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萱慢悠悠地说道:“邓大人，老夫听说这位牛大，广川府城中赫赫有名，号称什么‘霸半城’，实乃游侠一类的人物，据闻现在也是卫尉府的编外校尉吧。”
邓全闻言一怔，心道:你如此说话是什么意思?心念一转，随即明白了徐萱此言的含义，他的脸色不禁为之一变。
他哼道:“牛大虽为市井中人，但他是我东山观中牛知客的长兄，这几年为东山观东奔西走，实实在在地做了不少的事情，卫尉府赏功，方把他招为编外校尉，王爷在卫尉府特别编列编外校尉一职，其目的就是为了专一赏赐为卫尉府做事立功之社会各类人士，不拘一格招揽人才，徐老大人认为牛大成为了编外校尉有何不妥吗?”
徐萱听邓全言语中颇有不悦之意，呵呵笑道:“邓大人误会了，王爷的钧令当然无不妥，其目的意义也是极好的，只是在三曹会审中马大人已否认了卫尉府有招安鹰跳峡众人，授职编外校尉一事，且卫尉府这编外校尉嘛目前也没到完全公开的时候，那么，为王爷大业计，稳妥起见，老夫认为现如今广川府中还是不要出现另外的编外校尉为好，邓大人，你认为呢?”
邓全面色一肃，皱眉沉思徐萱的一番话，琢磨了一下，觉着有些道理，心中踌躇，未及回答。
招有道以指扣案，点头道:“邓大人，以我之见，徐老大人实是老成谋国之言，言之有理，这编外校尉嘛，目前确实不适宜大张旗鼓地在广川府公开，马大人，你要特别叮嘱牛大，无论诉讼庭审，还是日常当中，都要他务必对自己的编外校尉之身份三缄其口，万不可吐露出去。”
马亮欠身答道:“卑职谨记，定会好好叮嘱于他的。”
邓全此时面色一松，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说道:“招大人提醒得对，徐老大人深谋远虑，思想周全，邓全佩服!”
前有鹰跳峡的贼人团伙，现有一个市井混混，街坊巷里横行的流氓头儿，摇身一变，竟然都成了卫尉府的编外校尉，郭凡不禁愕然之极，心想:原来这卫尉府设立编外校尉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听起来实际施行此事已非一日了。
本朝开国之初，为护卫皇城、东宫和京师朝堂各衙门之安全，朝廷特设卫寺府以守备皇城，卫率府以护卫东宫，卫尉府警备各处衙门及各部寺卿督府监院之各级文武大员。三卫府均定员五千六百人，其中武职分设警尉、校尉、都尉、统领、都统、都督和总督大将军七级，又设辅助文职若干，以大将军长史为首。现因东宫太子未立，故而卫率府有名无实。卫寺府总督大将军由皇上同母六弟，皇叔忠亲王担任，而皇长子瑞王爷则领任卫尉府总督大将军。
郭凡从未听闻过卫寺府有设编外府尉之说，而编外校尉之职更未见于兵部吏部之明文规定。卫尉府的编外校尉，应为卫尉府私设。
郭凡因此而心生疑惑，心想:瑞王爷于卫尉府内私设外编人员，扩充手下，且不论出身高低，以致于鱼龙混杂，无论江湖人士，市井流氓，抑或积年匪寇，只要对自己有用，一概兼收并蓄，如此作为，无视朝廷规定，败坏朝廷体制，这位皇长子他这是要干什么?
这时，郭凡忽听招有道声音严肃，郑重而认真地说道:“马大人，东山观控诉秀山捕快一案，你不要希望杨大人会出面开庭公审，杨林此人惯于左右逢源，滑头得很，他收了东山观的诉状，却仍然任由法曹公房关押秘审周立，对邓大人和徐老大人的多次请求而百般推诿，而今林源升了吏部尚书入阁，刘正又是林源的得意门生，他为了前程着想更是不会去得罪刘正了，所以，你尽快召集属下，准备资料，独立审讯吧，明日便在城中繁华热闹之处张贴告示，大张旗鼓地公开庭审。”
招有道说一句，马亮点一下头。招有道一番话说下来，马亮已点了五六次的头，像极了一只饿惨了的大公鸡，见着主人扔过来的吃食，就拼命甩着头，上下如捣蒜似的啄着食。
招有道偏过头，盯着座中一位身量最高，身材瘦长的男子道:“陈大人，我知你与广川县署的邵知县是同门师兄弟，又是同年登科，拜的又是同一座师，难得的双同门，关系非同小可，今晚你便去见一见这位邵大令，为牛大明日兴讼之事与他打个招呼，提前通通气，好让他做到心中有数。”
“大人放心，卑职下午便约邵光华，我这位师弟是个明白人，孰轻孰重，谁是谁非，他心里清楚该怎么办。”那男子用尖尖的声音恭谨地回答道。
招有道捋着斑白的长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郭凡心道:陈大人?陈家子弟在府署做官任职的不少，若论品级和担任职务最高者，真正够得上称呼大人的，就只有工曹陈步云，陈家的大老爷了。
接着招有道提高调门，带着一丝戾声杀气地说道:“区区几个捕快，山野粗俗之人，又无根无基，于我乃芥癣之患，微不足道，本不值得花费太多的心思，但杀鸡也要用牛刀，不做则已，既然下了决心，就当全力以赴，让全府上下好好地看一看、想一想。好了，不多说了，最后提一句，与大家共勉吧，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都要集中精力用到当前的几件大事上来，力争早日达成目标。”
如同大风吹刮稻禾，齐唰涮倒伏一片，众人在座上一齐欠身，异口同声而恭谨地回道:“招大人放心，我等齐心努力，必不负王爷的托付和期望!”
“多谢各位大人，有劳了!徐老大人，大家一起请继续饮宴吧。”招有道嘿嘿笑道。然后他举起了手中酒杯向座中众人行了个罗圈揖，再仰脖灌了下去。
众人不敢怠慢，也纷纷添酒举杯，齐齐一饮而尽。
徐萱放下酒杯，双手高举，在头前用力地拍了二下，“啪!啪!”连声作响。
顿时，管弦丝竹再次在郭凡的耳边悠扬地响起，云板轻敲，先前哼唱的那女子檀口一开，又有板有眼，依依呀呀起来。
随着音乐声而起，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悄无声息地闪出一队俏丽的侍女。她们共有六人，都是韶华年纪，身段苗条，步履婀娜，人人靥生娇笑，裙带飘飘，拂花扶柳般，如一只只花蝴蝶似的分散在座中每张案几之旁，俏生生、笑盈盈地跪坐下去。个个口吐莺声，舌灿燕语，娇娇软软地依在案侧，玉手纤纤地为各位大人重整杯盘，续加酒肴。
于是，靡靡之音，悠悠荡荡，消魂融魄之时，在美酒佳肴觥筹交错之席宴间，又添加了一出活色生香的香艳表演。
郭凡瞧见邓全的一双小眼烁然放光，胖胖的脸上似盛开的鲜花，笑纹满面，像极了一只皮光水滑白白胖胖的大肉包子。而跪在他身旁的侍女，香肩与邓全的肥肩紧靠、玉手同邓全的胖手相挽，柔声细语地为他酙酒递杯布菜。而邓全则是豪气干云般地酒来杯净，菜来即咽。每喝一杯酒，每咽一口菜，他那胖胖的头颅总要凑在那美貌侍女的鬓角腮边，上下左右地厮磨一番，这那里还像是一位出家得道的高士，位高权重的显官勋贵，活脱脱在郭凡眼里呈现出了一付色与魂授，仿佛正在青楼买醉的浪荡模样。
眼前邓全的形像，完全颠覆了郭凡对他过往的认知，心中充满了对他的不屑，暗自啐了一口。
再看其余之人，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彼此口里大人卑职的相互称呼着，在侍女们贴身的侍候之下，你敬我一杯，我再还你一盏地开怀畅饮。三杯酒下肚后，这些平时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大人高官们已忍不住纷纷褪下矜持，卸下冠冕，在宴席座次之间渐渐地放浪形骸，开始忘乎所以起来。
趁着酒意上涌，人人不甘示弱似的一手握杯，一手搂着身旁的美貌侍女耳鬓厮磨，饮酒嬉笑，尽显各位大人们的风流潇洒、名士真本色。
一时之间，抱残阁的三楼里面当真是酒水共美色同醉，马屁与谀笑齐飞，在丝竹低吟及侍女们的呢喃娇笑中，展现出了时下本朝治下官员们居家日常的另一种安乐胜景和热闹繁华。
正在郭凡目瞪口呆，继而大开眼界之际。忽然，他听到“啪!”地一声，接着“乒乒乓乓”，“哗啦!”接二连三地有碗碟翻倒，滚落在地上，清脆响亮，不绝于耳，倒让他吃了一惊，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突兀的声音在三楼厅堂里暴响连连，把欢乐忘情中的大人、娇笑气喘的少女，演奏的乐人和哼唱的歌女，齐齐地吓了一大跳。
众人顿时停止了各式各样的动作，瞬间安静下来，错愕万分地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主座之上正在狂拍红案矮几的卫尉府总督大将军长史招有道，招大人身上。
招有道摇头摆脑，悠然神往似的感慨着说了一句。他的这句话在安静的厅堂里清晰分明，叹息中充满了浓浓的惋惜和遗憾，传入郭凡之耳，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了郭凡素来坚韧的神经上，使他浑身抖颤，双腿差点儿挂不住横檐楼柱，要从抱残阁的屋顶上倒摔了下来。
招有道如此叹道:“此时此刻，眼前若有青莲姑娘妙舞一曲，一场赏心乐事，锦上添花，以达极致，方能尽善尽美啊!”
此言一出，座中众人纷纷鼓掌称道，随声附合。
户曹方玉书赞道:“许姑娘之舞艺，堪称天下一绝，不是人间产物，本人有幸，老太爷去年大寿之时，借老太爷的光于青莲阁中欣赏了一回，当真是: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惭愧，言语苍白，诗句无力，比喻不出许姑娘舞姿之万一。”
邓全伸长了脖子，颇为疑惑地问道:“徐老大人，这许青莲可是当真伤了，昏迷不醒?”
徐萱道:“确实如此，我府中大管家有恩于这位许青莲姑娘，老夫昨夜特别吩咐他一大早就去青莲阁相请这许姑娘来回波亭饮宴，借此机会让她为招大人、邓大人，各位大人歌舞一回，奈何今日雨大，听大管家说这马车走到城南大街上时，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就惊了，发疯乱跑，许姑娘因而撞伤了头，昏迷不醒，而今正在府上由府中大夫救治，要想观赏其舞艺，只能等她伤好后，再找机会了。”
招有道及邓全一干人等听完徐萱的详细解释，齐齐叹息，懊恼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广川府中常人常所称道的二大赏心乐事，美其名曰:玉壶光转，香醉人间，青莲挥袖，舞倾尘寰。玉壶光转，指的是云阳大皇商云家的皇家贡酒，玉壶春酒了，玉壶春酒美天下闻名，等常难以喝到，珍贵异常，前日里，郭凡托茂顺邸店掌柜张九之福，于秀山客栈中痛饮了一回。而这青莲挥袖，则说的是广川府中青莲阁中的舞姬妙舞动人，倾绝世间，观之有仙女飘飘，谪落人间尘寰之感。
此刻，招有道向往的，以及方玉书赞叹不绝的青莲姑娘妙舞，这青莲姑娘显然说的不是别人，而是现在徐府中治伤疗创的许青莲许姑娘了。
许青莲，青莲阁，青莲挥袖妙舞，三者联在一起，其实说的都是同一个人，或者明明白白指称的是同一件事。
许青莲其实就是青莲阁中的舞姬，广川府中的青莲阁以许青莲的名字命名，青莲挥袖，舞倾尘寰，描绘的就是许青莲舞姿绝世，倾倒人间的胜景。
今日徐府大管家徐清从青莲阁中接了许青莲赶去方家回波亭，原是为招有道、邓全这些高官大人们的酒席宴上献舞的。只是没想到长街惊马，许青莲受伤，这献舞献不成了，故而在此变成了招有道口中的遗憾，以及他浓浓不甘的司马牛之叹。
至此，对郭凡而言，许姑娘的一切都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
此刻，郭凡心如重铅，沉甸甸地往无边的黑暗深渊里沉去。他感觉到身上的力气正在一点一滴地消逝，手脚酸软，渐渐地不听使唤。他当即翻身而起，双手攀住翘檐，一跃上了屋顶。
他靠着高翘的檐背而坐，任细雨浇头，凉风扑面，呆望着眼前守缺湖那一方水波荡漾的湖面，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着许青莲、青莲阁，青莲挥袖，倾绝尘寰的影子，这些重叠的影子就好象是一把一把的利刃钢锯，将郭凡一颗少年懵懂、情窦初开的心，无情地肆意切割而成了一瓣又一瓣的碎片，随风而扬，随雨而去，让他痛不欲生。
良久良久之后，忽然从抱残阁的楼下传来杂沓的人声，以及长长的马嘶，顿使郭凡惊醒过来。他心思一动，敏捷如狸猫，在屋瓦上轻点脚步，转到南面的瓦背，静悄悄地伏身下观。
邓全、马亮，以及在三楼饮宴的徐、招、方、陈和邓杰正陆续地走出抱残阁的大门。守在雨棚里的轿夫们急忙将一顶一顶的绿呢大轿抬到各人的跟前，压低轿杠，恭请吃饱喝足玩乐尽兴了的大人老爷们上轿。
这些人当中郭凡认识的人只有邓全、邓杰和马亮三人，其余的人不识，他正好趁此机会仔细打量分辨一下正在走上轿子的其它几位，把长史侍郎、户曹工曹一一对号入座。
身量最高，瘦长个头的是工曹陈步云。中等身形，粗眉大眼，看上去与上午在大街上被他痛打的方家少爷有七八相像的中年人，肯定就是户曹方玉书了。徐萱的年纪最大，六十开外了，须发花白，身形微佝，垂垂老矣。而招长史有道，五十以上的年纪，胲下留有一蓬斑白的长须，面目威严，他个子高大，身材壮硕，步履矫健，看似不像文官，倒像是个纠纠武将。
众人陆续上了各自的轿子，一顶接一顶的大轿径直由码头走上了长长的拱桥，邓杰依旧骑马在后，六轿一骑，在五六个黑衣壮汉的簇拥下，在绵绵的细雨之中依次通过了拱桥，相继消失在了雨雾袅袅、朦朦胧胧的梅林之中。
