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各自喝完了一壶酒,谈兴仍浓。郭凡下楼去向姚三子又要了二壶酒,换了一壶新茶回来,继续与义兄谈天说地,喝茶饮酒。二人兴致勃勃,不知不觉间又喝完了一壶酒,一壶热茶也涓滴不剩。
郭凡见肖正平脸色泛红,眼神迷离,口齿不清,坐在榻上东倒西歪的,已是七八分醉了。
于是,他道:“兄长,今夜兄弟已是十分尽兴,时候不早,咱们改日再聚可好?”
三壶柑橘黄酒下肚,后劲十足,渐渐发作开来,阵阵酒意在肖正平的胸腹间肆意翻涌。他感觉自己头晕眼花,身子沉重,支撑不住,心知已是醉得不轻。
肖正平重重点头,裹着舌头说道:“好!为兄今夜……夜也是十分……十分尽兴,已是醉了,让兄……兄弟见笑了,咱们……咱们改日再聚。”
说着,以手支榻,挣扎着,歪歪斜斜地就要站起。郭凡见状,忙起身过去搀住了他的胳膊,扶着他出门,下楼。
楼下厅堂已经无客,姚掌柜不知去了何处。姚三子领着二名伙计正在清扫地面,整理桌椅。他看见郭凡扶着肖正平走下楼梯,扔下手中的抺布就要赶上前去帮忙。
郭凡阻止他道:“三子,你快去叫顶轿子来,送肖大人回去。”
姚三子道:“郭班头,掌柜的早已叫好了轿子,正在门外等着呢。”
他上去搀住了肖正平的另一只胳膊,与郭凡一起扶着肖正平走出茶楼大门。
郭凡往左右一瞧,在门顶大灯笼明晃晃的光影里,右边的屋檐下果然停着一顶二人抬的青呢小轿,二名青壮轿夫倚着轿厢正在闲聊。
轿夫们瞧见姚三子和郭凡扶人出来,一人忙上前压低轿杠,让郭凡他们跨过去,另一人则掀起了轿帘。
郭凡和姚三子搀着肖正平走到轿厢门前,二人放开手,退在了一旁。肖正平手扶厢门,勉强佝着身子进了轿厢。
他刚坐定,拉着轿帘的轿夫偏头问道:“大人,咱们去哪儿?”
肖正平醉曛曛地,晃着头道:“东大街口,肖宅。”
他不忘与郭凡辞别,在轿厢里向郭凡拱手道:“贤弟,今夜吃……吃的好……好酒,改日我们再会,我先回了。”
郭凡拱手道:“兄长先回,早些休息,咱们改日吃酒。”
厢门边上的轿夫放下轿帘。
郭凡嘱咐轿夫们道:“大人醉了,你们在路上尽量走稳当些,当心大人恶心醉吐。”
轿夫们回道放心,起轿上肩,迈开步子,轿厢不颠不晃,果然走得稳稳当当,向南而去。
郭凡站在门口,瞧着肖正平乘坐的小轿渐行渐远,慢慢融进了无边的街影夜色之中,看不见了,这才同姚三子反身回进茶楼。他结算了酒食钱后,大步出门,很快回到了秀山客栈。
客栈里灯灭烛熄,寂静无声,间间客房闭门,张三等人也早已熟睡。郭凡没有惊动他们,开锁进了房,点灯洗漱,然后脱衣上床睡觉,酒意沉沉,一会儿,他已进入了梦乡。
此日早上,郭凡被隆隆的春雷惊醒,但听雨点儿不断纤地击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的,一阵一阵的爆响,不知何时,老天下起了大雨。
郭凡翻身起床,穿衣着裳,打开房门,一片白花花的水雾,呼地扑面进来。
郭凡忙退后一步,只见眼前雨线密布如织,檐下雨水如瀑,视线不清,让人当面难以辨物,地上哗哗淌水,一串串水花竞先绽放,屋瓦噼啪乱响,空中时有闪电耀眼,倏尔划过,滚雷震震不绝,好一场瓢泼大雨!
郭凡默道:如此大雨,若是下个不停的话,平掌柜兄弟的出殡怕是要改期了。
他拿起屋角的油纸伞,撑开伞架,走了出去,侧转身子,先来到隔壁二号房门口,只见房门落锁紧闭。透过雨幕,他向旁边三号房瞥了一眼,也是房门下锁。显而易见,张三等人都已出门了,他们应该以为郭凡昨夜没有回来,早上也无人到郭凡住处查看,此时几人或许正在饭厅里用早餐吧。
郭凡踩着地上四处横流的雨水,去厨房打水回房洗漱,然后锁了房门,撑着伞去到饭厅,刚进门时就瞧见张三、周四和江六,三人坐在厅里靠窗的一张桌旁正埋头用饭。郭凡扫视饭厅之中,除了张三几人之外,厅堂里用餐的还有一桌客人,然而,左右四周均没有看见风五的身影。
郭凡收了雨伞,迈着已被雨水打湿的双腿,向张三等人那边走过去。
厅堂里的伙计瞧见进来的人是郭凡,高兴的向他打起了招呼,郭班头的称呼顿时惊动了正在低头用饭的张三几人,他们齐齐抬头循声看了过去,见到走过来的郭凡,人人又惊又喜,赶忙起身,七嘴八舌地招呼郭凡入座。
郭凡未等坐下,先开口问道:“风五哥呢?怎么没见到他?”
张三答道:“风五兄弟昨日下午回秀山去了。”
郭凡忙道:“回家了?怎么回事?”
他把雨伞搁在桌旁,在张三身旁坐下。江六拿了一只大碗舀了满满一碗米粥,给郭凡递了过去。
张三道:“昨日下午风五兄弟收到了一封吉祥快递坊送来的加急信函,信是他母亲托人写的,信中说风五弟妹昨日呕血不止,之后突然昏迷,恐怕凶多吉少,要他赶紧回家,只怕是还能见上最后一面,风五兄弟见信后慌了手脚,急急忙忙的,立即动身走了。”
风五媳妇患有痨疾已有五六年了,虽经多方医治,但病情始终未见丝毫起色,今年正月过后已经卧床不起。此时病势忽然转急,呕血昏迷,或是大限将到,郭凡几人虽为风五兄弟焦急痛惜,但对病魔却是一筹莫展,无能为力,心中唯有唏嘘浩叹而已。
郭凡叹道:“希望老天大发慈悲!五嫂吉人天相,逃过此劫。”
周四也叹口气道:“五弟妹病了这些年,遭罪不少,若真的挺不过去这一关,对她也算是解脱吧。”
张三道:“班头,昨日会审结果如何,可有判决?”
郭凡道:“先抓紧用饭吧,然后大家到我房里去,我有事要说。”
众捕快见郭凡说话时表情肃然郑重,知道接下来他将要说的事情必定重要,便不再言语,加快了进食速度。
郭凡喝了一大碗米粥,吃了五六个馒头,叫伙计结了早餐的帐,带着张三、周四和江六,顶风冒雨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四人围桌而坐,郭凡把昨日会审过程以及从肖正平那里了解到情况详细地向三人说了一遍。
张三等人此时方知一堂会审竟然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闻之让人瞠目结舌,大呼意外。
除了卫尉府不承认招安鹰跳峡的贼人,刘十九未及审讯而当堂自杀之外,李柱被继续收押,不日后当被明正典刑,红土坡一案以鹰跳峡贼匪伏杀官差定案,因此落下帷幕,结果尚在众人的预料之中。然而捕快们所遭受的人身威胁却不因此案结束而有丝毫的减少,仍然是危险重重。在阴谋暗杀失败之后,邓全、马亮他们立即改弦更张,再出手段,总之是要置他们于死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张三、周四和江六都是粗豪汉子,个个武艺出类拔萃,若是真刀明枪,二军对垒厮杀,他们丝毫不惧。但要他们去应付东山观即将提起的,在绕过法曹公房,可能由知府杨大人坐堂公审的诉讼,则不是他们所能应对的,三人心里难免发虚无底,不知该如何是好。
于是,江六焦急地问道:“班头,你说吧,咱们该怎么办?”
周四道:“如果知府大人受了这个案子的话,这个官司咱们可没法子打。”
张三则说道:“班头,这个官司终究是因法曹公房而起的,刘大人和张老大人他们,对咱们肯定有个说法或者是安排吧。”
郭凡道:“东山观诉咱们强掳残害观中道士,假道士周立已交与了法曹公房,这一节咱们可以不理,但是明善小道士这个节咱们则绕不过去,张老大人托肖大人带给我一句话,要咱们这一二日之内务必地把明善小道士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空口无凭,否则于咱们不利,事不宜迟,哥哥们就此议一议,咱们如何把人尽快地找到,周四哥,你先来说一说。”
周四擅长追踪探查,经验丰富,所以郭凡先询问他。
周四略思索了一下,缓缓说道:“当时,咱们押着周立正要离开东山观,明善跑出曹家与咱们打了个照面,之后东山观才说他死了,那么,他究竟是不是自己躲起来了,或者是被藏起来了,又或者说是真死了,都有可能,无论躲藏,或是死了,我判断,明善小道士十有八九离不开东山观这个范围,而且我认为,他已死了的可能性比较大。我和张三哥曾多次探查过东山观四周的环境,观中道士去世后全部葬在观后的升天岩下,明善若死了,说不定也埋在升天岩下面,总之,咱们先确认他的生死,再顺藤摸瓜地查下去。”
郭凡说道:“周四哥的意见就是围绕着东山观及其周围探查明善的生死,在没有掌握更多明确的信息的情况下,这应该是唯一的办法,张三哥和小六哥,你们怎么看?”
张三和江六心里均认同周四的意见,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郭凡道:“那好,咱们就按照周四哥说的行动起来,张三哥,你和周四哥乔装打扮一下,立即出发上东山观去,切记不可硬来,不能打草惊蛇。另外,秀峰茶楼的姚掌柜告诉我,平掌柜的兄弟今日正午时分出殡,咱们住在这里,又是乡亲,理当去吊唁,我和小六哥去送封奠仪,磕个头,然后也乔装去东山观。从此时开始,咱们时时刻刻要盯紧了东山观。对了,平掌柜送来的丧事帖在谁那里?。”
江六应道:“丧事帖在我这里,现在下着倾盆大雨,平掌柜的兄弟今日还能出殡吗?”
郭凡道:“先等等看,现在是辰时,再过一个时辰,若是大雨仍是下个不停,估计就无法出殡了,咱们立刻动身上东山,大家分头准备吧。”
张三、周四和江六齐声应是,当即起身,打伞出门,分头回房。
过得一会儿,江六拿着丧事帖打着油纸伞,顶着哗啦哗啦的雨声回到郭凡房间。
郭凡问道:“张三哥他们走了吗?”
江六收拢雨伞,雨水顺着伞面汨汩流到地上,顷刻间结成了一片小洼。他把雨伞放在屋角,答道:“三哥他们已经走了。”
江六在桌房坐下,郭凡倒了一碗水递给他。
江六把丧事帖放在桌上,瞅了一眼门外如瀑的雨势,皱眉道:“今天这雨可真大,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停不了,刚才我去看了一下,福生和伙计们还都在忙着客栈的事,出殡这事我看可能够呛。”
说曹操,曹操到。郭凡不经意间向外一瞥,忽然看见伙计福生打着伞,领着一位披着簑衣,戴着斗笠的黑衣老者出现在了门外的雨地里,正向他这边匆匆走来。
将到门前,福生叫道:“郭班头,有人找你!”
郭凡忙起身走到门边迎接,同时问道:“是哪位找我?”
那戴斗笠的老者说道:“郭班头,老仆谢三,我家老爷,府学谢教谕大人,有封亲笔信叫我送来交给你。”
这满面皱纹,白发苍苍的老者自报家门,是谢士元谢大哥的仆人送信而来,郭凡不敢怠慢,忙叫请进。
福生将人送到,转身自去。那老者谢三跨进门槛,摘下斗笠放在门边,解开雨衣,从怀里摸出一只麻纸信封,双手擎着递给郭凡。
郭凡接过信封,瞅见封面上写着:郭凡贤弟敬启,谢缄。
郭凡向那老者谢三拱手道:“多谢谢老伯!你且请坐,吃杯茶。”
谢三忙回礼谢绝道:“郭班头客气,份内的事,老仆可当不得一个谢字,信已送到,老仆就回去了。”
谢三拿起斗笠戴在头上,转身出门。郭凡不便留他,瞧着他顶风冒雨而去,于是低头撕开信封,抽出二张信笺,展读起来。
片刻,郭凡抬起头,拧着二条粗黑的眉毛,神情若有所思,回到桌旁坐下。
江六瞅着郭凡皱眉沉思的样子,心中微觉诧异,不知那位谢教谕大人在信上写了些什么,竟让郭凡郑重踌躇起来。
江六忍不住问道:“班头,那谢大人在信中都说了些什么?”
郭凡把信笺递给他,说道:“你自己看吧。”
江六忙接过信笺,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双眼骤然放光,抬头叫道:“班头,谢大人说的对啊!不管邓全这伙子人承不承认,鹰跳峡的贼人就是他们以什么招安的名义弄进来的,府署那里他们撇清了,但事实能改变吗?要不咱们就按谢大人说的法子试一试,别的不说,像谢大人说的乱一乱他们的阵脚应该是可以的,省得这伙人整天盯着咱们,不死不休。”
郭凡道:“谢大哥这法子是杀人诛心的法子,一旦用起来,不单是乱乱对方阵脚那么简单,卫尉府,东山观,就是府署,还有几大公房因此都会被牵扯进来,街谈巷议而至全城沸腾,其中的厉害非同小可,结果究竟是福是患,实难预料,不能贸然行动。我方才在想,若要行此法子,须先向张老大人汇报,或者说通通气,听听他的意见。这样吧,不管这雨停与不停,咱们都不去参加吊唁了,封一份奠仪让福生带过去。小六哥,你去西便门的茂顺邸店,把这封信交给张九掌柜的,然后你留在那里等我,我马上去见张老大人,回头与你碰面。”
江六点点头,二话没说,把信笺装回信封,揣在怀里,拿了伞,出门而去。
郭凡伸手入怀里,只捣出来十几枚的铜钱。他自嘲地笑了一笑,把它们放回怀中,起身走到柜子跟前,拉开柜门,拿出一只包裹,伸手在包裹里寻摸了一阵,摸出来三四块碎银子,在手中掂了一掂,感觉有个二三两重,拣了其中最大的一块,瞧着有个一两出头了,便找只信封装了,算是奠仪,再连同剩余的碎银一起放入怀中,扎紧了包裹,把它放入柜里,关上柜门,取了屋角的油纸伞,出房锁门,快步在漫天倾泻的大雨之中,向客栈柜台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