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收了雨伞,拔足就跑,在行人们惊愕的目光中,发了疯似的向许青莲乘坐的马车所行走的方向狂追了下去。
当他跑出二三里路,瞧见许青莲的红漆马车正停在前面的一条巷子口边上,车厢的门帘被掀到了车顶,徐伯双手扒着车厢的门框,头伸进了车厢里面,肩头耸动,正在着急地说着什么,风声呼呼,雨声哗哗,郭凡听不分明。
见此情形,郭凡一颗心唰地往下沉,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加快脚步,猛冲到徐伯的旁边,大声喊道:“徐老伯,许姑娘怎么样了?”
徐伯闻声扭头,见是郭凡,也不问郭凡来的缘由,急道:“郭壮士,你来的正好,你快来看看吧,不知什么原因许姑娘忽然呕吐不止,现已昏了过去!”
他忙让在一旁,让郭凡靠近车门,伸头往里看个究竟。
许青莲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角留有一丝呕吐的痕迹,身子僵直,一动不动地躺在小翠的怀里。小翠泪眼汪汪,神色惶急,正使劲地掐着许青莲的人中。
郭凡叫道:“小翠姑娘!小翠姑娘!你先别掐了,我问你,许姑娘刚才有没有呕血?”
小翠放开手,抬头应道:“小姐没有呕血。”
郭凡松了一口气,问道:“那刚才许姑娘是不是先感觉恶心,然后呕吐,之后就昏了过去。”
小翠睁着一双泪眼,奇道:“郭大哥,你怎么知道?小姐发病情况与你讲的一模一样。”
郭凡扭头回身,对徐伯道:“徐老伯,许姑娘不是发的急病,而是之前马车受惊狂奔乱跑时,许姑娘的头部受到了重重的撞击,我先前见她脸色雪白,娇弱无力,以为只是受惊吓的缘故,你们离开后我才突然想起来小翠姑娘说过,许姑娘的后脑上被撞起了一个大包,她脑部受了震伤,再坐马车,一路颠簸,受激发病。”
“震伤了头!哪怎么办?小姐会不会死?”小翠惊叫道。
她心中一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徐伯听郭凡说许青莲头受重击,脸上遽然变色,急问道:“是撞伤了头发的病,郭壮土,你可有办法?”
郭凡摇头道:“徐老伯,我不是大夫,眼下赶紧去找大夫。”
徐伯道:“嗐!我也是急昏了头,我徐府中就有现成的大夫,这里离府不远,马上改道回府。”
小翠收了泪,忙道:“徐伯,我们赶紧走吧。”
她抱紧许青莲,伸手把车厢帘布放了下来。徐伯骗腿腾地坐了车架,从车兜里拿出了马鞭子。
郭凡急拉住徐伯道:“徐老伯,许姑娘发病,再坐不得马车,受不得颠簸震荡,以免病情加重,须用担架来抬。”
徐伯猛地醒觉了过来,许青莲震伤了头,是因马车颠簸晃荡而发的病,当然她不能再乘坐马车了,但是眼下去哪里去寻担架来抬人。
他皱眉道:“大街之上,天又下着大雨,却去哪里寻担架?”
小翠在里面听见郭凡说许青莲震伤了头再坐不得马车,须用担架来抬,而徐伯则言道大雨长街的,一时难寻担架抬人,不由得也跟着犯了愁。
她无法可想,心里焦急,一把掀开车帘,瞥见郭凡站在车厢旁那魁梧高大的身躯,眼前一亮,心中顿时有了计较,脱口而出道:“徐伯,找不到担架,何不请郭大哥来背小姐,郭大哥牛高马大,力气惊人,背上小姐还不是如同背根灯草似的,既稳当又轻巧还走得快。”
徐伯瞅了一眼郭凡,笑道:“亏得小翠姑娘提醒,郭壮士在此,何用去寻担架,救人救到底,就烦请郭壮士背上许姑娘一程吧。”
郭凡惊道:“徐伯,这如何使得!我是男子,许姑娘是女子,有碍姑娘清誉!”
徐伯道:“男女固然授受不亲,但是嫂溺叔援手,事出有因,事急当从权,郭壮士热血男儿,岂会在乎这些世俗之见,许姑娘急病在身耽搁不得,郭壮士救人救到底吧。”
小翠央求道:“郭大哥,你侠义心肠,急人所难,一定要帮帮我家姑娘。”
郭凡本是个洒脱男子,虽讲规矩礼仪,却对世俗偏见向来嗤之以鼻,何况许青莲是他极为心仪倾倒之人,如今急病发作亟须救治,他心急如焚,巴不得赶紧背起许姑娘如飞送到郎中大夫手中,以解心上人之急难。而现在他之所以对徐伯和小翠的建议和央求踌躇未决,犹犹豫豫,就是因为许青莲在他心中圣洁如仙女似的,唯恐举止行为不当给她的声名留下瑕疵。
然而,他瞧着徐伯和小翠四道希翼热切的目光,心里挣扎半晌说道:“徐伯,还有小翠姑娘,你们瞧我浑身上下湿透,别让许姑娘因此再受了风寒。”
徐伯听郭凡松口,忙道:“车兜里中还有干净的毡衣雨布,郭壮土披上雨布,许姑娘穿上毡衣,再说路程较短,这么一会儿的,许姑娘应该不会感冒的。”
小翠也急道:“郭大哥,我为你打伞,一定让你们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郭凡瞥了一眼昏迷在小翠怀中的许青莲,心中如针扎似的,又瞧瞧小翠焦急的小脸,心想:救人如星火,唯此为大,其它的暂时顾不得了。
他再不推辞,下定决心地对二人说道:“好吧。”
徐伯立即从车兜中翻出来一件毡衣和一块雨布,雨布给了郭凡,毡衣给了小翠。
郭凡披上雨布,小翠手脚麻利,飞快地给许青莲穿上了毡衣。
郭凡把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小翠道:“我的伞大,撑我的伞吧。”
小翠接过油纸伞,下车打开,努力地伸直手臂,高高撑起油纸伞遮住了车厢门口。
郭凡弯下高大的身躯,一双长臂伸进车门,一手托头,一手抱腰,小心翼翼地把许青莲抱出了车厢。虽然隔着厚实的毡衣绸裙,郭凡触手柔软,许青莲的身子轻如羽毛,仿佛没有一根骨头似的。
郭凡生平第一次接触年轻女子,而且环抱的还是个貌美绝色的佳人,他的一颗心不争气地怦怦狂跳,仿佛就要从胸腔子里跳了出来。
他暗地里深吸一口长气,强作镇定,稳住心神,让许青莲靠着车厢门框,扶着她在车架上坐下。徐伯忙过来扶着许青莲的后背,郭凡转过身,俯身下腰,徐伯将许青莲的双臂搭在郭凡的双肩上,郭凡双手反兜着许青莲的双腿,轻轻巧巧地将她搁在了自己宽大的后背上。
短短一瞬,郭凡好像经历了千山万水,头上身上冒出了微微的热汗。他挺直身躯,许青莲双臂无力,环抱着郭凡的脖颈,软塌塌地耷拉在郭凡的胸前,轻轻地晃了一下。
郭凡低眼一看,许青莲十指纤纤,有如葱管,白玉般的手背上,十个小小的指窝,好似点点白梅落在了雪堆上,小巧可爱之极!而许青莲身上散发出的如兰似麝的淡淡香气,沁入心肺,他不禁心中微微一荡,不敢再看,急摄心神,忙忙抬头,匆忙间后脑碰着了油纸伞的骨架。
小翠高撑着的油纸伞被郭凡后脑一碰,伞柄一松,差点儿脱手掉在了地上。
小翠秀眉一扬,欲待娇嗔,却瞥见郭凡眼神发慌,半边黑脸几乎要泛出一片红色来,窘迫无措,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扭过头去抿嘴一笑,轻轻说道:“郭大哥,走吧,去滴水巷,涌金桥,徐府。”
郭凡点头,迈步掉头。小翠紧傍郭凡而行,高撑油纸伞为二人遮风挡雨。
徐伯坐上车架,小心挥鞭,吆喝着马车转向,跟在郭凡和小翠的身后。
郭凡背着许青莲,百十斤重量于他而言,宛若无物。此时此刻心中佳人软玉温香地爬伏在他的背上,他却毫无绮念,只想着快些赶到徐府,找来郎中大夫为佳人看诊治病。奈何小翠纤纤细步,他只得按下性子,一步步走稳当些,尽量让小翠能跟上他的步伐,慢慢往前走。
大雨下到而今,雨势仍不见弱,好在微风细细,无法撩动雨丝,伞面圆圆遮挡住了大部分飘过来的雨点,小翠手中的雨伞大部分给了郭凡遮盖,没过多久,她的半边身子已经被雨水湿透,湿湿的罗裙裹腿,如披甲束扎,她人小力弱,渐渐地迈步艰难。
郭凡瞥见小翠的情状,关切地问道:“我去为你找块雨布挡一挡吧,别淋了雨,受寒感冒了。”
小翠咬着嘴唇道:“我身子壮,没事,郭大哥,别管我。”
郭凡瞅了瞅小翠倔强的小脸,她高撑着手中粗大的油纸伞纹丝不动,心中感动,他不再相劝。二人默默前行,一路风雨并肩,终于到了滴水巷。
跨过秀水河上涌金桥,前面豁然开朗,排排高大的树木后面隐约现出一道高墙,圈住了无数重重叠叠的房屋楼阁在里面,一眼望不到边。郭凡看了咋舌,心中感叹道:好大的一个徐府,果然是三代簪缨,世家大族,名不虚传。
太祖开国时,广川徐氏还是单门平户,有子弟徐增者考中二甲进士而发迹,官至润州知府退仕,他膝下独子,名徐铨,却是高中状元,三元及第,徐氏真正发家是从徐铨开肇。
徐铨五十岁升任首辅大学士,做了整整二十年的宰相,七十岁时方致仕回到广川。皇上恩典,体恤老臣,敕令徐铨选中滴水巷涌金桥前,傍依秀水河畔而置地建房开府,始有今日之堂堂徐府。
徐铨子嗣丰茂,共有五子,人人读书有成,个个进士,均在一甲二甲之列,其中长子徐萱,现为刑部左侍郎,位高权重,三年前丁忧回家,至今仍在府中当家作主。但是自徐萱以下四兄弟则名位不显,老二老四在京任职于国子监和翰林院,品阶不高,虽是六品,倒是清贵,仍有进步空间,老三老五在隔壁宁德府为贰佐之官,才干平庸,升迁无望,则未免磋砣岁月了。
古人有言: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亚圣宽厚,又为君子们添加了二代,只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徐萱兄弟之后,子侄虽众,纨绔却多,至今无一人读书有成中举为官的,算是三世而斩吧。好在徐氏豪富,江南闻名,良田美宅店铺不计其数,仅在广川府五县一地就有良田十万亩以上,且商贸遍及全国,民间传言,徐府还私下兼通海外贸易。
所以,徐氏一族会不会出现五世而斩的情况,已非郭凡所能料想。
穿过一排高大的樟树,郭凡已来到徐府大门之前。他抬头瞧去,只见门楼高大宏敞,雕栏玉砌,堆金描彩,豪奢尽现。门口青白玉石台阶之下,左右分别蹲坐着一尊高大威猛的青石狮子,摇头摆尾,栩栩如生,显得十分的威风凛凛。门额顶端现挂着:敕建大学土府的门匾,字迹雄浑大气,金光耀眼,似泰山压顶般俯视下面宽阔的门庭。两扇宽大厚重的朱漆大门紧紧关闭着,大门前面及左右之地均是静悄悄的。
徐伯大声吆喝着赶了上来,郭凡和小翠让开道路,徐伯一边挥鞭一边说道:“郭壮士,小翠姑娘,你们跟着我,入门在左边。”
徐伯驱车超前,郭凡跟在马车后面,小翠与郭凡并肩,亦步亦趋,向左走去,绕着徐府铁桶似的高墙往前行出十数丈远,又见一座门楼。
与先前所见徐府大门相较,此乃侧门,规模少了一半,简单朴素了许多。此时,门开两边,门里迎面是一座青白玉砌的假山,假山前是一座花坛,大雨暴烈,摧残得各式花树枝枝叶叶及各色花瓣洒了一地。大门里歇廊上散站着四五位看守门户的年轻黑衣壮汉,个个挺胸凸肚,趾高气扬。
徐伯的驱赶马车停在门前,门里壮汉立即呼啦啦地跑出三四个人,满面堆笑,热情洋溢地朝着徐伯拱手喊道:“大管家安好!”
徐伯不苟言笑,下了马车,将手中的马鞭子放入车兜,指点着面前几位黑衣汉子吩咐道:“徐二,你快去回春堂叫贺大夫去瑞萱堂,许姑娘撞伤了头部,后脑上起了一个好大的肿包,呕吐昏迷。徐三,你去告诉大少奶奶,让她安排仇妈奶领几个丫环婆子马上把瑞萱堂给收拾出来,许姑娘暂时住在那里,徐七,你立即去安排一付软轿,把许姑娘抬到瑞萱堂去。”
徐二、徐三和徐七齐齐瞄了一眼撑伞的小翠和背负着许青莲的郭凡,不敢稍待,立刻转身飞奔回门里去了。
徐伯领着小翠和郭凡走进左大门,来到歇廊上。看门的守卫叫徐九、徐十的立即去门房里搬了三把椅子出来,请徐伯、小翠坐等。然后那徐九戴了斗笠,披件簑衣走出门外,赶着马车往左边而去
小翠收了油纸伞,和徐伯在椅子坐下。油纸伞伞大又重,她撑举了一路,右臂酸麻无力,她暗自皱了皱眉头,用左手轻按右臂,活动手腕。
郭凡不愿放下许青莲在椅子上,身背佳人静静地站着,听着廊外哗哗的雨声,心乱如麻。
再过一会儿,他将与背上的佳人就此分别,他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与许青莲再见的机会,人海茫茫,也许今日遇见过了,就是上天给自己的福分和厚报吧。
郭凡长大到二十一岁,不知道情情爱爱,更不知道什么就算是一见钟情,但从他见到许青莲的那一刻开始,如同被雷电所击中,瞬间就沦陷了。他震惊世间竟然有如此轻灵如仙的女子,好似观音大士座前盛开的白莲花一样,圣洁无比,美丽无双。她轻柔的声音,一颦一笑的容颜,花枝般娇弱的身子,自遇见至今无不在他的脑海心房,徘徊不去,眼下眉间,所思所见,流连往返。他只知道,由此之后,在他未来的生命中他再也不会忘记许青莲这位如莲花般美丽的女子。
长长的歇廊里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徐七与另一位年轻黑衣壮汉抬着一顶绿呢软轿急步而来,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徐伯和小翠急忙站起,挪开椅子,让徐七二人将软轿放在郭凡傍边。徐七压低前面轿杠,郭凡将许青莲转至胸前横抱着,弯下高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入轿兜里靠稳,双脚垂在兜外。他将兜前的青呢绳条系紧,左看右看地检查了一遍,觉着许青莲已靠坐稳当了,便扶着轿兜,示意徐七起轿。
小翠将油纸伞交给了郭凡,她上去扶着轿兜,跟随软轿在歇廊上稳稳当当地向府里行去。软轿很快地拐了个弯,眨眼间消失在重重叠叠的门户里。
郭凡目送依依,直至软轿不见踪影,心中陡然疼痛莫名,仿佛一颗心被什么尖刀利刃硬生生地宰割去了大半。
一会儿,他艰难地转过身来,强忍着不舍和心里难言痛楚,拱手向徐伯道:“徐老伯,小子告辞了。”
徐伯人老成精,察觉到了郭凡的异状,却仿佛没有瞧见郭凡失魂落魄的样子,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歉然道:“郭壮士,府里规矩,实不便留你,这份恩情小老儿记下了,以后你若有什么为难之事解决不了,可来徐府找我,小老儿虽然只是个管家老仆,仗着老太爷的官威,广川府上上下下还能给小老儿几份薄面。”
郭凡不置可否,漫不经心地道:“那么多谢徐老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