举出身,十分难得。”
在广川,习文之人远远超出习武之人,文举人常见不稀奇,但武举人却是少见,能考中武举人的广川籍人就更是难得了。
赵国勇道:“贤弟客气,我远不及我叔父大人,他由武考文,又由文任武,是真正的文武双全。”
赵金桂由武举而考中文进士,数十年间全国难出一人,文武双全四字的评语安在他身上,确实是名副其实。
郭凡深以为然,由衷说道:“不瞒贤兄,我自幼好武,不好文,伯父反复教导我说现时的朝廷风气是重文不重武,学武者不通文,将寸步难行,我才入县学,跟了老师,因此深知学文之难,兵曹大人文武俱通,而且得到了朝廷认可,实乃当世奇人!”
赵国勇道:“适才马大人说不参加会审,但是,贤弟你和我叔父大人都认为他将不得不参加,因为有人要求他参加,我想来想去,这个要求马大人必须参加会审的人,莫不是卫尉府的人吧,毕竟这些贼匪招供说他们已被卫尉府招安了,他们进城是为了领取卫尉府编外校尉的官方文书和身份腰牌来的。”
郭凡颔首称是。
赵国勇放下茶杯,皱眉道:“这么说来,马大人与卫尉府关系肯定相当密切,贤弟,我叔父大人这么做,会不会因此得罪了卫尉府?”
郭凡道:“赵兄,兵曹大人不把人犯交给马大人去独审,你认为你叔父大人做错了没有?”
赵国勇想了半晌,回道:“叔父对我说过,贼匪潜进府城,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情况重大,就不再搞什么初审复审,而是三曹会审,去掉繁锁的程序,一审定案,既然是三曹会审,刑曹公房就没有必要再搞一次审讯了,叔父大人拒绝马大人没错。”
郭凡道:“兵曹大人既然没有做错,他应该拒绝马大人要求,赵兄又担心什么得罪不得罪呢?”
赵国勇再一想,觉着郭贤弟说的有道理,神情顿变轻松起来,向郭凡举杯邀茶。
这时,门口有人叫道:“赵大人,兵曹大人吩咐,你们该去会审了!”
赵国勇和郭凡立即放下茶杯,站起身。赵国勇拉开房门,二人相跟着走了出去。
通报赵国勇的是一位年轻的绿袍案书,他向赵国勇抱拳道:“赵大人,会审在府署大堂举行,你们直接去就行了。”
赵国勇向年轻案书道了谢,邀着郭凡快走。二人出了兵曹公房,往广川府署大堂方向急步行去。
府署大堂成长方形,位于府署衙门里的中轴线上,入府署大门之后一直往里走,由两边八曹公房无数错落有致的房屋所抱拥。
大堂座落在一层夯土青石大台之上,迎面是四根大石柱,每根石柱高达二丈有余,由一整块花岗石切割打磨而成,支撑着高挑的门檐。大堂大门居中,此刻大门紧闭,两边各站着一位手持缨枪、腰挎钢刀、顶盔戴甲的高大魁伟的府兵。在大门左右,还各有一道开着的侧门。
走在府衙正中的大道上,向大堂迎面望去,石柱巍然挺立,门面无比开阔,斗拱粗大,鸱吻简单,显得气势辉煌。
郭凡和赵国勇走到大堂台阶脚下,踏着六道宽大的青石阶,拾级而上。
大门左边的守卒问明二人的来意,向右侧门一指,说道:“询证人员和当事人由右边侧门进去等候,审案出堂之时自有司书通传。”
赵国勇拱手道:“请问校尉,会审开始了吗?”
那守卒答道:“大门已闭,表明会审已经开始,你们快些进去吧。”
赵国勇和郭凡不再多问,忙向右拐,走进了右侧门。
二人面前是一间狭长的房间,正中摆着一张书案,后面端坐着一位中年司书。门里两边靠墙摆放着一长溜的椅子,估计有十几张。左边墙面到底开了一道小门,推开小门即是大堂了。此时小门关闭,门口端立着一位年轻的司书。
赵国勇走上前,向坐在书案后的中年司书自陈来意,那中年司书正经严肃地说道:“会审已经开始,请大人把腰牌交与我验查。”
赵国勇和郭凡分别捣出自己的身份腰牌交给那中年司书验看了,那中年司书点头说道:“赵大人和郭班头请里面随便坐,等候通传。”
赵国勇和郭凡二人收了腰牌,走到右面墙边,各自找了把椅子,默默坐下。
约摸盏茶工夫过后,里面的小门开了,由大堂里走出来一位中年司书,他扫了赵国勇和郭凡一眼,正色肃容地问道:“哪位是秀山县署的捕快郭凡。”
郭凡起身回道:“我是郭凡。”
那中年司书道:“你随我进去,大人们堂上传唤。”
郭凡当即走过去,那中年司书转身在前,郭凡跟随其后默然通过小门,进了大堂。
郭凡放眼扫视,只见堂上并排摆了三张高大的案桌,张抗居中,赵金桂和马亮分居左右,马亮果然还是来参加了会审。从座次上看,显然张抗是主审,而赵金桂和马亮是副审。三位大人纱帽官服,张抗和赵金桂面色肃然,正襟端坐在高椅上。让郭凡颇感奇怪的是,马亮双眼向天,面无表情,一付事无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在三位堂官之后,又是三张案桌并排,不过三张案桌小了一号,桌上纸砚摆开,三位书记员执笔端坐于后,法曹公房的是肖正平,另外二位年纪较大,郭凡都不认识。
郭凡再往堂下中央瞧去,戴着镣铐,跪在当中的是李柱,他脸色灰败,一付沮丧至极的表情。在李柱身边平放着一付担架,担架一头折叠放着一床棉被,刘十九身上缠着绷带倚靠在棉被上,面色苍白,双眼无神。
郭凡随着那中年司书向堂中走去。啪啪的脚步声,吸引了堂上堂下众人的目光,向他这边齐望了过来。
那李柱扭头瞅了郭凡一眼,欲言又止,却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再低垂了头颅。
郭凡目不斜视,走到堂中间站定。
那中年司书向堂上三位大人拜揖道:“主审大人,秀山县署捕快,郭凡带到。”
张抗道:“嗯,你下去吧。”
那中年司书转身退下堂去了。
张抗盯着郭凡喝问道:“堂上站着可是秀山县署一等捕快,三班班头郭凡?”
郭凡双手抱拳,朗声答道:“小人正是秀山县署一等捕快,三班班头,郭凡。”
张抗道:“郭班头,现在你身前跪着的汉子和担架上躺着的伤者,此二人你可认识吗?”
郭凡答道:“回大人话,我认识,跪着的人,姓名李柱,广川府本地人氏,躺着的伤者叫刘十九,崇州府籍,昨夜在城西西山红土坡,这二人曾伏击我秀山县署捕快众人,李柱被我俘虏,刘十九被我手下捕快张三所伤而被捕获。”
张抗拿起桌上的一叠书纸,在眼前晃了一晃,说道:“府署兵曹公房及法曹公房都收到了你一份,关于昨夜发生于西山红土坡,你等秀山县署捕快与鹰跳峡李柱、刘十九等八人斗杀的实情报告,在报告中你称李柱八人为鹰跳峡打家劫舍的贼寇,你如此肯定其贼寇身份的原因是什么?”
郭凡道:“回大人话,小人俘虏了李柱之后,当即审问了他,李柱招认他们八人都是来自鹰跳峡,之前均以盗抢为生,大人,鹰跳峡众所周知,乃贼匪之巢,广川府多次派出官兵到鹰跳峡进剿,小人因其招供而断定为鹰跳峡贼匪身份。”
张抗点点头,分顾左右而问道:“赵大人,马大人,你们有什么问题要问郭班头的吗?”
赵金桂道:“我没有问题要问。”
马亮低头狠狠盯了郭凡一眼,哼道:“我也没有!”
张抗回首对郭凡道:“郭班头,本堂暂时没有询问的了,不过,在判决没有下达之前,你先留在府城现住址,以便随传随到,嗯,你先下去吧。”
郭凡道:“是,谨遵大人令。”
他向堂上躬施一礼,转身向堂下便走,那中年司书过来引他从小门出去。
呆坐无聊的赵国勇见到郭凡,猛地站起来,正要向郭凡询问堂上情形时,耳听那中年司书叫道:“西便门城门司领赵国勇请上堂。”
赵国勇匆匆向郭凡打个招呼,与他擦身而过,快步通过小门,随那中年司书走进大堂里去了。
郭凡回到原处坐下,他对适才刑曹马亮在堂上出乎意料的消极表现,此时在心里充满了一个大大的疑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